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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目的

  厅中突静,兰陵王脸上那一刻血色全无。
  孙思邈说的声音虽轻,可斛律琴心听了,耳边却如同响起个炸雷。
  高澄爱的是兰京?那个厨子?那个最终带北天师道高手刺杀高澄,掀开齐国灭道惨剧的兰京?
  斛律琴心脑海瞬间一片混乱,不知许久,这才渐渐清晰。
  她以前不是没有想到,只是思绪一到这里,就忍不住抗拒忽略,可事实再明显不过。
  当初孙思邈叙说高澄遇刺的经过时,已隐晦地提及到这点,而斛律明月那时的反应,也说明其中大有问题。
  斛律琴心当然还记得,孙思邈提及兰京时说,兰京是南梁兰钦之子,厨艺了得,因此得高澄喜欢,留在高澄身边。
  斛律琴心还记得,当时斛律明月突然反问一句:“因为厨艺?”
  那时候斛律琴心不知义父反问的含意,可这时候再回忆起来,事情再清晰不过。
  寇祭司早知道事实,因此那时候才有讥讽的神情。斛律明月就因为知道这个事实,将东柏堂变成将军府的时候,才铲除了后花园的所有菊花。
  斛律琴心又记起,孙思邈提及当初刺杀之况时,特意提及高澄回转东柏堂时,只命兰京留在身边。
  高澄就算再喜欢兰京的厨艺,也不用让一个厨子总陪在身边。
  那时候斛律琴心也有困惑,但终究没有深想,她只是厌恶想下去。
  现在事情已经很了然,高澄爱的是兰京,因此留兰京一直在身边,那高澄也爱冼夫人吗?斛律琴心一阵心悸,她无法确定答案。
  但无论如何,冼夫人定是无法接受这种情况,这才向高澄摊牌,因此导致和高澄分裂?
  可兰京呢?兰京究竟是否爱高澄?
  或许失去的东西总让人值得珍惜,冼夫人离去后,高澄异常想念冼夫人,这才导致兰京的不满?
  爱有时候会变得异常甜蜜,但有时候,也会变得可怕非常!
  兰京就因为在这点上不满,最后带北天师道高手杀了高澄,而最终激起齐国灭道的惨案?
  她说兰陵王爱上孙思邈时,半认真半激愤,本来更宁愿相信兰陵王是如她一样,想要挣脱枷锁,却嫉妒她能跳脱。
  可现在,她也难知兰陵王的真正用意。
  斛律琴心越想越心惊,只等孙思邈解释……
  孙思邈却只是简单道:“在一些人眼中,这或许并没什么,可冼夫人却无法忍受这个事实,因此离开了令尊。但冼夫人显然放不下你,想将你带到岭南。”
  顿了片刻,孙思邈涩然道:“可令尊不许,令尊只想用你来留住冼夫人,或许他一直也在爱着冼夫人。”
  爱难言,爱艰难,有时候很多人做的事情,已难说是否为爱。
  兰陵王嘴角抽搐,似笑非笑,想哭却又未哭。
  “后来冼夫人推迟任族长一事,给令尊时间考虑,可不想令尊遇刺身亡,刺客和兰京有关。”孙思邈说到这里,神色感慨,“当年谁是谁非的问题,其实多说无益,但我到这里,一定要说几点。第一……冼夫人还是对令尊颇为深爱,当年在令尊遇害后,立即过江查询令尊被刺一事的真相。”
  说及这里,心中微动,孙思邈突然想到,当初冼夫人在找我之前,已将一切恩怨用书信说得明白,也说怀疑宇文护刺杀的高澄,可以冼夫人的明睿,她真没考虑到是文宣帝下的手?
  轻轻叹息,又想,或许冼夫人早想到这层,可兰陵王一直在齐国,她为了儿子,不能说出这一层罢了。到今日,对冼夫人来说,文宣帝已死,执着恩怨已无必要,她只是想让儿子离开这浑水。
  “冼夫人在关中遇到我,而且救了我,十三年后,我因此做了她的信使。”
  孙思邈望着兰陵王道:“当年令尊身死,冼夫人就想带你回转岭南,可斛律将军不许。”
  兰陵王一挑眉头,有分肃杀。
  “我义父不许?”斛律琴心不解,“为什么?”
  “据冼夫人所言,文襄帝还是气恼冼夫人的离去,因此交代斛律将军,冼夫人若想再见儿子,必须留在齐国。”
  斛律琴心蹙眉道:“这未免有些太不通情理。”
  孙思邈眼中似藏着什么,却只是轻轻点点头:“将军恐怕也觉得不近人情,因此对冼夫人说,文襄帝有令,兰陵王必须留在齐国,往昔的一切恩怨,等兰陵王成人后,自行决断。”
  轻轻舒口气,孙思邈望定兰陵王道:“如今到了兰陵王你自行判断的时候了。”
  斛律琴心略有紧张,心绪百转,一时间也无法知道兰陵王如何决断。
  兰陵王沉默良久,嘴角突然有了分哂笑:“我一直设想千百种缘由,可却从未想到是这种结果。”
  缓缓站起来,面对那屏风,望着那上画的险峰大河。
  险峰虽险,终可攀越,大河虽宽,亦可渡过,可人渡不过的往往是心中那隐痛情结。
  “先生方才说过,高家有种病?”兰陵王背对孙思邈道。
  孙思邈犹豫道:“这是冼夫人的猜测,我曾见过贵国天子,也曾和兰陵王相处,但未有定论。”
  “原来喜欢一人,也是种病。”兰陵王自顾自地说。
  斛律琴心一颤,不知兰陵王所言何意,望向了孙思邈。
  孙思邈保持沉默。
  “家母执意让先生带我去岭南,一方面是因为先生神通广大,一方面是否也考虑过,无论如今的齐国天子,亦或是我,那种连先生都无法明白的病,迟早会发作?”
  兰陵王背负的双手绞在一起,指节都开始发白。
  斛律琴心忍不住地心惊,这才想到问题的严重所在。
  实际上,自文宣帝开始,高家的疯病就开始有了征兆,而高家诸子中,可说无一善终。
  难道说这种厄运,真的会落在高纬和高长恭的身上?
  可喜欢一个人,难道真的也是病?斛律琴心无法分辨。
  孙思邈沉默许久,这才点头道:“是。”
  兰陵王身躯微震,又道:“因此家母希望能和先生联手,看能否医治我的病?”
  “可能。”孙思邈缓缓道。
  “我若不去呢,先生就不会帮我医治?”兰陵王身躯僵硬。
  孙思邈摇摇头:“只要有人让我医治,我定会出手。我学医多年,本为解救病人疾苦为第一要义。”
  斛律琴心再望孙思邈时,眼中已现出自豪之意,她没信错孙思邈,她亦没看错孙思邈。
  兰陵王衣袂无风自动……
  孙思邈望着他扭曲的十指,缓缓又道:“可直到如今,我真的看不出你有任何毛病。”
  斛律琴心一怔,兰陵王双手突紧,又缓缓地松开。
  有风冷,可孙思邈眼中却有分温暖,无论谁听到他的话,都不会怀疑他的心意和判断。
  斛律琴心想说什么,可终究什么都没有出口。
  良久,兰陵王才道:“先生请回,我要再想想。”
  夜已深,风如刀,月光照雪,泛着霜一样的颜色。
  斛律琴心出了王府后,一直沉默,直到将至将军府时,这才停下了脚步。
  孙思邈也止住了脚步,微笑道:“你回去吧,好好休息。”
  斛律琴心却未离去,她咬着唇,脚尖划着地面,突然问道:“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孙思邈反倒有些奇怪。
  “或许我今天不该向兰陵王说起那些,有些事,他或许也是身不由己。他未见得想让蝶舞死,但命运如此。”
  说到这里,斛律琴心又忍不住悸动。
  真的是命运如此?还是因为一个人的控制?
  孙思邈沉默片刻才道:“你说的对,很多事情,本来就是身不由己的。”
  “可兰陵王绝对就是张丽华。”斛律琴心忍不住道,“你早知道这点是不是?你若不知道,怎么会送他到张家,你若不知道,也不会在他身上耗费工夫。你本来就是为兰陵王来的。”
  孙思邈只是笑笑。
  斛律琴心不满意孙思邈的沉默,忍不住追问,“你究竟在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张丽华的身份呢?”
  孙思邈道:“我学医多年了……”
  他没头没脑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斛律琴心想了半天,终于醒悟道:“所以一个人是男是女,你很快就能分辨?你第一眼见到张丽华的时候,就知道她有问题,或许已知道她是谁,是不是?可你为何不对我们说?”
  孙思邈轻轻地叹口气:“我什么时候知道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究竟什么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是谁!”
  斛律琴心一怔,琢磨着孙思邈这句话,一时间感觉含意万千,许久才道:“原来你什么都明白。”
  孙思邈只是笑笑,心中在想,当初冼夫人请他到岭南之前,给了他一幅兰陵王的画像。冼夫人念子情切,自然会想方设法地打探儿子的相貌,兰陵王虽多戴面具,但冼夫人当然知道儿子的长相。
  兰陵王和娘亲长得很像,因此他一眼见到冼夫人时,就明白她是兰陵王的母亲。
  更何况,冼夫人当初蒙面之时,像极了张丽华,他当初一见张丽华,就有怀疑了。一切的一切,错综复杂,实在一时难以向斛律琴心解释明白。
  他也觉得没有必要解释。
  正如他所言,他只关心,兰陵王何时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
  月更明,风仍冷。
  斛律琴心一泓秋水望过来:“那你肯定也明白你和兰陵王做赌,你输的机会极大……”
  她关心的不但是孙思邈和兰陵王的赌注,还关心孙思邈的心思。
  良久,孙思邈这才点头:“不错,我输的机会很大。”
  斛律琴心突然觉得寒风都有了分温柔。
  “但你为什么还要赌?”
  “有时候……赌不一定要赢的。”孙思邈微笑道,“输了,或许也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你以后若能明白这点,一定能懂得更多。”
  “我怕很笨,明白不了这点,你能不能经常教我呢?”斛律琴心垂头咬着唇。
  孙思邈看了她许久,轻声道:“只要你肯学。”
  他的笑容在寒冬里有着说不出的温暖,斛律琴心那一刻欢喜无限,等抬头时,才见孙思邈已转身远去,暗夜中,背影多少显得有些孤独。
  斛律琴心忍不住一阵心热,不想他再孤独下去,可回头望了眼将军府,终于暂时放弃了召唤。
  她还有些事要做。
  她也知道急没有用,可也真心希望兰陵王早日作出选择。
  只有兰陵王作出选择,孙思邈才可能离开邺城,只有孙思邈离开这里,她才能有进一步的决定。
  一想到这里,脸色微红,斛律琴心入了将军府,才到前院,就已止步,所有的羞涩转为心惊。
  斛律明月站在树下,正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
  明月千古孤单,斛律明月看起来何尝不是如此?
  历来高处不胜寒,斛律琴心一想到这里时,心惊又变成了关怀——无论如何,她总是斛律明月一手带大。
  “义父还没睡?”
  “你去见了长恭?”斛律明月反问,声音中听不出半点心情。
  斛律琴心点点头,突然有股冲动,想问问蝶舞的事情。
  她很想知道,是兰陵王还是义父将蝶舞送到死地,可见到树下那如山岳般的身影也带分疲惫,她终究什么也没说。
  “长恭怎么说?”斛律明月问道。
  斛律琴心略有犹豫:“他不准备再娶女儿了。”
  她说出这句话时,心中忐忑,只怕斛律明月会雷霆大怒,不想斛律明月居然仍很静。
  这种安静,反倒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良久后,斛律明月才道:“那他如何答复孙思邈呢?”
  “他说再考虑一下。”
  不闻斛律明月的反应,斛律琴心蓦地涌起一股冲动:“义父,我有句话想说。”
  “哦?”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可斛律琴心还是鼓起了勇气:“我想说,义父能不能如孙思邈一样,让兰陵王自己作选择?”
  难言的沉默,如天边孤寂的明月。
  斛律琴心只见到斛律明月的背影,却看不到他的表情,实际上,就算她看到斛律明月的脸,也同样看不出他的表情。
  这些年,她一直在斛律明月的积威下长大,看到的永远是斛律明月的威严和冷漠,以及稀少的柔情……
  “你累了,回去休息吧。”斛律明月终于开口。
  斛律琴心还待再说,斛律明月已举步离开,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月正明,照天地亮色,可照在斛律明月身上,似乎只照出一道长长的身影。
  他静静地走回到书房,静静地坐了下来,却没有再喝茶,他那一刻的表情,出奇地冷漠。
  不知沉坐许久,他才缓缓站起来,突然跺跺脚,地面方砖竟无声无息地划开,地下现出一条甬道来。
  甬道幽深,透着阴冷的光芒。
  斛律明月没有半分意外的表情,齐国大小事情,均在他掌控之中,将军府的每个角落有什么,他自然清楚明白。
  他缓步走进了甬道,甬道的尽头是个石室。石室幽静,隐约传来了粗重的喘息声。
  那喘息声在无边的静寂下,显得如此地惊心动魄!
  斛律明月脸上依旧没有半分表情,他只是点亮一盏油灯。
  油灯亮起,昏暗一点,照出了石室的轮廓,石室内空空荡荡,石室的角落,有四根铁索从墙上探出,扣在一老者的四肢上。
  那老者面容苍老,看起来已奄奄一息……
  听到脚步声,那老者艰难地抬起头来,见是斛律明月,眼中露出死灰之色。
  斛律明月举着油灯,淡淡道:“老夫最后问你一次,你说还是不说。”
  那老者周身一颤,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斛律明月,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要求人吗?”
  “老夫不需求你,只想问问你,当初你趁孙思邈为斛律琴心解毒时,带人出手暗算孙思邈,究竟是受谁的指使?”斛律明月平静道。
  那老者大笑起来:“你不知道吗?”
  “是不是郑玄?”斛律明月淡淡道。
  笑声陡凝,那老者极为意外的表情,显然是被斛律明月说中了答案。
  “郑玄又是受谁的指使?”斛律明月又问,目光如箭,始终钉在那老者的脸上,不放过他的一丝表情。
  “这还用问?”那老者狂笑起来,“斛律明月,这些年来,死在你手上的道中人已难以尽数,无论北天师道还是天师六姓,哪个不想杀了你?郑玄身为楼观道的道主,自然要想办法和你作对。”
  “绝对不是。”斛律明月简洁道。
  那老者反倒一怔,嘴角带分讥诮:“那你认为,郑玄为何要和你作对?”
  “老夫只知道一点,天下熙攘,皆为名利!无利可图的事情,目前只有孙思邈、张仲坚才会做,郑玄绝对不会。”斛律明月说得平静,但目光中厉芒闪动。
  那老者微呆,叹口气道:“你说的不错,这天底下和你作对的人物,似乎只有这两个才不图名利,只可惜,我为何不落在孙思邈的手上?”
  他言语讽刺辛辣,斛律明月却如未听到,只是道:“王远知志在超越寇谦之,葛聪见风使舵,得过且过,张仲坚一心为龙虎宗复仇,李八百、裴矩均是北天师道余孽,用心老夫是知道的。只有郑玄参与进来的动机,让人费解。”
  沉吟片刻,斛律明月自语道:“他伊始看起来极为平庸,但很显然,他一直用平庸遮掩着他本来的目的。若是贪生怕死之辈,他早就离去。他不像葛聪,行事不得已为之,但他一直留在邺城,是为了什么?”
  那老者虽是痛恨的表情,但眼中也不由露出分钦佩。
  斛律明月还是斛律明月,一切点滴,均在他盘算之中。
  “刺死寇祭司的人,是不是郑玄?”斛律明月目光射来,突然发问。
  那老者失声道:“你怎么……”他戛然声止,脸上色变。
  “老夫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斛律明月轻淡道,“老夫不过是猜的,不过你已经告诉老夫答案了。”
  那老者咬牙道:“斛律明月,你不是人。”他眼中钦佩早变成惶恐,感觉在斛律明月眼中,无论说与不说,一切无可遁形。
  “如果郑玄杀了寇祭司,那引孙思邈来见老夫的显然是他。”
  斛律明月眼露杀机:“他果然不是一般人物,竟想挑动老夫和孙思邈自相残杀。”
  那一夜,孙思邈追踪而来,斛律明月几乎要出手,但孙思邈却能忍住。
  想到这里,斛律明月轻叹一声,喃喃自语:“郑玄为何要杀了寇祭司呢?”
  那老者咬牙道:“你猜?”
  “老夫不用猜的。”斛律明月嘴角带分冷嘲,“当年之事,没有谁比老夫更清楚了。寇谦之在时,北天师道兴旺一时,不过人的贪欲无穷,他们妄想插手齐国政事,让朝廷不满,才引发齐国灭道。”
  那老者嗄声道:“因此为高澄报仇不过是个幌子?”
  “也非幌子,只不过是个诱因罢了。”斛律明月目露沉吟之意,“不过早在那之前,北天师道就已分裂过一次。寇谦之夫人姓郑,本天师六姓之一,一直为了寇谦之扬名而竭尽心力,只是一直无所出,寇谦之才又寻一妾,生有一子。”
  那老者目露惊奇,这些陈年往事,实在知者甚少,但斛律明月显然事无巨细,尽数皆知。
  “郑夫人之前又收一养子,和寇谦之亲子并为北天师道门下双子,寇谦之有意将北天师道交给亲子继承,引发郑夫人的不满,因此带养子奔走草原。而寇谦之虽后悔,但再无法挽回。”
  “寇谦之的儿子也未继承北天师道。”那老者忍不住道。
  “那时候寇谦之已经发现北天师道被朝廷猜忌,更被太子等人忌恨,他若身死,北天师道只怕转瞬会遭到灭顶之灾,因此他让亲子远走苗疆传道。”
  斛律明月神色感慨:“事后果如寇谦之所料,北天师道在他死后,随即遭受灭顶之灾,而寇谦之亲子到了苗疆,被苗王重用,变成了寇祭司。”
  那老者越听越是惊奇,再望斛律明月,眼中已有敬畏之意。
  他实在想不出,这个疆场的常胜将军,思维也是这般缜密。他更不知道,斛律明月心底究竟还有多少未说出的秘密。
  但斛律明月为何要对他说出这些事情?
  斛律明月陷入沉吟,又道:“冼夫人当年查文襄帝之死时,遇到了孙思邈,但为了解决岭南和苗疆的恩怨,又去了苗疆。
  “这女子非同凡响……只可惜……”
  斛律明月说到这里,心中叹息,暗想若冼夫人能留在高澄身边,大齐说不定是另一派截然不同的景象。
  以冼夫人之能,既然可将岭南治理得太平无事,自然可让齐国更上一层楼。
  只可惜,高澄、冼夫人因为一个兰京而决裂,造成的后果不堪想象,而高澄因兰京身死,更是给齐国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
  环望石室,斛律明月眼中露出分厌恶之意,这是将军府,这之前也是东柏堂。这里的石室,本来是高澄、兰京当年所用之地,他接管以来,如对待东柏堂后花园的菊花一样,将一切毁去,只留下了这铁制的锁链,不想今日还有用到的时候。
  只是旧物可以毁去,记忆却是益发地清晰。
  回过神来,斛律明月又自语道:“冼夫人和寇祭司只怕在那里遇到,以冼夫人的才华美貌,寇祭司只怕也动了心。寇祭司能出苗疆,一方面是对冼夫人钟情,因此为冼夫人继续询查高澄遇刺真相,他也顺便帮冼夫人找回儿子,可更重要的目的,只怕是帮寇谦之恢复声誉。”
  寇祭司毕竟是寇谦之的儿子,一心以恢复父亲的声誉为重。
  说到这里,斛律明月心中暗想,可苗疆素来不理中原之事,也对族人严格限制,不能轻易离开苗疆,寇祭司能出来,只怕是受了大苗王的指使。只不过,大苗王如此做法,难道是认为天下将定,因此早寻依靠?
  嘴角带分哂笑,斛律明月摇摇头:“不过若论才能,寇祭司是远差寇谦之了,他不但未能重新恢复北天师道的声誉,反倒死在邺城,而郑玄杀死寇祭司的目的不言而喻。”
  顿了下,斛律明月做出结论:“郑玄多半是郑夫人的那个养子,一直为当年未继承北天师道的道统一事耿耿于怀,因此杀了寇祭司,顺便嫁祸老夫身上,用的是一石二鸟之计。”
  那老者见鬼一样的表情,等收敛心神,才涩然道:“你什么都知道了,还问什么?”
  斛律明月摇摇头:“老夫还有一点不明,那就是郑玄的真正用意?”
  “他或许也是为了恢复北天师道的声誉?”那老者眼珠转动。
  斛律明月淡淡道:“老夫本以为是这样,但经你口中说出,老夫就知道,事情绝非这么简单。”
  那老者脸色灰败,眼中露出一分恨意:“斛律明月,你在诈我?”
  见斛律明月不语,那老者嘴角突露出讽刺:“只是你如何诈我,也休想从我口中得知郑玄的真正目的。”
  “你错了,老夫已经知道。”斛律明月上前一步,目光像要刺入那老者的脑海。
  “郑玄的目的是什么?”老者不信道。
  “他的目的,是为了佗钵!”斛律明月一字字道。
  那老者眼中蓦地露出惊骇欲绝之色,嗄声道:“斛律明月,你不是人的,你不是人的!”他震骇莫名,不信斛律明月竟能猜到这点。
  他不停地高呼,显然是释放心中的恐惧。
  斛律明月却立在那里,动也未动,只是目光如箭,留意着那老者的细微表情。
  他不会轻信别人所言,他只信自己的判断,或许他的判断也会有失误,但他知道自己这次判断绝没有问题。
  那老者呼声稍停,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已现汗珠,良久才虚弱道:“斛律明月,你不是人的,你不可能知道的。”
  “这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斛律明月感喟道,“不过我的确有件事情还不清楚,你如果说了,我不杀你,而且立即放了你。”
  那老者眼眸闪过分兴奋的光芒,喃喃道:“放了我?”
  蝼蚁尚且偷生,他暗算孙思邈不成,却落入斛律明月的手上,自以为必死,哪里想到还有生机,难免振奋。
  “不错,只要你说出答案,老夫一定会放了你。”斛律明月肯定道。
  那老者舔舔干裂的嘴唇,问道:“你还要问什么?”
  “你既然是郑玄派来,肯定和他有联系的方式?”斛律明月缓慢道。
  那老者目光中兴奋的光芒更盛:“你要问我怎么联系到郑玄,你想抓到郑玄,你明白郑玄才是所有事情的关键?”
  斛律明月终于点点头,凝声道:“这个你肯定知道的,是不是?”
  那老者脸上似乎都已发光,不迭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他那急切的声音,似乎出卖了他的内心,斛律明月望见,冷酷的脸上带分厌恶,但仍道:“既然如此……”
  “可我为何要告诉你?”那老者突然道。
  斛律明月目光一凛,眼中杀机顿起,可随即脸色微变,闪身一旁。
  那老者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从斛律明月身边擦过。
  “啪嗒”一声响,一物掉在了地上,轻微地跳动了两下。
  斛律明月握着油灯的手陡然抽紧,那铜做的灯柄已然变形,可他却未稍动。他纵是武功天下无双,权谋胆略无敌,可眼下也奈何不了那老者。
  那老者咬断了舌头,喷出鲜血后,嘴角突带出分诡异的笑,头一歪,死了。
  可他还睁大着眼睛,死死地望着斛律明月,像是说:“我知道,但我不说,你能奈我何?”
  “砰”的声响,油灯摔落在地,火花四溅,可那火花不过如流星而过,转瞬而灭。
  火星闪动间,照在斛律明月的脸上,闪出那无边的愤怒。
  可火星转灭,伴随着血腥之气,将石室、尸体、油灯和那天下无敌的将军,一起陷入了黑暗之中。
  天上有月,月冷;山中有风,风寒。
  张仲坚吹着凛冽的寒风,望着天边的冷月,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立在邺城外一处荒山的山巅,孤孤单单。
  转头望去,邺城如山如岳,如那压得人无法喘息的斛律明月,逼迫到他眼前。他眼中露出分无奈之意,但还能静静地等。
  他当然知道斛律明月就在邺城中,可他不能去找。
  他没有把握,一分的把握都没有,他大仇未报之前,当然不想就那么去送死。
  斛律明月说的没错,六姓之家,北天师道门下,各怀鬼胎,和斛律明月作对的目的,多为名利,只有他张仲坚才只为了复仇。
  可他又感觉复仇的希望是如此渺茫。
  有脚步声响,两点人影登上了山峰,张仲坚早已警觉,等望见那两人是谁时,脸色微变。
  一人不出意料的是郑玄。
  郑玄答应他,为他制造机会刺杀斛律明月,二人商议后,立即出城混迹在城外荒山之中。郑玄一直在行动,这次终于带回了一人。
  那人蓝衣如天,额头宽广,眼眸中满是大志,却是裴矩。
  张仲坚心中微惊,到目前为止,他仍觉得裴矩泄密导致天师六姓惨败的可能性极大,见郑玄、裴矩联袂而来,当然吃惊。
  可他却不慌乱,只是冷冷地望着二人,未动分毫。
  郑玄、裴矩眼中均现出古怪之意。
  他们只觉得立在面前的不是张仲坚,而像是一座山。
  裴矩更是心中讶然,只感觉每一次见到张仲坚,都有不同的认识,从伊始的不屑轻蔑,到不敢小觑,直到如今,甚至兴起可堪敌手的感觉。
  微微一笑,裴矩道:“张大侠进境真可说是一日千里,若是假以时日,只怕不让斛律明月。”
  他半是恭维麻痹对手,但也半是真心感觉,见张仲坚仍不言语,裴矩笑道:“我知道张大侠一直怀疑是我泄漏了秘密。”
  “难道不是?”张仲坚反问道。
  裴矩大笑:“当然不是,张大侠恐怕还不知道我的真正身份。”
  “你不是北天师道的人?”张仲坚缓缓道,心中有分异样。
  他渐渐感觉郑玄、裴矩和李八百之间,除了表面看起来的关系,内在还有一根线。
  郑玄接道:“他是,只不过他也是周国随国公杨坚手下的第一谋士,自然不会泄漏我们行刺兰陵王的秘密。”
  张仲坚冷冷道:“那是谁泄漏的秘密?”
  “是李八百。”裴矩立即道。
  张仲坚脸上色变,简直难以置信。
  他虽将参与行动的人想了多遍,但实在想不出李八百有什么背叛他们的理由。
  郑玄一旁苦笑道:“其实不要说张大侠,当初我听到裴……大人说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是不敢相信。”
  “你现在信了?”张仲坚问道。
  郑玄缓缓点头:“这件事说复杂也复杂,但简单来说就是——当年李八百和裴大人侥幸从斛律明月手下逃脱,裴大人一路西去,后来遇到周国随国公,投到随国公的门下。”
  张仲坚并不认识随国公杨坚,心中在想,如果郑玄所言不差,周齐两国一直势不两立,裴矩的确没道理泄密。
  听郑玄又道:“而李八百逃到江南,一路遭六姓之家的白眼,最终虽潜入李家道,取而代之,但对当初受到的冷遇一直怀恨在心。”
  “李八百虽恨齐国灭道,但也一直想恢复北天师道的名誉。”裴矩接道。
  张仲坚立即明白过来:“斛律明月既然能毁了北天师道,当然也能重建北天师道?李八百因此找上了斛律明月?”
  裴矩缓缓点头道:“张大侠所言,与我和郑兄猜测完全相同。我们只怕,李八百如帛锦一样,被斛律明月收买,这才做出背叛之事。”
  张仲坚忍不住错愕:“他竟会相信斛律明月的承诺?”
  与虎谋皮,凶险可见,张仲坚虽知李八百有惊天的胆子,但实难相信李八百竟有和斛律明月合作的魄力。
  裴矩、郑玄互望一眼,齐声叹息。
  郑玄道:“李八百真可谓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等事情,他竟没有和裴大人商议一下。”
  张仲坚目光落在裴矩身上:“但你显然已发现些问题,不然当初在长街之上,你也不会一直没有出现。”
  裴矩颇为坦然道:“不错,这还要得益孙先生的提醒。”
  “这和孙先生有什么关系?”张仲坚大为诧异。
  裴矩缓缓道:“当初李八百定下行刺兰陵王之计……”顿了下,苦涩道,“眼下看起来更像坑杀我等的圈套。可那时候,我并未怀疑,听李八百所言,还去帮他联系孙先生。”
  神色钦佩,裴矩又道:“孙先生毕竟和我等凡夫俗子不同,根本对我等不屑一顾。”眼珠转转,又道,“他虽和张大侠交好,但也不肯为张大侠加入进来。”
  张仲坚冷哼一声道:“裴矩,冤有头,债有主,所有的一切本来和孙先生无关,他不加入进来,我只有高兴。对孙先生,我素来钦佩,你说正事就好,何必挑拨离间?”
  裴矩饶是脸皮不薄,闻言也有些发热,轻轻一笑,“张大侠胸襟坦荡,实在让人佩服。”转开话题道,“孙先生虽不肯加入我等,但和我秉烛夜谈的时候,却提出李八百可能另有目的。”
  神色赞叹,裴矩又道:“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孙先生一语提醒了梦中人。我事后想想,才发现李八百大有问题,而李八百打了王远知那一掌,更印证了我的判断。”
  张仲坚冷笑道:“你明知李八百有问题,却不对我们说及,任凭我们跳入坑中,用心比李八百还要险恶。”
  裴矩忙道:“张大侠有所误会,我实在没有孙先生那种本事,未卜先知。所有一切,均是事后才想到了。天幸苍天有眼,让郑兄和张大侠逃出生天,我未出手,才有机会和两位联手。”
  见张仲坚沉吟,裴矩神色恳切道:“张大侠要报仇的决心我等从未怀疑过,但眼下你未免势单力孤,李八百虽不仁,我却不能不义,他毕竟是我的同门兄弟,我等眼下要做的事情当是撇弃前嫌,同仇敌忾,共同对付斛律明月。”
  “裴大人所言极是。”郑玄附和道。
  张仲坚冷漠道:“前几日以那等声势,都奈何不了斛律明月,如今只剩下我们三个,想对付斛律明月无疑是痴心妄想。”
  裴矩一笑,笑容中多少带分诡异。“张大侠错了。”眼眸中精光大盛,裴矩一字一顿道,“眼下才是我等的最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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