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四 浙中王门学案四(2)
来谕谓:“此心之中,无欲即静,遇事时不觉一交一 战,便是得力。”所言甚善,尚有不得不论者。盖无欲即静,与周子《图说》内自註无欲故静之说,亦略相似。其谓遇事时不觉一交一 战,便是得力,亦谓心中有主,不为事物所胜云耳。然尝闻之,程子曰:“为学不可不知用力处,既学不可不知得力处。”周子曰:“养心莫善於寡欲,寡之又寡,以至於无。”正不在得力,而在於知所以用力;不在无欲,而在寡欲耳。学必寡欲而后无欲,知用力而后知得力,此其工夫渐次,有不可躐而进者。若执事所言,恐不免失之太早。如贫人说富,如学子论大贤,功效体当,自家终无受用时也。仆之所谓主静者,正在寡欲,正在求所以用力处,亦不过求之於心,体之於心,验之於心。盖心为事胜,与物一交一 战,旨欲为之累。仆之所谓主静者,正以寻欲所从生之根而拔去之,如逐贼者,必求贼所潜入之处而驱逐之也。是故善学者莫善於求静,能求静然后气得休息,而良知发见。凡其思虑之烦杂,私欲之隐藏,自能觉察,自能拔去,是故无欲者本然之体也,寡欲者学问之要也,求静者寡欲之方也,戒惧者求静之功也。知用力而后得力处,可得而言无欲,真体常存常见矣。(《答林子仁》(名春,心斋弟子也))
王生师观,淑於老先生(即一陽一明先生。)者也,已而卒业於钱洪甫氏,来自吴门,问予以“已发未发之旨”。予殆未有以语生也,相与紬绎其辞,剔发其义,师观莫予避也。曰:“未发只在已发上见,只观於喜怒哀乐未发时作何气象,平日涵养便是。”此语殆今日日用工夫为第一义,予因歎此理之同,真有不言而喻者。然而廿余年来,相与从事於斯者,或出或入,或启或蔽,致一之义曾未见彷彿,若古人者则何居?夫古人刚毅木讷,不尚言说,笃志以定其本,凝静以固其基,致慎乎独而微之又微焉,默成乎心而深之又深焉。不得已而言,若响之应,无遗声焉,不得已而动,若坐穷山而群虑自息,若游太古而群嚣自寂,是以一精一不散而神不移,纷不乱而变不穷。然则吾徒相与讲明斯义也,其尚古人之筌蹄矣乎?得鱼而忘筌,得意而忘言,吾盍与子勉之。师观尝学於陈师鲁氏、邹谦之氏,今洪甫氏有《汶源纪闻录》,师观省焉,是皆筌蹄也已矣。(《赠王师观序》)
中丞张浮峰先生元冲
张元冲字叔谦,号浮峰,越之山一陰一人。嘉靖戊戌进士。授中书舍人,改吏科给事中。分宜入相,先生言其心术不光,不宜在天子左右。又请罢遣中官织造。迁工科都给事中,谏世庙玄修不视朝。一时称为敢谏。出为一江一 西参政,广东按察使,一江一 西左右布政使,陞右副都御史,巡抚一江一 西,奉旨回藉。又二年而卒,年六十二。
先生登文成之门,以戒惧为入门,而一意求诸践履。文成尝曰:“吾门不乏慧辨之士,至於真切纯笃,无如叔谦。”先生尝谓学者曰:“孔子之道,一以贯之,孟子之道,万物我备,良知之说,如是而已。”又曰:“学先立志,不学为圣人,非志也。圣人之学,在戒惧慎独,不如是学,非学也。”揭坐右曰:“惟有主,则天地万物自我而立,必无私,斯上下四旁咸得其平。”前后官一江一 西,闢正学书院,与东廓、念菴、洛村、枫潭联讲会,以订文成之学,又建怀玉书院於广信,迎龙溪、绪山主讲席,遂留绪山为《文成年谱》,惟恐同门之士,学之有出入也,其有功师门如此。
侍郎程松溪先生文德
程文德字舜敷,号松溪,婺之永康人。嘉靖己丑进士第二,授翰林院编修。同年杨名下诏狱,方究主使,而先生与之通书。守者以闻,上大怒,误逮御史陈九德,先生自出承认,入狱。黜为信宜典史,总督陶谐延主苍梧书院。移安福知县。陞南京兵部主事,转礼部郎中。丁艰,起补兵部,出为广东副使,未行,转南京国子祭酒,擢都御史。丁内艰,起为礼部右侍郎,移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掌詹事府事。上在斋宫,侍臣所进青书词,争为媚悦,独先生寓意讽谏,上不悦也。会推南宰,以先生辞疏为谤讪,落职归。三十八年十一月卒,年六十三。万历间赠礼部尚书,諡文恭。先生初学於枫山,其后卒业於一陽一明。以真心为学之要,虽所得浅深不可知,然用功有实地也。
来教谓:“木有根,则枝叶花实不假外求;人有志,则本体不亏万法具足。”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至谓:“择善固执,乃明觉之自然,而与时偕行,实大公顺应之妙用。”亦未尝不是。但学问未真切者闻之,未免有遗落工夫之病。盖自然明觉,则良知也,择善固执,谓之致其良知,则可也。与时偕行,固大公顺应之妙用,然非一精一义入神者,未足以与此也。
天下事过则有害。雨泽非不善也,过多则涝,其为害也与旱同。今有意为善,而任性自是者,皆雨泽之涝者也。涝可以灾,斯人独不可以为恶乎?故《易》曰“尚於中行为善,君子之常也。”而有意而自是,则必沦於恶矣。是好名之私累之也。
此心不真,辨说虽明,毕竟何益?自鸡鸣而起,以至向晦宴息,无非真心,则无非实功,一话、一言、一步、一趋皆受用处。不然,日谈孔、孟,辨一精一毫釐,终不免为务外,为人之归尔。
大抵学问只是一真。天之生人,其理本真,有不真者,人杂之耳。今只全真以反其初,日用间视听言动,都如穿衣喫饭,要饱要煖,真心略无文饰。但求是当,纔不是说影,纔不是弄一精一,纔不是见闻,乃为解悟合一。若信得此过,即是致知,即是慎独,即是求放心。不然,虽《六经》、《四书》之言,而非圣人之真心,亦不免於说影弄一精一矣。
窃谓险夷顺逆之来,若寒暑画夜之必然,无足怪者。己不当,人必当之,孰非己也?是故君子之於忧患,不问其致之,而惟问其处之。故曰:“无入而不自得。”苟微有介焉,非自得也。
太常徐鲁源先生用检
徐用检字克贤,号鲁源,金华兰溪人。嘉靖壬戌进士,除刑部主事,调兵部、礼部,至郎中。出为山东副使,左迁一江一 西参议,陞陕西提学副使、苏松参政,坐失囚,降副使。丁忧。起补福建城福宁转漕储参政、广东按察使、河南左布政。迁南太仆寺卿,复寺马三分之一,召入为太常寺卿,两载而回籍,万历辛亥十一月卒,年八十四。
先生师事钱绪山,然其为学不以良知,而以志学。谓:“君子以复性为学,则必求其所以为性,而性囿於质,难使纯明,故无事不学,学焉又恐就其性之所近,故无学不证诸孔氏。”又谓:“求之於心者,所以求心之圣;求之於圣者,所以求圣之心。”盖其时学者执“心之精神谓之圣”一语,纵横於气质以为学,先生以孔氏为的,亦不得已之苦心也。耿楚倥与先生谈数日,曰:“先生今之孟子也。”久之,寓书曰:“愿君执御,无专执射。”天台译其意曰:“夫射必有的,御所以载人也。子舆氏愿学孔子,其立之的乎?孔子善调御狂狷,行无辙,故云‘执御’。吾仲氏欲门下损孟之高,为孔之大,如斯而已。”楚倥心信之士,其学与先生不合,谓先生为孟子,讥之也。先生尝问罗近溪曰:“学当从何入?”近溪谐之曰:“兄欲入道,朝拜夕拜,空中有人传汝。”先生不悦。后数年,在一江一 省粮储,方治文移,怳忽闻有唱者,“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先生大悟,自是心地日莹,平生见解脱落。在都门从赵大洲讲学,礼部司务李贽不肯赴会,先生以手书《金刚经》示之,曰:“此不死学问也,若亦不讲乎?”贽始折节向学。尝晨起候门,先生出,辄摄衣上马去,不接一语。如是者再,贽信向益坚,语人曰:“徐公钳锤如是。”此皆先生初学时事,其后渐归平实,此等机锋,不复弄矣。
友声编
吾人之志,抖擞於昨日,今日可受用否?即抖擞於上时,今时可受用否?若时时抖擞,可无属人为造作否?其要在穷此心之量,靡有间息,其无间息,固天然也。
《易》曰:“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夫心,天君也,时时尊之,俾常伸万物之上,将众动,可得其理而成天下之亹亹。然欲知事之之道,则须先见其面目。先儒令学者观未发气象,所以求见其面目也。由是而之焉,“发皆中节”,无所往而不尊矣。 颗人立言,惟以自得而不必其全,故出之?难。一陽一和与诸公书,每有“虚而灵、寂而照、常应、常静、有物、无物及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等语,其理未尝不到,而言涉熟易,尚未尽脱诠解耳!
生人相与,各有耳目心思,则可以言语相通,意气感召。若鬼神无形与声,言语意气俱用不着,惟是此心之斋明诚敬,可以感通。即此心之斋明诚敬,可以通鬼神,则於有生之类,感之如运掌耳!
问:“存顺殁宁,宁与不宁,何别哉?”曰:“余知圣人之下学上达,俯仰无愧怍。尔身有死生,道有去来耶?而又安能索之茫茫乎?若曰宁与不宁,靡有分别。将锦衣肉食荣乐已足,何取於茅茨土阶蔬水曲肱也。”曰:“善不善者与化徂矣,善恶不同,徂有二耶?”曰:“辟之放言,口舌之欲耳;恣声色,耳目之欲耳。一放一恣,口舌耳目以为愉快,此中楻杌也。口舌耳目有成有坏,此中楻杌可磨灭乎?”
求之於心者,所以求心之圣,求之於圣者,所以求圣之心。人未能纯其心,故师心不免於偏杂,圣人先得其心之同然,故尽心必证之圣人。
发育峻极之体量,不出於三千三百之细微,而尧、舜之兢兢业业,亦惟以“无教逸欲、无旷庶官”为先务,盖天不变,则道亦不变,极固如是也。
至善者,吾人本心之分量也,原无欠缺,不假安排。心思之必至善,犹目之必明,耳之必聪,日月之必照临,一江一 河之必流行也。
人之精神,自能用世,自可出世。作止语默,日与天下相一交一 接,此所以用也。而作止语默,一率其本然之知,能高不参以意见而求异,卑不入以贪欲而徇人,终日廓然,终身顺应。能之,则为善而务迁之;未能,则为过而务改之。久久成熟,纯乎率性之道,所以用世而实出世也。
邹泸水云:“公以求仁为宗旨,以学为实功,以孔氏为正鹄,而谓无事不学,无学不证诸孔氏。第不知无所事事时,何所为学,而应务酬酢之烦,又不遑一一证诸孔氏,而学之踌躇仓皇,反觉为适、为固。起念不化,将何以正之?”曰:“君子以复性为学,故必以学为修证。而步趋孔子者,亦非无所事事之时,作何所学,应务酬酢之际,又一一证所学,但惟日用寻常,不分寂感,务逊志时敏其间,以会降衷之极,久之将厥修乃来,道积于厥躬,盖真际也。子贡多学而识,正坐一一以求证。子夏之徒流而为庄周,其学焉而就其性之所近,未范围於圣人故也。” 发肤、骨骼、知识、运动,是人所为生也。而发肤骨骼知识运动之表,有所然而常存,渊然而愈出,廓然而无际者,是人所以生也,统言之曰道,要言之曰仁,以身任之曰志。外此而富贵则为外物,功名则属影事,盖於毛发、骨骼、知识、运动者为相亲,而於然、渊然、廓然者无所与。於毛发、骨骼、知识、运动相亲者,有尽者也,可朽也;於发肤、骨骼、知识、运动无所与者,无尽者也,不可朽也。可朽者,非三才之一精一;而不可朽者,实与天地合其德也。
兰游录语
学无多歧,只要还他本等。如人之为人,以有耳目聪明也,聪是天聪,明是天明,於聪明之外,更加损不得分毫。高者欲德无声之一声 ,视无色之色,然安能脱离声色?卑者或溺於一婬一声邪色,流荡忘返,皆失其本聪本明,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是为合其本然,乃见天则。礼者,天则也,非人之所能为也。
如执定不信生死,然则《中庸》何以言至诚无息?将此理生人方有,未生既化之后俱息耶?抑高明博厚悠久无疆之理,异於天地耶? 吾道一以贯之,若但理会念虑,而不能流贯於容色词气,毕竟是功夫滞塞之病。述学者多喜谈存本体,曰“此体充塞宇宙,如何在方寸中执得此体”?须常学常思。吾辈寻常间,直须将千古圣人精神都来体会过,尧、舜是如何?文、周、孔、孟是如何?以下儒者是如何?此非较量人物,正是要印正从违。若只在一处摸所测度,如何叫做学问思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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