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吻的力量
读小学六年级的那年,我得了一场伤寒,高烧迟迟不退。母亲雇了一条小船,陪我到福康医院找以诊治伤寒闻名的傅再扬医师诊疗。
病人很多,我们就坐在过道的长椅上候诊。也许是我孱弱的样子和高烧让母亲有些不安,她就搂着我,还把脸贴到了我脸上。在众目睽睽下我有些忸怩,就对母亲说:“妈,你这样会传染的。”母亲说:“真要是能传染倒好,传染给我你就没病了。”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把我搂得更紧,脸也贴得更紧了,仿佛怀抱着初生的婴儿。我顺从母意,闭上了眼睛,偎依着母亲,心里有一种别样的舒展和熨帖,仿佛回到了当年的襁褓里。
我读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当时正值“大炼钢铁运动”,我们班奉命到绍兴钢铁厂敲焦炭,就是用小铁锤把大块的焦炭敲成小块,以提高其燃烧值。焦炭很坚硬,须用力敲击才行,这便有碎末飞溅开来。那天我在劳动中不小心,焦炭碎末溅进了右眼,久久不能排出。回到家里,我自己用软毛巾拭,用水冲,还是不管用,反而把眼睛搞红肿了。
母亲知道了,就叫我在她面前坐好。母亲用手指轻轻地将我右眼皮撑开,在眼球表面仔细寻找,没有找到。随后又小心地翻出眼睑,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扫描似地反复寻找,最后在眼睑底部发现了那粒焦炭末。母亲叫我不要动,她伸出舌头,用舌尖在我眼睑内侧轻轻游动。经过几个回合,终于把焦炭末粘了出来,我眼睛里不适感随之消失。当母亲用她柔软的舌尖在我眼睑内轻轻游动的时候,我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部位颤动了。
“文革”期间,我因言获罪被囚禁有年。那天,终于被释放回家。父母见到自己的儿子重新获得了自由,从此天天可以相见,自然是很高兴。但我的心情总是不好,没有欢声笑语不算,还往往终日不说一句话,显得有些抑郁。
一天夜里,我已经睡下了,还没有睡着。母亲摸黑来到我房里,走到我床边坐下。过了好一会儿,大概是确认我还没睡着,母亲俯下身子对我说:“妈想跟你说几句话。”停了停,母亲说:“我知道你心里很苦……其实妈心里也很苦。”说着,母亲把她的脸轻轻地贴到我的鬓角上,接着说了一句话:“儿,你要振作些啊。”这时我分明感到脸上有些水分滑落。我知道母亲为我流泪了。我赶紧坐起来,拉住了母亲的手说:“妈,我知道了。”
我不能允许自己让母亲因我而继续受苦,我知道世上应该还有一些比个人命运更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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