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二 泰州学案一(2)
问“止至善”之旨。曰:“明明德以立体,亲民以达用,体用一致,先生辨之悉矣。但谓至善为心之本体,却与明德无别,死非本旨。尧、舜执中之传,以至孔子,无非明明德亲民之学,独未知安身一义,乃未有能止至善者。故孔子透悟此理,却於明明德亲民中,立起一个极来,又说个在止於至善。止至善者,安身也,安身者,立天下之大本也。本治而末治,正己而物正也,大人之学也。是故身也者,天地万物之本也,天地万物末也。知身之为本,是以明明德而亲民也。身未安,本不立也。本乱而末治者,否矣。本既不治,末愈乱也。故《易》曰:‘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也。’不知安身,则明明德亲民却不曾立得天下国家的本,是故不能主宰天地,斡旋造化。立教如此,故自生民以来,未有盛於孔子者也。”
问:“止至善为安身,亦何所据乎?”曰:“以经而知安身之为止至善也。《大学》说个止至善,便只在止至善上发挥。知止,知安身也。定静安虑,得安身而止至善也。物有本末,故物格而后知本也。知本,知之至也。知至,知止也。自天子至此,谓知之至也,乃是释格物致知之义。身与天下国家一物也,惟一物而有本末之谓。格,絜度也,絜度於本末之间,而知本乱而末治者否矣。此格物也。物格,知本也,知本,知之至也,故曰:‘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也。’修身立本也,立本安身也。”引《诗》释止至善,曰:“‘缗蛮黄鸟,止於丘隅’,知所以安身也。孔子曰:‘於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要在知安身也。《易》曰:‘君子安其身而后动。’又曰:‘利用安身。’又曰:‘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也。’孟子曰:‘守孰为大?守身为大,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同一旨也。”
问“格字之义”。曰:“格如格式之格,即絜矩之谓。吾身是个矩,天下国家是个方,絜矩则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是以只去正矩,却不在方上求,矩正则方正矣,方正则成格矣,故曰物格。吾身对上下前后左右是物,絜矩是格也。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便见絜度格字之义。格物,知本也,立本,安身也,安身以安家而家齐,安身以安国而国治,安身以安天下而天下平也。故曰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其身而天下平。不知安身,便去干天下国家事,是之为失本。就此失脚,将烹身割股,饿死结缨,且执以为是矣。不知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天下国家哉!”
知本,知止也,如是而不求於末定也;如是而天地万物不能挠己静也;如是而首出庶物,至尊至贵安也;如是而知几先见,一精一义入神,仕止久速,变通趋时虑也;如是而身安如黄鸟,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无不得所止矣,止至善也。
问:“反己是格物否?”曰:“物格知至,知本也;诚意正心,修身立本也,本末一贯。是故爱人、治人、礼人,格物也。不亲、不治、不答,是谓行有不得於心,然后反己也。格物然后知反己,反己是格物的工夫。反之如何,正己而已矣。反其仁治敬,正己也。其身正而天下归之,此正己而物正也,然后身安也。” 有疑安身之说者,曰:“夷、齐虽不安其身,然而安其心矣。”曰:“安其身而安其心者,上也;不安其身而安其心者次之;不安其身又不安其心,斯为下矣。危其身於天地万物者,谓之失本;洁其身於天地万物者,为之遗末。”
知得身是天下国家之本,则以天地万物依於己,不以己依於天地万物。
见龙,可得而见之谓也;潜龙,则不可得而见矣。惟人,皆可得而见,故利见大人。圣人,虽时乘六龙,然必当以见龙为家舍。 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常知故也。知之未尝复行,常行故也。
孔子谓:“二三子以我为隐乎?”此隐字,对见字说。孔子在当时,虽不仕,而无行不与二三子,是修身讲学以见於世,未尝一日隐也。
体用不一,只是功夫生。
人之天分有不同,论学则不必论天分。
圣人之道无异於百姓日用,凡有用者皆谓之异端。
天性之体,本自活泼,鸢飞鱼跃,便是此体。
爱人直到人亦爱,敬人直到人亦敬,信人直到人亦信,方是学无止法。 有以伊、傅称先生者,先生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学我不由。”曰:“何谓也?”曰:“伊、傅得君,设其不遇,则终身独善而已。孔子则不然也。”
天下之学,惟有圣人之学好学,不费些子气力,有无边快乐。若费些子气力,便不是圣人之学,便不乐。
“不亦说乎?”说是心之本体。
孔子虽天生圣人,亦必学《诗》、学《礼》、学《易》,逐段研磨,乃得明彻之至。 舜於瞽瞍,命也,舜尽性而瞽瞍底豫,是故君子不谓命也。孔子不遇,命也,而明道以淑斯人,不谓命也。若天民则听命矣,大人造命。
一友持功太严,先生觉之曰:“是学为子累矣。”因指斲木者示之曰:“彼却不曾用功,然亦何尝废学。”
戒慎恐惧,莫离却不不闻,不然便入於有所戒慎、有所恐惧矣。故曰:“人性上不可添一物!”
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纔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 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之条理处,圣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为失。
有心於轻功名富贵者,其流弊至於无父无君;有心於重功名富贵者,其流弊至於弑父与君。
即事是学,即事是道,人有困於贫而冻馁其身者,则亦失其本而非学也。
学者问“放心难求”,先生呼之即应。先生曰:“尔心见在,更何求乎?”学者初见先生,常指之曰:“即尔此时,就是未达。”曰:“尔此时何等戒惧,私欲从何处入。常常如此,便是允执厥中。”
有疑“出必为帝者师,处必为天下万世师”者,曰:“礼不云乎,学也者,学为人师也。学不足以为人师,皆苟道也。故必以修身为本,然后师道立。身在一家,必修身立本,以为一家之法,是为一家之师矣;身在一国,必修身立本,以为一国之法,是为一国之师矣;身在天下,必修身立本,以为天下之法,是为天下之师矣。是故出不为帝者师,是漫然苟出,反累其身,则失其本矣;处不为天下万世师,是独善其身,而不讲明此学於天下,则遗其本矣。皆非也,皆小成也。
明哲者,良知也。明哲保身者,良知良能也。知保身者,则必爱身;能爱身,则不敢不爱人;能爱人,则人必爱我;人爱我,则吾身保矣。能爱身者,则必敬身;能敬身,则不敢不敬人;能敬人,则人必敬我;人敬我,则吾身保矣。故一家爱我,则吾身保,吾身保,然后能保一家;一国爱我,则吾身保,吾身保,然后能保一国;天下爱我,则吾身保,吾身保,然后能保天下。知保身而不知爱人,必至於适己自便,利己害人,人将报我,则吾身不能保矣。吾身不保,又何以保天下国家哉!能知爱人,而不知爱身,必至於烹身割股,舍生杀身,则吾身不能保矣。吾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君父哉!(《明哲保身论》)
夫仁者爱人,信者信人,此合外内之道也。於此观之,不爱人,己不仁可知矣;不信人,己不信可知矣。夫爱人者人?爱之,信人者人?信之,此感应之道也。於此观之,人不爱我,非特人之不仁,己之不仁可知矣;人不信我,非特人之不信,己之不信可知矣。(《勉仁方》)
徐子直问曰:“何哉夫子之所谓尊身也?”曰:“身与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谓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谓之尊道。须道尊身尊,纔是至善。故曰:‘天下有道,以道身;天下无道,以身道。’必不以道乎人。有王者必来取法,学焉而后臣之,然后不劳而王。如或不可则去。仕止久速,一精一义入神,见机而作,避世避地,避言避色,如神龙变化,莫之能测。若以道从人,妾妇之道也。己不能尊信,又岂能使人尊信哉!”
问“庄敬持养工夫”。曰:“道一而已矣。中也,良知也,性也,一也。识得此理,则现现成成,自自在在。即此不失,便是庄敬;即此常存,便是持养,真不须防检。不识此理,庄敬未免意,纔意,便是私心。”
问:“常恐失却本体,即是戒慎恐惧否?”曰:“且道失到那?去?”子谓王子敬:“近日工夫如何?”对曰:“善念动则充之,妄念动则去之。”问:“善念不动,恶念不动,又如何?”不能对。曰:“此却是中,却是性。戒慎恐惧,此而已矣。常是此中,则善念动自知,妄念动自知,善念自充,妄念自去,如此慎独,便是知立大本。” 程子曰:“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清固水也,浊亦不可不谓之水。”此语恐误后学。孟子则说“性善”。善固性也,恶非性也,气质也,变其气质则性善矣。清固水也,浊非水也,泥沙也,去其泥沙则水清矣。故言学不言气质,以学能变化气质也。明得尽渣滓,便浑化。张子云:“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此语亦要善看,谓气质杂性,故曰“气质之性”。
只心有所向,便是欲。有所见,便是妄。既无所向,又无所见,便是无极而太极。良知一点,分分明明,停停当当,不用安排思索。圣神之所以经纶变化,而位育参赞者,皆本诸此也。(《与俞纯夫》)
只当在简易慎独上用功,当行而行,当止而止,此是集义。又何遇境动摇、闲思妄念之有哉?若只要遇境不动摇,无闲田妄念,此便是告子先我不动心,不知集义者也。毫釐之差,不可不辨。(《答刘子中》)
来书即事是心,更无心矣。即知是事,更无事矣。即见用功一精一密。(《答子直》)
良知原自无不真实,而真实者未必合良知之妙也,故程子谓:“人性上不容添一物。”(《答林子仁》)
先生问在坐曰:“天下之学无穷,惟何学可以时一习一 之?”一江一 西涂从国对曰:“惟天命之性,可以时一习一 也。”童子周莅对曰:“天下之学,虽无穷,皆可以时一习一 也。”先生曰:“如以读书为学,有时作文,有时学武;如以事亲为学,有时又事君;如以有事为学,有时又无事;乌在可以时一习一 乎?”童子曰:“天命之性,即天德良知也。如读书时也依此良知,学作文也依此良知,学事亲、事君、有事、无事无不依此良知,学乃所谓皆可时一习一 也。”先生喟然叹曰:“信予者从国也,始可与言专一矣。启予者童子也,始可与言一贯矣。”
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乐是学,学是乐。呜呼!天下之乐,何如此学?天下之学,何如此乐?(《乐学歌》) 人心本无事,有事心不乐。有事行无事,多事亦不错。(《示学者》。)知得良知却是谁?良知原有不须知。而今只有良知在,没有良知之外知。(《次先师》)
先生拟上世庙书,数千言佥言孝弟也。一江一 陵阅其遗稿,谓人曰:“世多称王心斋,此书数千言,单言孝弟,何迂阔也。”罗近溪曰:“嘻!孝弟可谓迂阔乎?”
处士王东崖先生襞
王襞字宗顺,号东崖,心斋仲子也。九岁随父至会稽,每遇讲会,先生以童子歌诗,声中金石。一陽一明问之,知为心斋子,曰:“吾固疑其非越中儿也。”令其师事龙溪、绪山。先后留越中几二十年。心斋开讲淮南,先生又相之。心斋没,遂继父讲席,往来各郡,主其教事。归则扁舟於村落之间,歌声振乎林木,恍然有舞雩气象。万历十五年十月十一日卒,年七十七。
先生之学,以“不犯手为妙。鸟啼花落,山峙川流,飢食渴饮,夏葛冬裘,至道无余蕴矣。充拓得开,则天地变化,草木蕃,充拓不去,则天地闭,贤人隐。今人纔提学字,便起几层意思,将议论讲说之间,规矩戒严之际,工焉而心日劳,勤焉而动日拙,忍欲希名而夸好善,持念藏机而谓改过,心神震动,血气靡宁,不知原无一物,原自见成。但不碍其流行之体,真乐自见,学者所以全其乐也,不乐则非学矣。”此虽本於心斋乐学之歌,而龙溪之授受,亦不可诬也。白沙云:“色色信他本来,何用尔脚劳手攘?舞雩三三两两,正在勿妄勿助之间。曾点些儿活计,被孟子打并出来,便都是鸢飞鱼跃。若无孟子工夫,骤而语之以曾点见趋,一似说梦。盖自夫子川上一叹,已将天理流行之体,一日迸出。曾点见之而为暮春,康节见之而为元会运世。故言学不至於乐,不可谓之乐。”至明而为白沙之藤蓑,心斋父子之提唱,是皆有味乎其言之。然而此处最难理会,稍差便入狂荡一路。所以朱子言曾点不可学,明道说康节豪傑之士,根本不贴地,白沙亦有说梦之戒。细详先生之学,未免犹在光景作活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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