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平洋上(4)
黑木带着足够的火腿之类的食物,他觉得把太郎平安无事地送到东京是他对片濑京子唯一的祭奠。举目无亲的片濑京子临死前捡了一条流一浪一狗,然后在这条流一浪一狗的陪伴下咽了气。黑木如今真有点见太郎如见京子的感觉。
可是黑木心里有个疑团。片濑京子托他把太郎带到东京,当时并没有说明缘故,只说会把理由写在遗书上,可是她连遗书也没来得及写就死了。
——我该怎么办呢?
如果光把太郎送上岸,太郎不是落入野狗捕捉员之手就是被车压死,或者饿死。
可这是片濑京子的遗言,不管怎么得先把它送上岸再说,黑木想。太郎如果离去就算了,如果它不想离船,把它带回气仙沼去养着也行。
黑木心里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无法参加京子的葬礼。京子的葬礼,他临行前已委托一个有交情的寺院办理了。看着太郎他的心里稍微好受一点。
他对太郎抱着睹物如见人的感情,总算得到了一丝自一慰。
北陆丸顺利地破一浪一前进。
船上装的货物是冷冻鱼。
码头上的灯火和作业的渔火四处可见。这是他平日见惯了的三陆海面的夜景,可黑木总觉得今天会发生什么事。
船舱在船的下部。
是个细长的六铺席大小的房间。
安高则行将身一体靠在舱壁上。他的手被反铐着连在铁环上。
眼前,北守礼子正被一个男人抱着睡在那儿,用的是船员的被褥。
船一出气仙沼,那人就叫北守礼子铺好被子,脱得赤条条钻进了被窝。
北守礼子听从那人的命令。
那人伸着右臂,北守礼子枕着他的右臂依偎在他身上。
海面上好像风一浪一很大,船舱不住地摇晃。引擎声震荡着安高的身一体。
安高也死了心。若是在陆上说不定还有一点希望,可如今走的是水路,这意味着一切都完了。
那人曾对礼子说过要让安高尸浮东京湾。若在气仙沼下手,东北帮将受到彻底的侦查,杀害一个警视正对警察来说可不是一件小事。再加上猿石川那场械斗,东北帮真的有被彻底捣毁的危险。
如果在东京就没有问题了。
就这样连一槍的仇都未报就成溺尸实在有点不甘心。可在眼下这种双手被反铐的状态下又能干什么呢。
“安高警视正!”
那人第一次对他开口。安高在被带进这个船舱时才和他第一次见面,这个人一句活也没对安高说。
“什么?”
“你的尸体将浮在东京湾上。船一到东京湾我就把你绑在锚上沉进水里,等你死了就把尸体扔掉。”
“噢。”
安高点点头。
“你杀东北帮的人杀得可不算少。”
“……”
“人再强也有死的时候。”
“是吧。”
“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那人叼上一支烟。
“那就听听吧。”
“田沼良一。”
“名字不错。”
“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的晚辈中有个叫藏田弘行的吧?”
“嗯。”
“藏田是我干掉的。”
“是吗。”
安高早有这样的直觉。这个叫田沼的家伙有一股异样的一陰一气,一张病态的白脸,一看就知道是个职业杀手。
“藏田虽然被我杀了,可对付你的那几个人倒反而吃了亏,说你老家伙不好对付,所以我才出马的。”
“辛苦啦。”
“不一定。”
拧灭香烟,田沼掀一开被子。
安高看着。
“我还有这样的享受。这个女人已发誓要跟我了。她好像很喜欢我。我只对有夫之妇感兴趣,我就喜欢把别人的老婆夺过来当我的奴隶。”
北守礼子紧闭双眼。
“低级趣味。”
安高小声说。
“你恐怕很喜欢这个女人吧?”
田沼继续摆一弄着她。
“也许吧。”
“你看,这个女人现在就是样副样子,归我了。”
田沼的声音兴奋起来了……
8
十一月二十三日下午六点多,宫城县警得到了有关安高则行和北守礼子的情报。
情报是气仙沼市一个像是当地暴力团成员模样的人通过告密电话一捅一给他们的。
电话里说,安高和北守礼子好像在昨夜被一条船带走了。
调查的时间范围是十一月二十二日清晨到二十三日上午六点。虽然告密电话说是二十二日半夜开的船,但还是小心一点好。
除去小渔船不算,其间一共有四十五条船离港,从北海道到九州,目的地相当分散。
搜查阵混乱了,其中有的船已抵达目的地。派巡逻艇对所有航行中的船只进行检查是不可能的,要确认各船现在的位置并不容易。当然,用无线电呼叫是能够解决问题的,可这样一来罪犯有可能闻讯后立即把安高和北守礼子沉入海底,然后摆出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
警方向各船抵达港所属的警署发出紧急搜捕通知,同时对可能和东北帮有联系的船舶公司、船主、关系机关进行彻底搜查。
对当地的暴力团也发出了协助的请求。
晚上九点。
北陆丸船主松冈治平自首了。
松冈说他因为有把一柄一捏在东北帮手里,万不得已才答应下来的。
北陆丸离港时间是二十二日夜晚十一点二十分,到达东京港的预定时间是二十四日晚上十一点左右。
该船时速十海里,推算目前正在茨城县的北茨城海面一带航行。
警察厅通过海上保安厅第三管区海上保安本部发出了临检北陆丸的请求。
晚上九点十分。
停泊在铫子港的第三管区所属巡逻艇出动了。
二十三日,下午四点。
黑木不知道陆地上已闹翻了天。
北陆丸顺利地航行着。
船舱里那个伤脑筋的客人果然和事先说好的一样,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里面。
那人只到甲板上来过一次。
那人身材高瘦,叼着香烟从船尾朝船头走来。
那人看到船首附近的狗窝,走了过去。他站在狗窝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太郎。
黑木固定好船舵走到甲板上。
“喂,”黑木的口气一点不带客气,“不是说好不出来的吗?”
黑木讨厌这类人。那人回过头无言地看着黑木。一双眼睛冷冰冰的,和甲板员介绍的一模一样。
“你没听见吗?老兄?”
黑木见那人已把视线转到太郎身上去了,便不客气了。
太郎轻轻地低呜着。
“这狗是你的吗?”
那人问。
“是的,”
“平时都带在船上?”
“是的。”
黑木没兴趣和他多说。
“回你的船舱去吧。”
“知道了,你这人真够啰嗦的。”
那人的视线在黑木的脸上停了一停,返身走了。
“开什么玩笑!”
黑木对那人的背影骂了一句。
“太郎,出来。”
黑木把太郎从狗窝里放了出来,他觉得老是把它关在里面太可怜了。太郎听话地出来了,它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跟着黑木进了掌舵室。
田沼一走出船舱,北守礼子赶紧跪在安高面前。
“请您愿谅我。”
她深深地低下头去。
“不,不。”安高微笑着说:“你根本用不着向我道歉。你就把我在一旁的事忘了吧。”
“可是……”
北守礼子对自己产生了厌恶,她觉得简直不能原谅。在明知道要在东京湾被淹死的安高面前,北守礼子竟任凭田沼摆一弄。
田沼要她摆出各种各样的姿态。
在百依百顺的过程中,北守礼子被田沼俘虏了,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
行为长时间地反复着。
田沼把北守礼子折腾得快要晕过去了。
“被人胁迫,也是没办法的事。”
安高轻轻摇摇头。
“我是个卑劣的胆小鬼,我只想求生,竟答应做他的女人……”
北守礼子垂下了脑袋。
她没有勇气正视安高那张温厚的,浮现着一抹寂寞失意神色的脸。如果办得到的话,她真想反抗田沼,和安高一起去死。
“死我一个已经够多的了。”
“……”
田沼进来了。
晚上十点。
北陆丸驶入了鹿岛滩海面。
黑木在掌舵室喝着咖啡。若在平时,他早和甲板员轮流小睡几个小时去了,可今天他没有这样做。
太郎睡在他脚下。
黑木发现前方有一个光点。那不是船舶的灯,那光点高出了水平线。
“直升飞机?”
他看出了那是飞机的翼灯,而且那架飞机是在超低空飞行。深更半夜的难道出了什么事?黑木感到奇怪。
直升飞机立刻飞到了北陆丸的正上方,刚一过头又马上飞回来了。
黑木走到外面一看,看不清楚,好像是海上保安厅的直升飞机。
“警察!”
黑木明白了事态。
警察一定通过什么渠道查清了北陆丸搭载三个男一女离港的情况,和海上保安厅进行联系……
刚才那人突然走进掌航室。
“那架直升飞机是哪里的?”
那人的声音十分凶狠。
“保安厅的。”
“这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冲你来的吗?”
“船长!”
报务员通过传声管喊道。
“第三管区的巡逻艇已开到我们身边,下令要我们停船。”
“知道了。”
“这里是哪里?”
那人用手槍抵住了黑木的腰部。
“鹿岛滩海面。”
“离海边的距离?”
“约两海里。”
“那好,朝海边冲,要全速!你要是竟敢不听我的命令我就杀了你。我也会掌舵。”
“知道了。”
黑木下了全速指令。一点办法都没有,这家伙充满了杀气。黑木可不想死,他把舵扳向鹿岛滩。
直升飞机远去了。
“船长,停船命令!”
那人把嘴凑近传声管:
“和巡逻艇的距离是多少?”
“约一海里。”
“切断讯号!不听就杀了你。”
那人用冷冰冰的声音命令道。
北陆丸在深夜的海面上一直线地朝鹿岛滩驰去。在和巡逻艇接触前能到达海滩,那人多半会逃上岸去消失在黑暗中。这对黑木毫无关系。
那人下了船舱。
黑木没改变航向,他看不出冒险有什么价值。
能望见陆地了。黑黝黝的陆地模糊地出现在前方。
太郎从半开的门里出来了。
黑木把船速降到微速。鹿岛滩是个浅滩,他可不希望搁浅。
太郎在船尾。
那人开门出来了。太郎看着吧。那人正想关门,太郎嗅到了从楼梯里飘出来的气味。这气味流遍了太郎的全身。是主人北守礼子的气味!就是那股曾残留在八甲田山山麓沼泽地带的气味!
太郎吠叫着冲上去,那人在它鼻子尖前关了门。太郎发疯似地撞到门上。
“你——你就是格罗!”
那人见状拔一出了手槍。
子弹朝格罗飞去。因为是在黑暗中,没有击中。格罗往后跳开,那人追上来。格罗高声怒鸣着跑向桅杆下的一小片一陰一影。那人敏捷地追着,一连开了几槍。
格罗朝反侧跑去。那人追着开了第四槍。已无处可逃了,格罗像是被槍弹击中了似地在黑暗中猛地跳起。
格罗的身影消失在夜的大海里。
黑木自始至终看着这一切。
那人咂了咂嘴走进掌舵室。
他命令机房全速前进。黑木在一旁看着,没有阻止。
“再不停船我们要开炮了!”
已追到近前的巡逻艇用麦克风喊着,探照灯已罩定了北陆丸。
突然,发动机的声音变了,船身一震。已明白了事态严重的轮机手在全速前进的状态下来了急倒车。
“见鬼!”
那人出了掌舵室。
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夜海中。
9
只有波涛是白色的。
宽广的鹿滩岛。隐隐地可以望见海岸线。这是个辽阔的沙滩,沙滩被裹在黑暗里,只有形成一字形的白色的波涛在黑暗中浮现着。
格罗摇摇晃晃地上了沙滩。
它是被波涛跌打翻滚地卷上岸来的。
力气已经用完了。
宽广的沙滩背后是一列沙丘,沙丘背后是松林。
格罗登上沙丘。
海上亮着灯火,那是北陆丸上的灯光。刚才还一直线冲向海滩的北陆丸现在已退到远处的海面上停住了。
巡逻艇已和北陆丸接舷。
巡逻艇上放下一条舢板,正向陆地飞快地驶来。
格罗趴在沙丘上看着那条舢板,船上好像有六七个人。格罗把鼻子指向海面。狗的视力并不怎么样,和人类相仿,而且还是色盲,所以辨别能力还在人类以下。
鼻子是狗唯一可靠的感觉器官。
格罗翘着鼻子,拼命辨别吹来的海风所包一皮一皮含的气味。
海风中没有它日夜思念的北守礼子的气味。
格罗收紧肚子,发出细细的尖一叫呼喊被幽禁在北陆丸上的北守礼子。北守礼子是不是被幽禁着格罗是不知道的。
格岁只是嗅到了她的气味,而且这不像八甲田山脚下沼泽地时那样是残留的气味,这是北守礼子本人身上发出来的强烈的气味。
北守礼子为什么会在船上格罗也不知道,它知道的只是北守礼子的存在。
这是它自从北海道的中标津开始一直追寻着的故乡的气味,是它想念的主人的气味。
可是现在没有这种气味。从停泊在远处海面上的北陆丸飘出的气味被强烈的海风吹散了。
格罗没有动。
北守礼子就在北陆丸上,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舢板靠岸了。
舢板上下来几个人。人们交错晃动着手电光向沙丘上跑来,各人手里都握着手槍。手槍意味着什么,格罗已领教过多次了。
一个握着手槍笔直朝格罗躲着的沙丘跑来。
格罗站了起来。
低低的怒号从格罗的嘴里发出。格罗是猎狗,知道槍是不可与之对抗的。
格罗后退着。
只能逃。它跑下沙丘,躲进松林,那儿已看不到海了。
只能听到寂寞的海风。
格罗伏下一身一子。
它打算等那批人走了重新回到沙丘上去。在那儿等,能遇到北守礼子,格罗能懂的就是这些。
格罗躲起来没多久,远处传来了巡逻车的咆哮声,而且还不止一辆两辆。巡逻车有十几辆,甚至更多。
巡逻车呼啸着急速驰近。
茨城县警接到巡逻艇的消息出动了。
格罗站了起来。
巡逻车在格罗近旁的路上飞驰而过,紧接着传来了人声。人还不少,四处有灯光闪动,一片一騷一动不安的气氛。格罗钻过黑缝低着身一子跑出了松林。
人声已一逼一近身旁。
格罗不知道人们是在搜索绑架监禁安高警视正和北守礼子的罪犯,还以为和以前一样,这些人是来迫杀它的。
路对面有一片田野。
格罗在田野里飞奔。田野大极了,怎么跑也不见尽头。
不一会儿格罗停住了脚步。
它跑不动了。刚才被波涛卷了一阵,还喝了不少海水,这一阵折腾夺去了它的体力。格罗伏一在地角粗一粗地喘着气。寒风呼啸着。身上湿一淋一淋的,还沾满了沙子。
格罗开始在田畦中间挖起洞来。土壤里含一着沙,它挖了个很深的洞。钻进洞里,蜷起身一子,把鼻子藏在肚子里。寒风吹不着它了。
巡逻车的咆哮仍可听见,但人声却传不到这里。
格罗睡着了。
醒来时天还没亮。
格罗向沙丘跑去。这一觉使它的体力恢复了。格罗强劲的四肢在地里踢起一溜尘烟。
它登上了沙丘。
鹿岛滩上波涛汹涌。太一陽一正从海面升起,金色的一陽一光中连一条船的影子都没有。
海鸥被染成了金色,低低地翱翔着。
海一浪一一个接一个地扑向海岸。
看了一会儿,格罗走下海滩。
它站在海滩上凝眸注视着大海,心头涌起一阵悲伤。这是一种说不出是悲哀还是愤怒的复杂的感情。
突然,格罗吠叫起来。向着大海,向着翻卷着扑来的波涛,格罗狂怒地吠叫着。
吠叫一声被海风撕碎了。
过了一会儿,格罗返身离开海滩。
它的身影是那样地惆怅。它迈着无力的脚步离开水边,登上沙丘。
辽阔的海滩上,极目处没有一丝生物的足迹。昨夜的波涛把一切都洗去了,海风又在上面刻上了风纹。
荒凉极目,满目萧条。
海滩上只留着格罗从沙丘到水边往复的足迹。
海鸥朝沙滩飞舞而下。
女人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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