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四 泰州学案三(3)
裤文再过访,自述近得个悟头,甚是透彻。罗子问其详,对曰:“向时见未真确,每云自己心性时得时失,中无定主,工夫安能纯一。殊不知耳目口鼻心思,天生五官,职司一样。试说吾此耳、此目,终日应接事物,谁曾一时无耳目哉?耳目既然,则终日应接事物,又谁曾一时无心思哉?耳目心思既皆常在,则内外主宰已定,而自己工夫岂不渐渐纯熟而安全也哉?”罗子笑曰:“此悟虽妙,恐终久自生疑障。”广文不服,罗子曰:“今子悟性固常在,独不思善则性在时为之,而不善亦性在时为之也,以常在而主张性宗,是又安得谓性善耶?”广文自失,问:“将奈何?”曰:“是不难。盖常在者,性之真体,而为善为不善者,性之浮用。体则足以运用,用不能以迁体也。试思耳之於声,目之於色,其千变万化於前者,能保其无美恶哉?是则心思之善不善也,然均听之、均视之,一一更均明晓而辩别之,是则心思之能事,性天之至善,而终日终身更非物感之可变迁者也。”广文曰:“先生之悟小子也,是死而复生之矣。”
罗子令太湖,讲性命之学,其推官以为迂也。直指虑囚,推官与罗子侍,推官靳罗子于直指曰:“罗令,道学先生也。”直指顾罗子曰:“今看此临刑之人,道学作如何讲?”罗子对曰:“他们平素不识学问,所以致有今日。但吾辈平素讲学,又正好不及他今日。”直指诘之曰:“如何不及?”曰:“吾辈平时讲学,多为性命之谈,然亦虚虚谈过,何曾真切为着性命?试看他们临刑,往日种种所为,到此都用不着,就是有大名位、大爵禄在前,也都没干。他们如今都不在念,只一心要求保全性命,何等真切!吾辈平日工夫,若肯如此,那有不到圣贤道理?”直指不觉嘉叹,推官亦肃然。
罗子行乡约於海春书院,面临滇海,青苗满目,客有指柏林而告曰:“前年有司迁学,议伐宫墙树以充用,群鸟徙巢而去。分守李同野止勿伐,群鸟一夕归巢如故。”言讫飞鸣上下,乐意相关。昆一陽一州守夏渔请曰:“?谓圣贤非人可及,故究情考索,求之愈劳,而去之愈远。岂知性命诸天,本吾固有,日用之间,言动事为,其停当处,即与圣贤合一也。”罗子曰:“停当二字,尚恐未是。”夏守瞿然曰:“言动事为,可不要停当耶?”曰:“可知言动事为,方纔可说停当,则子之停当,有时而要,有时而不要矣。独不观兹柏林之禽鸟乎?其飞鸣之相关何如也?又不观海畴之青苗乎?其生机之萌茁何如也?子若拘拘以停当求之,则此鸟此苗何时而为停当,何时而为不停当耶?《易》曰:‘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造化之妙。’原是贯彻浑融。而子早作而夜寐,嬉笑而偃息,无往莫非此体,岂待言动事为,方思量得个停当?又岂直待言动事为停当,方始说道与古先贤哲不殊?若如是用功,如是作见,则临言动事为,固是错过,而既临言动事为,亦总是错过矣。”
夏守憬然自省,作而言曰:“子在川上,不舍昼夜。吾人心体,未尝一息有间。今当下生意津津,不殊於禽鸟,不殊于新苗,往时万物一体之仁,果觉浑沦成片矣。欲求停当,岂不是个善念?但善则便落一边,既有一边善,便有一边不善;既有一段善,便有一段不善。如何能得昼夜相通?如何能得万物一体?颜子得此不息之体,其乐自不能改。若说以贫自安而不改,浅之乎窥圣贤矣!”
问:“人欲杂时,作何用药?”曰:“言善恶者,必先善而后恶;言吉凶者,必先吉而后凶。今盈宇宙中,只是个天,便只是个理,惟不知是天理者,方始化作欲去。如今天日之下,原只是个光亮,惟瞽了目者,方始化作暗去。”
匡丑,罗子过临清,忽遘重病。倚榻而坐,恍若一翁来言曰:“君身病稍康,心病则复何如?”罗子不应。翁曰:“君自有生以来,遇触而气每不动,当倦而目辄不瞑,扰攘而意自不分,梦寐而境悉不忘,此皆君心痼疾也。”罗子愕然曰:“是则予之心得曷言病?”翁曰:“人之心体出自天常,随物感通,原无定执。君以宿生操持,强力太甚,一念耿光,遂成结一习一 。日中固无纷扰,梦?亦自昭然。君今谩喜无病,不悟天体渐失,岂惟心病,而身亦不能久延矣。盖人之志意长在目前,荡荡平平,与天日相一交一 ,此则一陽一光宣朗,是为神境,令人血气一精一爽,内外调畅。如或志气沉滞,胸臆隐隐约约,如水鑑相涵,此则一陰一灵存想,是为鬼界,令人脉络纠缠,内外胶泥。君今一陰一陽一莫辨,境界妄縻,是尚得为善学者乎?”罗子惊起汗下,从是执念潜消,血脉循轨。
问:“夫子临终逍遥气象。”曰:“去形骸虽显,而其体滞碍;本心虽隐,而其用圆通。故长戚戚者,务活其形者也;坦荡荡者,务活其心者也。形当活时,尚苦滞碍,况其僵什而死耶?心在躯壳,尚能圆通,况离形超脱,则乘化御天,周游六虚,无俟推测。即诸君此时对面,而其理固明白现前也,又何疑哉?” 问:“有人一习一 静,久之遂能前知者,为不可及。”曰:“不及他不妨,只恐及了倒有妨也。”曰:“前知如何有妨?”曰:“正为他有个明了,所以有妨。盖有明之明,出於人力,而其明小;无明之明,出於天体,而其明大。譬之暗室,张灯自耀其光,而日丽山河,反未获一也已。”
万言策问疾。罗子曰:“此道炳然宇宙,原不隔乎分尘。故人己相通,形神相入,不待言说,古今自直达也。后来见之不到,往往执诸言诠。善求者一切放下,胸目中更有何物可有耶?”
谓怀智曰:“汝於人物,切不可起拣择心,须要贤愚善恶,一切包容,直到物我两忘,方是汝成就处。”
智卧病,先生问曰:“病中工夫何如?”智曰:“甚难用工。”先生曰:“汝能似无病时,便是工夫。”
颗今学者,晓得去做圣人,而不晓得圣人即是自己,故往往去寻作圣门路,殊不知门路一寻,便去圣万里矣。 人不信我,即是我欺人处。务要造到人无不信,方是学问长进。
问:“人心之知,本然常明,此《大学》所以首重明明德,何如?”罗子曰:“圣人之言,原是一字不容增减。其谓‘明德’,则德只是个明,更说个‘有时而昏’不得。如谓‘顾諟天之明命’,亦添个‘有时而昏’不得也。”曰:“明德如是,何以必学以明之耶?”曰:“《大学》之谓明明,即《大易》之谓乾乾也。天行自乾,吾乾乾而已;天德本明,吾明明而已。故知必知之,不知必知之,是为此心之常知。而夫子诲子路以知,只是知其知也,若谓由此求之,又有可知之理,则当时已谓是知也,而郤犹有所未知,恐非夫子确然不易之辞矣。”曰:“从来见孟子说‘性善’,而《中庸》说‘率性之谓道’;孟子说‘直养’,而孔子说‘人之生也直’。常自未能解了,盖谓性必全善,方纔率得,生必通明,方纔以直养得。奈何诸家议论,皆云性有气质之杂,而心有物欲之蔽。夫既有杂,则善便率得,恶将如何率得?夫既有蔽,则明便直得,昏则如何直得?於是自心疑惑不定,将圣贤之言,作做上智边事,只得去为善去恶,而性且不敢率;只得去存明去昏,而养且不敢直。卒之愈去而恶与昏愈甚,愈存而善与明愈远。今日何幸得见此心知体,便是头头是道,而了了几通也耶?”曰:“虽然如是,然郤不可谓遂无善恶之杂与昏明之殊也。只能彀得此个知体到手,□□凭我为善去恶,而总叫做率性,尽我存明去昏,总叫直养,无害也已。”
问:“古今学术,种种不同,而先生主张,独以孝弟慈为化民成俗之要,虽是浑厚和平,但人情世一习一 ,叔季已多顽劣。即今刑日严,犹风俗日偷,更为此说,将不益近迂乎?”罗子曰:“夫人情之凶恶,孰甚于战国、春秋?世一习一 之强悖,孰甚于战国、春秋?今攷订《四书》所载之行事言辞,非君臣问答於朝廷,则师友叮咛於授受。夫岂於人情略不照瞭,世一习一 总未筹画也哉!乃其意气之发扬,心神之谆切,惟在於天经地义所以感通而不容己者,则其言为之独至。物理人伦,所以联属而不可解者,则其论为之尤详。此不惟孔、孟之一精一微,可以窃窥,而造化之消息,亦足以概探矣。
夫天命之有一陰一陽一,人事之有善恶,总之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然天以一陽一为主,而一陰一其所化也;心以善为主,而恶其所变也,故仁之胜不仁,犹水之胜火。盖主者其所常存,而变之与化,固其所暂出也。今以一杯之水,救一车薪之火而不胜,则曰水不胜火,岂不与於不仁之甚者哉!此即轲氏之时言之,若今兹则尤异然者矣。
是故仁亲性善之旨,孔、孟躬亲倡之,当时已鲜听从,其后不愈远而愈迷哉!刑法把持之效,申、韩躬亲致之,当时已尽趋慕,其后不愈久而愈炽哉!渴在轲氏,水止一杯,兹将涓滴难寻矣;火止车薪,兹将燎原满野矣。於是较胜负于仁不仁之间,夫非大不知量者哉!所幸火虽燎原,而究竟无根,暂而不能久也;水虽涓滴,而原泉混混,不舍昼夜也,故曰:‘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无所不至者,终只是人,不容伪者,到底是天。天下之事,责之己者近而易,望之人者远而难,其势使之然也。故今为世道计者,请自吾辈之学问先之。吾辈为学问谋者,请自身心之本源先之。今天下孔、孟之《四书》,群然读之,而《四书》之意义,则纷然一习一 之,曾有一人而肯信人性之皆善哉?反之己身,有一人而肯信自性之为善哉?夫性善者,作圣之张本,能知性善,而圣贤乃始人人可以为之也。 圣贤者,人品之最贵,知其可为圣贤,而於人人乃始不以卑贱而下视之也。上人者,庶人之所瞻趋,如上视己以贵重,而人人又安忍共甘卑贱而不思振拔也哉!某自始入仕途,今计年岁将及五十,窃观五十年来,议律例者,则日密一日;制刑具者,则日严一日;任稽察、施拷讯者,则日猛一日。每当堂阶之下,牢狱之间,其血肉之淋漓,未尝不鼻酸额蹙,为之叹曰:‘此非尽人之子与?非曩昔依依於父母一之 怀,恋恋于兄妹之傍者乎?夫岂其皆善於初,而不皆善於今哉?及睹其当疾痛而声必呼父母,觅相依而势必先兄弟,则又信其善於初者,而未必皆不善於今也已。故今谛思吾侪能先明孔、孟之说,则必将信人性之善,信其善而性灵斯贵矣,贵其灵而躯命斯重矣。兹诚转移之机,当汲汲也,隆冬冰雪,一一陽一回,消即俄顷。诸君第目前日用,惟见善良,欢欣爱养,则民之顽劣,必思掩藏,上之严峻,亦必少轻省。谓人情世一习一 ,终不可移者,死亦无是理矣。”
某至不才,然幸生儒家,方就口食,先妣即自授《孝经》、《小学》、《论》、《孟》诸书,而先君遇有端绪,每指点目前,孝友和平,反覆开导。故寻常於祖父伯叔之前,嬉游於兄弟姊妹之间,更无人不相爱厚。但其时气体孱弱,祖父最是怜念不离。年至十五,方就举业,遇新城张洵水先生讳玑,为人英爽高迈,且事母克孝,每谓人须力追古先。於是一意思以道学自任,却宗一习一 诸儒各样工夫,屏私息念,忘寝忘食,奈无人指点,遂成重病。赖先君觉某用功致疾,乃示以《传一习一 录》而读之,其病顿愈,而文理亦复英发。且遇楚中高士为说破《易经》,指陈为玄门造化。某窃心自忻快,此是天地间大道真脉,奚啻玄教而已哉!嗣是科举省城,缙绅大举讲会,见颜山农先生。某具述昨遘危疾,而生死能不动心;今失科举,而得失能不动心。先生俱不见取,曰:“是制欲,非体仁也。”某谓:“克去己私,复还天理,非制欲安能以遽体乎仁哉?”先生曰:“子不观孟子之论四端乎?知皆扩而充之,如火之始然,泉之始达。如此体仁,何等直截?故子患当下日用而不知,勿妄疑天性生生之或息也。”某时大梦忽醒,乃知古今道有真脉,学有真传,遂师事之。比联第归家,苦格物莫晓,乃错综前闻,互相参订,说殆千百不同,每有所见,则以请正先君,先君亦多首肯,然终是不为释然。三年之后,一夕忽悟今说,觉心甚痛快,中宵直趋卧内,闻於先君。先君亦跃然起舞曰:“得之矣,得之矣。”迄今追想一段光景,诚为生平大幸。 后遂从《大学》至善,推演到孝弟慈,为天生明德,本自一人之身,而未及家国天下。乃凝顿自己精神,沉思数日,遐想十五之年,从师与闻道学,其时目诸章缝,俱是汙俗,目诸黎庶,俱是冥顽,而吾侪有志之士,必须另开一个蹊径,以去息念生心,别启一个户牖,以去穷经。造饼样虽画完全,飢饱了无干涉,徒尔劳苦身心,几至丧亡莫救。於此不觉惊惶战栗,自幸宿世何缘得脱此等苦趣。已又遐量童稚之初,方离乳哺,以就口食嬉嬉於骨肉之间,怡怡於日用之际,闲往闲来,相怜相爱,虽无甚大好处,却又也无甚大不好处。至于十岁以后,先人指点行藏,启迪经传,其意趣每每契合无违,每每躬亲有得。较之后来力去处,难易大相径庭,则孟子孩提爱敬之良,不虑不学之妙,徵之幼稚,以至少长,果是自己曾经受用,而非虚话也。夫初焉安享天和,其顺适已是如此。继焉勉强工夫,苦劳复是如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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