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一节(4)
“‘哼,别充好人——’说着那个船家把几张‘储备票’掷还给她:‘还你的船钱,我是看着你从国民党的党部进去,又换了这身打扮出来的,好好地跟同志们讲讲清楚吧,我要图钱,还不揽你载呢!’说罢扬长而去,等芦花赶来,船已经划远了。
“芦花在湖东有许多基本群众,关系密切得犹如亲戚一样,就拿这位船家讲,就经常来看望芦花,有时还特地给她送点吃食东西来,亲切极了。大旱之年,细米白面可是珍贵之物,奇怪得我朝肖奎打听:‘这个人怕是指导员的一娘一家哥吧?’
“‘不是,根本不沾亲带故。’
“‘那么,怎么这样热呼一呼的?’
“‘都这样的吗!’
“‘谁们?’
“‘老百姓哪!指导员不论到哪儿,就把心贴在他们身上。
哦,想起来了,好像听说过,有一回,指导员搭过他的船,救过他老婆的命——’
“‘哦!难怪呢!原来如此。’
“的确,那时我们全靠群众活着,所以心里也就比较地要有群众些,倘若失去群众支持,搞些不得人心的事,更甭说伤天害理的倒行逆施了。敌人一围村子,把你裹在乡亲们中间,只消一个眼色,一点示意,你就完啦!”
于而龙被他老伴这种“初一过了初二,十五就是月半”的真知灼见逗笑了:“好啦好啦,今天不是做礼拜,你还是不用忏悔吧!”
“现在开始忏悔也不晚!二龙——”劳辛喝下一盅酒:“我先罚了再说,你认为我们在人民心目中的那个形象,还那样完好?”
谢若萍显然不愿他们争论这类令人痛心的题目,便截住诗人的话说:“那位落在我们手里的国民党特工人员,还算是明白人,以后还帮过我们几次忙。当时和盘托出了她的使命:她是派来和投降的王经宇取得联系的,只求马上把她放回。
“芦花说:‘忙什么?呆两天,玩玩看看,说不定会跟我们一块抗日呢?’然后她关照炊事员给这位‘客人’安排饭吃,还叮嘱要弄得好一点,把伤员舍不得吃的粮食,都给她吃了。
“我跑去找指导员抗议,因为我是医护人员。
“她听完了我的话,心又不放在上面,倒是从头到脚地打量我,盯得我浑身发毛。怎么啦?我说错了,不该维护伤员的利益?要不,我做错了,搜查了那个妇女?可是那封给王经宇的密信,就是这样弄到手的,要不,她才不肯承认呢!“谁知那一会儿芦花的脑袋里,已经琢磨出一个主意:一大堆集中起来的军火,已经成了一块心病,必须赶快运走。所以她突然问我:‘小谢,给你个特殊任务!’
“‘干吗?’
“她眼睛亮晶晶的,几天来的愁云一扫而空,兴奋地对我讲:‘你敢不敢冒充一下那个女特工?’
“我吓了一跳:‘做什么?’
“‘朝王经宇借路,走!’她拉住我,要跟大伙儿合计合计去,人们一听乐坏了,笑得前仰后合。可谁也不考虑我是否胜任,是否胆怯,好像那是不该存在的东西。但我确确实实害怕,因为和敌人这样近交手,有点怵头。于是我强调,我没有她那烫的飞机头,而且也学不来那种交际花的样子,因为石湖是个小县分,我哪里见过世面。然而在大家眼里,还能算个问题吗?生命都可以抛掉,一点困难还不能克服?芦花鼓励我:‘你肯定能办到的,王经宇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要给他一点真货看看。’
“‘头发怎么办?’
“也许一顿饭吃得高兴了,而且看到我们并无加害于她的意思,那个女特工人员和我换了穿戴以后,对于头发问题,她倒帮着献计献策说:‘容易得很,找根火筷子,烧红了,给你烫两个小发卷,用头巾一裹,能混过去。再说,他只见过我一面,还是在麻将牌桌上,不会记那么清楚的。’
“哦!天哪,受的那份罪就别提了,那不是烫发,是燎毛。那个妇女,我敢担保她不是折磨我,然而,头皮被她烫破好几处,别看是柴火烧热的铁筷子,烫起人来照样要命,差点晕倒过去。肖奎看得不忍心了,啪地掏出手槍,顶一住她的后心,威胁着:‘烫坏人,小心老子毙了你!’
“但肖奎的好心,造成我更多的痛苦,那个女特工人员手一个劲地抖,我的头发一绺一绺地给烧焦。当时,我从心里诅咒那荒谬的决定,一项错误的决策,得多少人为之付出代价呀!
“我们进城了,芦花和我一路,虽然有她在,而且也已经演习过了,但心里仍是敲鼓,惴惴不安,比第一次参加战斗还要多一层恐惧。在火线上,除肉一搏刺刀见红外,敌人只是一定距离以外的一个靶子,至少能有点回旋余地,可是在那样混乱嘈杂的望海楼里,面对着面,天哪,该不会出丑吧?
“‘哟,小谢,你的手怎么像块冰似的?’
“‘那位小一姐的旗袍、短大衣太单薄了。’我当然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胆怯和紧张。
“‘用不着害怕,小谢,到这种时刻,只有鼓起胆子往前冲,槍子专找胆小鬼,向后退可不是路。’
“‘说心里话,大姐,哪怕离开五米以外,我要开槍,决不会手软。’
“她讪笑我:‘你要是恨得牙痒的话,越靠近一刀扎下去才越解恨,你要碰上天大的仇人就在眼前,可你手是绑着的,那才不是滋味,我遇上这种事情可太多啦!’
“我问她:‘大姐,你有绝对把握吗?’
“芦花看看我,好半天不做声,又走了一程,她才说:‘我跟你讲实在的,小谢,没把握啊——’她摇摇头,叹了口气:‘没有,半点也没有,可除了这招,还能找到别的法子,把军火运过去吗?只好冒这个险去。’
“船到城关,接头人正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偷偷地告诉我们:‘王经宇耍滑,推脱了,不肯见面。’
“‘他一妈一的!’气得芦花直骂街。我的心,算是一块石头落下地。但是芦花绝不轻易打退堂鼓:‘你去告诉他,他不怕是非,我也不怕风险,到他家去登门拜访!——我们在望海楼等他回话。’那个中间人赶忙去联络了。
“‘去他家?’
“芦花说:‘不这样,蛇轰不出洞。’
“我们的船朝城里划去,望海楼灯火辉煌,一会儿就到了。拴好船,有地下同志接应,朝这座大饭馆走进去。我担心地:‘他真的会来?’
“‘为什么不?那条毒蛇!’然后轻声却是威严地命令我:‘拿出点样子来——’她那眼里一逼一人的神采是有股震慑力的。
“经常交手的双方,久而久之,大家也都摸透了相互的一性一格,王经宇知道芦花的厉害,自从她从抗大分校回来,到湖东开辟游击区,远不是他印象里三王庄那个无知无识的渔村姑一娘一了。所以他估摸一着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应付搪塞一下,是过不了门的。而且,他很可能盘算过:过去芦花和他谈判,总是在望海楼,那时他还挂着青天白日的旗子,县城是日本鬼子占领着,他也不敢-翅。现在,横竖撕一破了脸,当了汉一奸一,要能捉住芦花,给大久保献去,保险邀个头功,一箭双雕的欲一望,驱使着他前来望海楼。
“我们在一间宴席厅里等待,芦花叫我到套间屋里安生休息,告诉我:‘小谢,万一出了事,有人会掩护你的。’
“‘你哪?’我替她犯愁,虽然她槍法好,但寡不敌众呀!‘大姐……’
“‘看你——’她不喜欢我那种情绪,‘上了战场,还能考虑那些。’
“这时,我们听到一阵脚步声,于是她推我进套间里去,原来这里面是阔佬们一抽一大烟的场所,我刚在烟榻上坐下,就听见王经宇来了,那众多的脚步声,可以想象跟进来不少护兵、马弁。
“王经宇嘿嘿冷笑两声,带点挑衅的味道:‘指导员,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芦花说:‘我不像你那么胆小,来七八个人干吗?打架吗?’“‘出去!’王经宇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家伙,量她也是一条网中之鱼,便把随从人员撵出去:‘有什么事,快谈吧,我没工夫。’
“‘着什么急?大先生。你是我请来的客,拿你们文雅人的话讲,叫做客随主便!’
“‘嗬!好大口气,现在我的保安团驻扎在城里,城里是我做主。’
“‘别往脸上抹粉,那是大久保还信不过你,才弄到眼皮子底下看着你。’
“‘不管怎么样,以往在县城难为不得你,这回是你自己送上门,只怕是进得来,出不去啦!’
“‘那你白跟我们打几年交道,还不摸石湖支队的脾气,没有登天的梯子,我们绝不去摘月亮,既然敢进城来找你,就不怕你找了新靠山。’
“‘别狂啦,芦花,我只消咳嗽一声,就把你逮捕。’
“‘你敢试试看吗?’芦花口气强横地‘将’他:‘请吧!’
“他缓和了一下僵局:‘忙什么?你不是有正事谈吗!’
“‘好吧!’
“‘那就请教——’
“‘先来给你打个招呼,我们要用用运粮河!’
“王经宇笑了起来:‘果然不出老夫所料,那批货色扎手了,想运走?’
“芦花回答得很痛快:‘不错!’
“‘什么价码,我给你让路?没有好处我是不干的。’
“‘想敲竹杠吗?’芦花问道,‘你把运粮河让出来为好,来找你是给你个面子。’
“‘太承情了,到底是三王庄的老乡近邻,亏你照应,我该怎么谢你呢!’他喝了一声:‘来人哪!’
“‘慢着——’芦花嗓门也不示弱地叱喝着。
“一阵马靴声停在屋里屋外的门槛那儿。
“‘大先生,我先请你看一样东西!’我听到芦花把那封密信摔在桌子上。
“‘哦?’王经宇惊了一下,大概是被信上的落款给怔住了,那是他们的联络暗号,便叫那些人退出去。
“很可能看到对手的狼狈,芦花问:‘摸一摸脖子长得结实不?’
“王经宇沉默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一封信,能说明什么?’
“‘那你要见一见本人吗?’
“‘什么?’他跌坐在椅子里,长吁短叹地:‘你们把她弄到了手?’
“‘还给你带来了,让你看看。什么时候我们过了运粮河,这个人交给你。’
“‘是,是。’肯定是满头大汗,不得不认输了。
“‘一言为定?’
“‘当然,当然!’
“这时,听芦花走过来拉开门,向我客客气气地招呼:‘小一姐,你不是找你的表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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