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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困厄风尘紫驹羞唤卖 追寻庙舍黄虎失披拦(2)

于是李慕白立起身来,解下马来,一面走,一面暗自叹气。又想起去年困在北京西河沿元丰店时,穷得就要卖马匹,若不是有德啸峰接济自已,哪能在北京居住那些日子呢?又想自己将来的衣食都很可忧虑,既不愿偷盗,又因身负重罪不能入行伍,不能保镖。难道就依赖朋友和盟伯一辈子么?越想越愁,牵著马匹在街头,他又不会吆喝著卖马,只可在一陽一光下站著。

发了一会怔,然后拭了拭头上的汗,又往南走。走了不远,就见路西有一家镖店,字号是“宿安”,看那镖店不很大,但是门外还拴著两匹马,门前两棵树下也有几个人在那里乘凉,李慕白就上前抱了抱拳,说:“诸位都是这里的镖头吗?”

那几个人坐在席上并不起来,有一个人就大模大样地问说:“甚么事?”

李慕白陪笑道:“我早先也是在北京镖行,现在因为往一江一 南去有事,住在这里,盘费没有了。想要将这匹马卖给贵镖店,得几十两银子好往下赶路!”又拍了拍马上的瘦皮毛说:“这匹马虽没有甚么膘,可是跑得很快,喂一喂就好了。”

那几个镖头用眼看了李慕白这落拓的样子,又看见瘦得跟狼似的那匹马,便齐都摇著头笑道:“我们可不要你这匹马,别说几十两,二两银子我们也不要!”

李慕白立刻羞得面红过耳,赶紧回身牵马走开,心中又是气,又是感慨。又走了几步,便由地下捡起一枝稻草,插在马辔上,在街头一站,站了半天,也没有人理他。

正要走开,忽见身后有人拍了他的肩头一下,李慕白赶紧回头一看,就见身后是一个秃脑袋的少年,光著膀子,在膀子上刺著一朵牡丹花,还刺著一个老虎头。

这人把两只手插在很宽的板儿带子上,腆著胸脯,问说:“你这匹马是要卖的吗?”

李慕白看是这个人就像是个土痞之流,遂点头说:“是的,这匹马我愿意赔点钱把它卖了。”

那土痞用眼睛看了看那四马,就由鼻子里挤出笑声,扬著头问道:“你要卖多少钱?”

李慕白说:“我这匹马是在吴桥县用六十两银子买的,虽然瘦一点,可是跑的很快,现在我因为等著用钱,就赔点钱卖了吧,给三十两银子,你就牵了去!”

那土痞撇著嘴笑了,说:“就凭这样的一匹比狗还瘦的马,你也敢一开口就要三十两?”

说完了这句话,他扬头就走。

李慕白追上去问道:“你想给多少钱?”

那土痞回过头,把二指和中指搭在一起,说:“给你十两银子。”

李慕白一听他还了价钱,就狠心说:“我卖给你了!”同时心里想著,到此时谁还顾得赔钱不赔钱,将马卖了先得上十两银子,吃顿饭,换上一身衣裳,赶百余里路到凤一陽一去见谭二员外那是要紧的。

于是就等著那光膀子的少年给他钱,可是那少年土痞却撇著嘴笑了笑,说:“你不是愿意卖了吗?我可又不愿意要啦,”说毕,晃摇著胸脯扬长走去。

气得李慕白真要拔一出匕首来将他扎死,但是想起盟伯一江一 南鹤的嘱咐来,只得又强忍住一口怒气。

站著发了半天怔,就一赌气飞身上马,连一抽一几鞭,顺大街向南驰去。这匹马虽然一天没吃草料,可是一性一子还不改,又连踢带跳像一只饿狼似的往前飞奔。

奔了不多远,就奔到一个人的身上,吓得李慕白赶紧跳下马来。原来被马撞倒了的是一位老太婆,都有六七十岁了,因为她由路东的一家小铺,回路西她的家里去,不料就被马撞倒。苍白的头发上已经流一出一血来,趴在地下不住的呻一吟。

旁边的铺户就出来五六个人,揪住李慕白不放他走。

老太婆的儿子是个开猪肉铺的,拿著宰猪的刀,要跟李慕白拚命,算是被别人给拦住了。

李慕白自觉理屈,旁边的人骂他,他一点也不敢动气。亲自将那位老太婆搀扶起来,看了看,撞伤的还不太重。他替老太婆掸了掸身上的土,便又向那卖猪肉的作揖,说:“真是我的过错,我这匹马的一性一子太劣!”

那卖猪肉的汉子骂道:“你知道你的马一性一子劣,为甚么还在马上骑?你一娘一的!”说时向李慕白就踹,李慕白赶紧退身躲开。

旁边的人就有的说:“把他的马扣下!”

又有的说:“叫官人去!”并有的打不平,向李慕白的背上擂了几拳。

李慕白连口大气也不敢出。并且他不怕扣下马匹,也不怕人家打他,可是一听人家要叫官人,就把他的脸色吓得白了。

赶紧又向众人作揖,说:“都是我的过错,既然我将这位老太太撞伤,我也没有钱给这位老太太医治,就把我这匹马留下吧!我的不对,我也不愿叫来官人打官司。”说著,又向众人作揖。

那卖猪肉的汉子一听李慕白愿意将马留下,赔偿他的母亲的撞伤,他也就消了气。又骂了李慕白两声,便放李慕白走去。李慕白无颜再在这镇上停留,就赶紧往南走去。

出了这镇市,顺著两旁田禾大道踽踽独行,心中好生气闷。赔掉了马匹倒不要紧,只是撞伤了人家的老太婆,被那些人打骂了一顿,自己的心里实在难过。更加炎日晒在头上,热风吹在脸上,腹中的饥肠乱呜,两一腿觉著乏力,他真不禁后悔。早就应当在监狱里饿死,何必由著盟伯一江一 南鹤将自己救。

出来受这个罪!

但是,凤一陽一府谭二员外之处,幸离著这里还不算远,不过是百余里路,若是连夜的走,挨上两天饿,总可以到了。于是把那个只包裹一封信、衣服和钱都没有的包裹束在腰上,就紧紧往南走去。可是才走了不到二里地,就听身后又是得得的一阵马蹄之一声 ,并有人一大声的喊道:“前面的那个小子,快站住!”

李慕白吃了一惊,赶紧回头去看,就见身后是来了两匹马一白一黑,头一匹白马上的人,就是刚才在镇上遇见的,出了十两银子价钱要买他那匹马、结果又不买了的那个少年土痞。

此时他已披上了一件青绸汗褂,后面那个人也是二十余岁,横眉竖目,一身青绸衣裳。李慕白看了这两个人赶来,就不禁一怔,停止脚步。等到那两人骑马来到临近,就问道:“你们是找我来的吗?”

那少年土痞先跳下马来,一手牵著?绳,一手就把李慕白的衣领揪住,他瞪著眼睛说:“不找你还是找谁?我问你,你到底是干甚么的?”

那个后面的人也下了马,样子比这个土痞还要横,也翻著眼睛,头上的刀疤跟眉毛皱在一起,怒声说:“还细问他干甚么,把他捆起来带回去就是了。”说时从腰里一抽一绳子,就要捆李慕白。

李慕白向后退了两步,问道:“你们不要动手,先说说,我到底有甚么错处,你们就要捆我?”

那少年土痞回身从鞍下一抽一出一口单刀,冲著李慕白晃了晃,就说:“小子,你也不用装傻了,看你这样子就不像好人。

我们都是镇上贾大老爷宅里的护院的,我叫石头脑袋许三,这位是三眼龙刘大旺。我们哥见俩的名头大概你这小子也知道,前天宅里丢一了一只古铜香炉,两匹绸子,一杆翡翠斗的象牙烟槍,正抓不著贼呢!

你这小子就贼毛鼠眼的来到镇上卖马,那一匹马就是纸糊的,我给你十两银子,你就卖了?后来你瞧出我的神色,你觉得不徉,骑上马就逃命,把人家猪肉誧的老太婆也给撞了。人家要喊官人,你抛下马就跑。你的马要是有来历,你能够那么舍得就给了人?

我瞧著你不是飞贼就是强盗。得了吧!乖乖叫我们捆上,带回去先吊起来请你吃一顿皮鞭子!”说时一逼一近两步,一手持刀,一手揪住李慕白的衣领,就要叫旁边的那三眼龙刘大旺过去抖绳捆一绑。

李慕白却摆手说:“你们先别捆我,也别揪我的衣裳,听我说两句话!”

那许三放下了左手,右手持刀,脚下站著丁字步儿,说:“有话快说,反正你是跑不了啦!吐出来香炉、绸子、裴翠烟槍,还得把你一交一 衙门。”

这时李慕白胸中的怒气已然忍无可忍,就乘著许三对他傲然说话时蓦然扑了上去。右手托住许三的右腕,左手突的一拳,其疾如箭,其重如锤,立刻将那许三打得双手按胸,躺倒在地,晕了过去。

李慕白已经夺刀在手,再一逼一过那人。那三眼龙刘大旺却吓得扔下了绳子,赶紧刨到马鞍旁一抽一出了单刀。

此时李慕白一个跃步追过去,抡刀就向肩削来,刘大旺赶紧一闪身,横刀去架。不想李慕白的刀早已一抽一回,趁刘大旺的刀往上一架的空儿。提起左脚,认定刘大旺的小腹,一脚踢去,只听刘大旺“嗳哟”了一声,也倒在地上。

此时那许三已爬起身来,但还直不起腰。

李慕白却上前将那匹马牵在手中,飞身上马。将手中夺过的钢刀向刘大旺一横,说:“滚你们的罢!”遂用拳头捶著马胯,纵开股就像一股白烟似的向南驰去。

往南走了三二里地,李慕白才勒住股,低头看这匹马,可又比刚才去镇上因为撞了人,被扣下的那匹瘦马强得多了。既失马复又得马,他想著又很可笑,不过也惭愧著。因为盟伯一江一 南鹤嘱咐过他,说是应守武当戒条,不可随便显露身手,可是他在路上已经犯了两次戒了。

向南又走了多时,就觉得腹中直响,李慕白这才知道:虽然夺来一匹好马,打了两次人,能够快意一时,但是身边依然一文钱也没有,依然救不了胸中的饥饿。他一面策著马,一面想著怎样才能找到饭吃。可是想著除了讨饭之外再无别法,但他又怎能去赧颜讨饭呢?

这时前方就有一道大河阻路,白茫茫的水,在饥饿的李慕白的眼中看去更像流得很急,靠著河岸虽有两只摆渡船,但是李慕白身边一文不名,他怎敢贸然牵马上船?

勒住马在河岸上望了一会,就见河水并不太深,大约也就有三四尺深,心想:往西边去,上游或者有水浅的地方。我在那边骑著马涉水过河岂不好?何必在这里上摆渡,过了河给不了钱,又跟船户惹气呢?于是李慕白就拨马顺著河岸往西去走,走了不到二三里地,就见河身渐窄,铺在河底的石一卵一都可以很清楚的看出来。水深至多约二尺,骑在马上是很可以涉过了。

当下李慕白将要轻轻策马向河中走去。忽然他被河中那清澈流水诱得眼乱。

河中一只船也没有,北边只是一片林木,对岸是一股小径,几户人家,可看不见一个人。

此时约在下午四时左右,李慕白的衣裳都被汗沾得贴在身上,自己都闻得见汗臭的气味。

心说:反正我忙著跑过岸去也没有地方吃饭去,不如先在这里脱一下衣裤来洗一洗,再下河去洗个澡,一来凉快凉快,一来衣服干净点,也好去见谭二员外。

遂见西面有一棵柳树,李慕白就走过去,下了马,将夺来的这匹马就系在河边柳下。然后李慕白脱一下鞋袜下了河,先弯著腰将身上的白布小挂洗了洗。

又光著膀子走上岸,将湿小褂搭在朝一陽一的柳枝上晒著,那匹马就低头吃地上的青草。

李慕白又走到河边,刚要脱一去裤子,这时忽听背后有女人相呼之一声 ,他赶紧回头去看。原来北边来了两个中年的妇人和一个妙龄的材女。全都手提著篮子,拿著捣衣的棒槌,到河边浣衣服来了。

李慕白立刻羞得脸红,裤子也不敢脱了,身一子也不敢洗了。遂又把裤子繁好,一赌气上了岸,到柳树下把鞋袜穿上,把才洗的小挂也披上,就解下马来,牵著往西走。

那边的两个妇人一个少女也齐都看了李慕白一眼,李慕白却不看她们,他只牵看马懊恼著走。心说:无论走在那里,无论作甚么事,都是障碍重重,这也不知是甚么缘故?

他迎著斜一陽一,牵马伫立,不禁感到一种流一浪一者的悲痛。将要上马涉水过河,这时忽然听见一阵清越悠扬的钟声,自林间飘来。转身去看,只见那北边苍郁的柏林之间,隐隐露出一角红一墙 。

李慕白心中一动,他想:那边有庙,庙里的和尚大概正吃饭了。我现在腹中正在饥饿,我去求求和尚,要两个馒头吃,不算是太丢脸吧!

当下李慕白骑上马直奔那边的树林走去,走了不远就到了林前。李慕白遂走进林,到庙前一看,这座庙还不太小,大概有两层殿。红一墙 也很新,像是才修过的,山门的横额上就写著是“敕建大觉寺”。

李慕白将马系在门前树上,便扣上衣纽,直入山门。只觉得院内清凉,钟声震耳,却看不见一个和尚。

李慕白四下望了望,只见东配殿里有香烟散出,大概许是有人,遂走近前,只见一个小和尚正在收拾香案。

李慕白就叫了一声:“小师父!”

那个和尚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李慕白,不像是来进香的样子,便连问讯也不打,就问说:“你是干甚么的?”

李慕白抱了抱拳,说:“没有别的事,就是我走在这里饿了,想求这里的师父们慈悲慈悲,给点吃的,我好骑马往前赶路。”说话时李慕白不禁羞愧得脸红。

那小和尚一听李慕白在外面有马,他决想不到李慕白吃完了不给点布施,于是说:“你等一等,我跟师父说一声去。”

当时小和尚出了配殿往里院去,少时就请李慕白到钟楼旁一间小屋子里,摆了两碟素菜,几个馒头,一碗小米稀饭,请李慕白吃。

李慕白此时真饿极了,仿佛比从监狱里出来,在杨家住著的时候还饿。他拿起馒头来就吃,吃了两个馒头,又喝稀饭,这时钟声早已停止,可是门外又起了一片嚣声。

李慕白吃了一惊,嘴里喝著稀饭,耳边向外去听,只听外面的脚步声很是杂乱,有几个人彼此大声说看话,一个说:“马都在这里了,人还能够跑远了?你们把门拦住,别叫他逃走了!”

另一个人说:“师父,让我进去抓他。”接著又听有几个人同声喊说:“和尚,和尚。”

这屋里伺侯李慕白吃饭的和尚,将要出屋去看,李慕白却将筷子一扔,说:“小师父你不要出去,这些人是找我来的!”

当下李慕白一捋袖子,大踏步走出这间小屋,就见院中有七八个强悍的大汉,手中提著单刀木棍,气势昂昂。其中有一个就是今天在路上被自已打过的那个石头脑袋许三。

许三一见李慕白走出来,他先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向一个四十来岁黄脸膛高身材的人说:“师父!就是这小子!”

那许三的师父手中并无兵器,但是黄绸的裤挂,脚下一双扎著花儿的蹊鞋,辫子像一条蛇似的绕在头上,横眉竖目,很像是个练武的人。他腆著胸脯近前两步,就问说:“朋友,你姓甚么?”

李慕白答道:“我姓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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