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未剪仇仇荒山逢怪侠 重沾恨蕊宝剑溅桃花(4)

一江一 小鹤便将门拉开，见墙上挂著一只黑碗，黑碗里有灯油燃一烧著纸燃。这只灯光所及之处，却令一江一 小鹤大吃一惊！却见血光惨黯，一尸一体纵横。原来伍金彪和刚才自己看见的那个猎户全都死了。靠墙还卧著一个人，头发很长。一江一 小鹤急忙走近前，一脚踢开这具一尸一身，细一看，原来是个妇人，大约是那个猎户之妻，脑浆已然流一出，似被铁物所击而死。

四下去看，却再也找不著鲍振飞的影子，只有灶上还咕噜咕噜的熬著一锅黄米饭，溢出来馋人的香味。一江一 小鹤咚的把脚一顿骂声：“好个凶恶的老贼！”他把包裹扔了，手提宝剑，出了窑洞去找。

但见天黑如墨，山风凄紧，林水萧萧，夜呜悲啼，四下茫茫，竟无一人踪影。

一江一 小鹤又跳下山坡，见两匹马全都没动，就晓得那鲍昆仑杀死人之后，必然逃走不远。他便持剑往各处去搜索，比刚才他寻找绣花鞋之时还走得远，还搜得细。可惜这时天色太黑了，山中崎岖宛转的路径，峻岭奇峭的山石和那些黑暗的树木，处处可以隐藏得人，实在令他无法去寻。

一江一 小鹤便一面搜找著，一面用宝剑敲击山石，砰砰地崩著火星。他便发怒大骂，喊道：“鲍振飞，你这老狗！趁我没在，你害死了我的朋友，并杀死了无辜的猎户。你这老狗，你以为你能逃得开吗？一江一 太爷若叫你再活三天，就不是好汉。滚出来，别在窟一穴一里藏著！”

他怒骂了一阵，竟没听见有人应声。他攀树登石，几乎把山全都搜遍了。到处都是漆黑，到处都是寂静，竟不能猜出那鲍振飞的拥肿之躯，到底藏匿在何处？

一江一 小鹤又自责，暗想：还是怪我！我若不去找那只红绣鞋，看守著老狗，他就是想逃也必不敢走。我一疏神，他大概就挣扎断了绳索，取了甚么东西，把伍金彪和那猎户夫妇打死。黑豹子伍金彪本是强盗，他死了并不足惜，只是那猎户夫妻，他们独处在这荒山之中，想必极为穷困。如今无辜被那老狗所杀，也太可怜。明著是那老狗杀害他们的，其实也可以说就是我杀了他们。我若不那么儿女情长，不忍杀那老狗，哪至于又放那老狗作这恶事！

此时山间的晚风越吹越紧，撼得树木哗啦哗啦地响，如同起了潮水一般。一江一 小鹤的心中燃一烧著一把烈火，他恨极，也后悔极了！骂著，搜找著。又有好大半天，就望见下面有一片浅浅的灯光。

一江一 小鹤从高处一跃而下，起先他还以为这是山中的另一住户，及至跳下来一看，却见刚才出事的那间窑洞，门是敞开著，因为刚才一江一 小鹤没有给带上，黄米的香味却消散了，灯光也愈发凄惨。

一江一 小鹤咬著牙，忍著气，走进屋去。低头细看，地下是一汪一汪鲜血，伍金彪和那猎户夫妇全都是脑浆迸裂，死的情形极为可惨。

一江一 小鹤站立著，不禁叹息；便蹲下一身将自己的包里拿起来，背在背后。正想要离开这里，走出山去，到旁处再去搜拿鲍振飞，这时忽听身后一阵风声，一江一 小鹤赶紧一闪身。只听咚的一声巨响，震得墙上的石屑籁籁落下，屋中的盆碟乱响。原来是他身后边，来了一个高大的和尚。

这和尚黑脸巨眼，一胡一 子在腮下生得如刺猾一般，手中握著一根有房椽子那般粗、一丈多长的铁棍。铁棍发著黑亮的光，如同一条怪蟒。他从一江一 小鹤的身后进来，一棍打在地下，一江一 小鹤闪开，同时摆手抡剑，要去削这大和尚的下额。

大和尚却抬起棍来一磕，当的一声响亮，便用棍压著一江一 小鹤的宝剑，发著雷一般地吼声，说：“一江一 小鹤，你以为天下英雄就是你一个吗？你欺负年老的鲍老镖头，你在螺蛳岭打劫官眷，你这强盗今天俺要捉你了！”

一江一 小鹤却扔下宝剑，两手握著对方的铁棍，瞪著眼说：“和尚，不准你骂人。我一江一 小鹤是英雄，是好汉！鲍振飞是我家的仇人，在川北我便已捉获了他，把他解到这里来，是我不忍杀他。螺蛳岭那件事是他的徒弟龙志起冒充我的姓名……”

那大和尚哼哼冷笑，两只蒲扇大的生著黑一毛的手紧一握著棍，用力去夺；一江一 小鹤也将铁棍的这一端握的很紧，不容大和尚将棍夺去。同时他又道：“我问你是否铁杖僧？你若是铁杖僧，那我就知你也是江湖上一位侠义。十年前我在阆中侠家中，曾见你放在他家里的三根铁棍，我的好友袁敬元也是你的徒弟。我们不必互相争雄，不必决甚么生死！”

铁杖僧仍然尽力去夺铁棍，把牙咬得吱吱乱响，狠狠地说：“你怕死吗？要怕死，早就不该来到江湖称雄！”

一江一 小鹤也冷笑道：“真若讲起拼命来，还不知是谁生谁死？只是我久仰你的大名，我愿把我与鲍家的是非曲直向你说明。说明白了之后再拼斗！”

铁杖僧却大喊，便像在这窑洞里擂著大鼓，响著霹雳，震得一江一 小鹤的耳朵全嗡嗡地。他用脚踹地，把地下的石头都要踹碎了，他大喊道：“俺早知道你的凶恶，俺早听人对俺说了。俺要替江湖除害，打烂你这坏种！”

说时，这莽和尚使出他那移山力，身一子向后拉著。一江一 小鹤的两只手就松了，一撒手，咕咚一声，像山倒了似的，那铁杖僧便摔了个大仰额。一江一 小鹤急忙由地下抄剑，却不料铁杖僧身虽巨大，但腰腿却极敏捷。他一翻身爬起来，低著头，提棍就出了窑洞。他到了外面，依然大吼著：“出来！”吧的一棍，先将窗户打碎，然后叮叮当当地抡著铁棍擂那石壁，吼道：“出来！出来！……”

一江一 小鹤先把壁上那碗灯做镖似的飞了出去，然后提剑一跃而出。到了外面，那铁杖僧迎面就是一棍。

一江一 小鹤不敢以剑去迎，只是闪转身躯，躲开了铁棍，再用剑去刺铁杖僧的腹部。当的一声，却被铁杖僧的棍将剑拨一开，立时呼的一声，铁棍抖起来，横扫一江一 小鹤的腹部。一江一 小鹤却一耸身早蹿到一块巨石之上，铁杖僧又从后面舞棍来击。又是一声巨响，这一棍正击在一江一 小鹤站立的那块石头上，把石头击得粉碎，可是一江一 小鹤又早已跳到了别处。

铁杖僧双手持著铁棍，喘吁吁地，又大骂道：“一江一 小鹤！你跑了吗？怕了俺，逃了命，那还算是甚么英雄？滚过来！”

正在说著，忽觉耳畔一声风响，铁杖僧赶紧弯腰，一江一 小鹤的剑就在他的头上削过去。

一江一 小鹤又从后一脚，把铁杖僧踹得向前一栽。但他赶紧翻身舞棍，吧的一声，棍又击在山右上，打空了。一江一 小鹤又没有了踪影。他就柱著棍，喘吁著，忿忿地说：“飞贼！鼠辈！给你师父丢名声！”

连骂了几句，没人答言。他便迈著大步，提著铁棍，往山上走去。才行了几步，忽觉有人从身后将他的铁棍的一端揪住。他吃了惊，将头一回，剑光又一逼一上来。他赶紧弯腰一抽一身，躲开剑。

一江一 小鹤的宝剑却又斜劈下来，铁杖僧蓦的一抬脚，便踢在一江一 小鹤的手腕，把一江一 小鹤的剑踢飞。他刚要再抡棍，一江一 小鹤从前胸一脚，把他踢得翻身栽倒，连人带棍和巨大的石块，都咕噜噜的滚下山去，他手中的铁棍也撒手了。

他将要爬起身，却不料一江一 小鹤就如一只夜间飞行的猫头鹰，从山坡上一跃而下，就把铁杖僧那牡牛一般的身一体接住，兵的一声向他头上打了一拳。

铁杖僧觉得头一阵昏晕，但同时他以奇技自救，挣扎出一只手来，就向一江一 小鹤的胸间点去。一江一 小鹤早知铁杖僧会用点一穴一，赶紧蹿身躲开，同时由地上拣起他那杆铁棍来，就顺著山路向西跑去。

铁杖僧握著两只拳头在后面追赶，追不了几步，一江一 小鹤却站在路旁的一块山石上，正在等著他。他一来到临近，一江一 小鹤就举棍向他的头顶击去。

本来铁杖僧已被一江一 小鹤那一拳打得头昏，他忿忿地追赶，也没留心一江一 小鹤是站在旁边的高处；只可惜这根铁棍的份量是太重了，一江一 小鹤举起时未免吃力，落下时也打得不准。铁杖僧又耳敏手捷，听了风声，同时他的胳臂就已经伸起，托住了铁棍。如此，这根铁棍又成了二人角力的东西，一个人握著一端，用力的夺，夺了半天不分强弱。

一江一 小鹤直往山坡上走去，却不料铁杖僧竟咕咚一声坐下了。但他同时抡棍，挺身而起；当的一棍又击在石头上。一江一 小鹤闪到一旁，一转又蹿到铁杖僧的身后；猛的一脚立时又将铁杖僧踹得趴下了。

铁杖僧还要翻身爬起来，但他的头晕了，力尽了，后腰也像折断了。他只能呼一呼地喘一息著，双手仍紧紧一握著铁棍不放。一江一 小鹤却从侧面又一脚，就把铁杖僧连人带棍踢得滚下了山坡，并有许多石块随之滚下。

一江一 小鹤还怕他不死，要下山再置他的死命，不料还没跑下山坡，却听下面“哎呀”一声惨叫，震得山谷皆响。

这声音正是铁杖僧喊出来的，一江一 小鹤倒惊得站住了脚步。怔了一怔，再往下走，下了山坡到了山道上，却听得甚么声音也没有，只是风声萧萧。地下甚么也看不见，铁杖僧和那铁棍都不知滚到哪里去了。仰面只有天上的星光在闪烁，但这山中的天也仿佛很狭窄，所以星光也有限。

站立了良久，再也没有别的动静，心想：铁杖僧一定是摔死了，这样强有力而且凶悍狡黠之人，自己离师以来，还没有见过，可以说是自己生平惟一对手。现在搏斗的结果，虽是自己占了胜利，可是自己的两臂亦发酸，此时若再来这么一个，恐怕自己就要吃亏了。

他微微地喘一息，走了几步，忽然觉得方向不大对。刚才是自己全都记识著路径，后来和铁杖僧决斗，忽而踏上山坡，忽而又跳下山道，相斗多时，便把路途走忘了。这狭窄的天空之上，星斗也不全，看不出哪里是南极，哪里是北斗。

他站在黑茫茫的山路之中，就发了半天的呆，无论怎样，也分不出来路径和方向。心说：这可没法子，只好在这里等到天明了。随就拿脚试著，找了一块石头就坐下，猜测著：那铁杖僧一定是早已得到了信息，晓得我押解著鲍昆仑，必要经过这座山，所以他就在此等候。他将鲍昆仑救走了，又将猎户、伍金彪用铁棍击死。今天若不是我，恐怕也要命丧在他的手中。

因又忿忿地站起身来，说：“就这么把鲍振飞放跑了吗？十年来我为报仇所用的力气，便全都白费了吗？还不是！若再捉住他，我决不能饶他活命！”愤愤地想著，此时忽听得一阵马啸之一声 。

一江一 小鹤赶紧侧耳专心地去听，又听那匹马在远处，又嘶叫了两下。一江一 小鹤便由此听出来方向，他就寻著马嘶之处，慢慢地找了去。

半天，他终于把那匹马找到了，可是又令他大吃一惊。因为刚才伍金彪等人已经死了，鲍昆仑他也逃走了，可是两匹马依然系在这棵树上。现在却少了一匹，莫不是铁杖僧从山上滚下去没有死，他又夺了马匹逃去？不像！或者是那匹马自己挣断了缰索跑了？更不像！

一江一 小鹤就闷闷的。不想再上山坡，到那窑洞里待上一会，抓些黄米饭吃，但又晓得那间窝洞的灯已然灭了，而且那里遍地是血，倘若沾在自己的衣裳上，明天出了山，就走路也不便。他便在这匹马旁就地坐下，忍著饿，受著寒风。

过了许多时，天色渐渐地淡了，风却更寒。他身旁的马又渴又饥又畏冷，便不住地伸颈长嘶。

又少时，杂乱的鸟声就鸣噪起来了，天光已大亮。一江一 小鹤就上了山坡，到那窗户断折的窑洞之中一看，见伍金彪和那猎户夫妇的一尸一身更为凄惨，流在地上的血也都凝住了。细查他们的致命伤处，确实是被铁棍所击，地下也是些石屑和深坑，全是铁棍的痕迹。

一江一 小鹤心中又不禁十分愤愤，走出窑洞寻找半天，却看不见有一块土地，可以刨个坑将那几具一尸一身掩埋，倒是一块大石的后面，寻著了昨日被铁棍击飞了的那口宝剑。

一江一 小鹤就抬起来宝剑，踏著山石，攀著树木，又在这山中各处搜找，还想要找鲍老头子所藏匿之处。他走到一个山坡之上，忽然低头下望，就见铁杖僧的一尸一身仰卧在下面，头贴在山石上，脚放在乱草间，身旁有一汪黑色的血迹，真如一只死熊一般。

一江一 小鹤很快地跑下山坡。他对这名震江湖三十年的“怪侠”一尸一体倒全无悲悯，只是太惊人了！这铁杖僧却不是摔死的，在他那粗一大的脖项上有一处伤痕，瘀著血，著那样子是被刀剑等刃物所伤。

一江一 小鹤不禁惊讶道：“这真奇怪！昨天我跟他拼斗时，我手中并没有宝剑，他滚下山时，只听他是惨叫了一声。莫非是有甚么怪人，拿著刀剑正在山下，他一从山上滚下，那人就趁势按住了他，将他杀死？”

因此一江一 小鹤惊异著，又在四处详细地寻求，只找著了铁杖僧的那根沉重的铁棍，他便给踢到了一旁。又在各处找了半天，走出了很远，忽然在这苍黄的草木，黑的山石之间，看见一件颜色极其鲜艳的东西原来正是昨天找了半天没有找著的那只红绣鞋。

一江一 小鹤现在看见了这个东西，倒不由心中发恨，呆呆地站住，想要不去拾拣，但心肠渐渐地转变，渐渐地柔软，咬著牙，皱著眉，又从身背后把包袱解下来，就将绣鞋塞一进包袱里。然后一手提著包袱，一手提著宝剑，懊恼著，又找著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