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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五 泰州学案四(3)

人之不能治世者,只为此心未得其理,故私意纠棼,触途成窒。苟得於心矣,虽无意求治天下,而本立道生,理所必然,所谓正其本,万事理也。藉令悟於心,而不可以治天下,则治天下,果何以?而良知为无用之物矣。

礼也者,体也,天则也。是礼也,能视听,能言动,能孝弟,能贤贤,能事君,能一交一 友;可以为尧、舜,可以通天地,可以育万物;人人具足,人人浑成。所谓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乃其体自如是,非我强与之一也。学者不知目之自视,又为视以视之;不知耳之自听,又为听以听之;不知口之自言,身之自动,又为言动以言动之,此所谓己也。夫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苟率于己,则知识耳矣,意必固我耳矣,何天则之能顺乎?

人之性体,自定自息,《大学》之知止,《易》之艮,正论此理,非强制其心之谓也。不然既为神明不测之物,则岂人力所能束縳之?苟其为束而縳之,则亦不可言定,不可言息矣。

问:“但尽凡情,别无圣解,乃日求圣解,而凡情不尽,柰何?”曰:“语非不佳,第所指凡情不同耳。”其人固问,曰:“即圣解是也。安於所伤,则物不能伤,物不能伤,而物亦不伤之。”

《诗》言“为尔德”,在“日用饮食”。日用饮食,何人不尔,而独指之为德?则悟不悟之谓耳。在圣非丰,在凡非啬,悟之非增,迷之非损。虽然,未有不悟而道为我有者,所谓贵知味也。

性未易知,不得不一精一思以求之,非随事体察之谓。知性,则人伦日用不必致力而自当;若本之未立,但逐事检点,自以为当,只落世儒义袭窠臼,而於道愈远矣。

觉字最难说,今人世情略能放下,道理略能分疏,便自谓觉,此犹梦中语耳。若是真觉,无不了了,如睡者醒,眼一开,万象分明,历历皆见,何有渐次?

某往日看世人,无一当意,然只是自心未稳妥,非干人事。《净名经》云:“仁者心有高下,故见此土为不净耳。”若真能致中和者,岂有不位之天地,不育之万物哉!

答友人问释氏

王伯安言:“佛氏言无,吾儒岂能加个有?且以出离生死为念,则於无上不免加少意,所以与吾圣人异。”曰:“出离者,人法俱空,能所双遣,何以言加?”

颗云:“黄、老悲世人贪,以长生之说,渐次引之入道。”余谓:“佛言出离生死,亦犹此也。盖世人因贪生,乃修玄,玄修既彻,即知我自长生;因怖死,乃学佛,佛慧既成,即知我本无死。此生人之极情,入道之径路也。儒者或谓出离生死为利心,岂其绝无生死之念耶?抑未隐诸心而漫言此以相欺耶?使果毫无悦生恶死之念,则释氏之书,政可束之高阁,第恐未悟生死,终不能不为死生所动。虽曰不动,直强言耳,岂其情乎?又当知超生死者,在佛学特其余事,非以生死胁持人也。”

“周茂叔言:‘看一部《华严经》,不如看一《艮卦》。’如何?”曰:“此言是也。学者苟能知《艮卦》,何须佛典?苟能知自性,又何须《艮卦》也?”

“程伯淳言:‘释氏说道,如以管窥天,祇是直上去’。如何?”曰:“否。道无上下。”

“伯淳言:‘佛氏直欲和这些秉彝都消煞得尽,然以为道毕竟消煞不得。’如何?”曰:“安得此言?如此是二乘断灭之见,正佛之所诃也。”

“伯淳言:‘佛有个觉之理,可谓敬以直内矣;然无义以方外。’如何?”曰“觉无内外。”  “伯淳言‘佛唯务上达,而无下学’,然则其达,岂有是也?”曰:“离下学无上达。佛说种种方便,皆为未悟者设法,此下学也。从此得悟,即名上达。学而求达,即掘井之求及泉也,泉之弗及,掘井奚为?道之弗达,学将安用?”

“伯淳言:‘尽其心者,知其性也,佛所谓识心见性是也。若存心养性,则无矣。’”曰:“真能知性知天,更说甚存养?尽心知性,所谓明得尽渣滓便浑化是也。存心养性,所谓其次庄敬以持养之是也。即伯淳之言,可以相证。”“然释氏亦有保任之说,是否?”曰:“古德不云乎,一翳在眼,空华乱坠。”

“伯淳言:‘《传灯》千七百人,无一人达者,不然何以削发披缁而终?’”曰:“削发披缁,此佛国土风。《文中子》所云‘轩车不可以之越,冠冕不可以适戎’者也。然安知彼笑轩车冠冕,不若我之笑削发披缁者耶?故老聃至西戎而效其言,禹入裸国,忻然而解裳。局曲之人,盖不可与道此。”

“伯淳言:‘佛穷神知化,而不足以开物成务。’如何?”曰:“学不能开物成务,则神化何为乎?伯淳尝见寺僧趋进甚恭,歎曰:‘三代威仪,尽在是矣。’又曰:‘洒扫应对,与佛家默然处合。’则非不知此理,而必为分异如是,皆慕攻异端之名而失之者也。不知天下一家,而顾遏籴曲防,自处於偏狭固执之一习一 。盖世儒牵於名而不造其实,往往然矣。乃以自私自利讥释氏,何其不自反也?”

“伯淳言:‘释氏之学,若欲穷其说而去取之,则其说未能穷,固已化而为佛矣。’且於迹上攻之,如何?”曰:“伯淳未究佛乘,故其掊击之言,率揣摩而不得其当。大似听讼者,两造未具,而臆决其是非,赃证未形,而悬拟其罪案,谁则服之?为士师者,谓乎宜平反其狱,以为古今之一快,不当随俗尔耳也。”

尚宝潘雪松先生士藻

潘士藻字去华,号雪松,徽之婺源人。万历癸未进士。司理一温一 州。入为监察御史。巡视北城,有二奄阑出宫门,调女妇,执之,群奄夺去。先生移文司礼监,司礼以闻,上怒曰:“东厂职何事?而发自外廷耶?”命杖二奄,一奄死。奄人由是恨之。因火灾陈言,共摘疏中语,为归过卖直。摘广东照磨。晋南京吏部主事,改尚宝司丞,陞少卿。卒年六十四。先生学於天台、卓吾。初至京师,入讲学之会,如外国人骤听中华语,错愕不知所谓。得友祝延之世禄,时时为述所闻,随方开释,稍觉拘迫辄少宽之,既觉心懈辄鞭策之。久之,闭塞愤闷日甚。延之曰:“经此一番苦楚,是一生得力,顾却无可得说。”一日自西长安街马上,忽省曰:“原来只是如是,何须更索?”驰质之延之,延之曰:“近是。”曰:“戒慎恐惧,如何用功?”曰:“识此,渠自会戒慎,自会恐惧。”相与抚掌。已相戒曰:“此念最易堕落,须时时提醒,縕酿日深,庶有进步。”出京别天台,天台曰:“至淮谒王敬所。入安丰访王东,此老颇奇,即戏语亦须记。过金陵再叩焦弱侯。只此便是博学之。”先生一一如教,始觉宇宙之无穷,从前真陷井之也。

闇然堂日录

问:“何当使心在腔子?,不至出入无时?”耿师天台曰:“心体原是活泼,一出一入,神触神应,生生之机至妙。今欲其常入无出,是死却生机矣。”

竣师为教,不事言诠,只欲於寻常言动,认出真性流行。聚朋谈究,不为要眇之论,要於当下便识本心。自着自察,便是下手用力处。尝谓朋友之益,但当於其精神触发,与其用意恳至处得之。只此便是真性显行,不在区区同异校勘也。  初谒卓吾,质所见,一切扫之。他日友人发四勿之旨,卓吾曰:“只此便是非礼之言。”当时心殊不服,后乃知学者非用倒藏法,尽将宿闻宿见、平生深闭牢据者,痛加割剥,不留一些在骨髓?作梗,殆未可与语。至学问已见头脑,用过工夫,依旧为我受用。卓吾言读书,须以我观之始得。某曰:“正为今未有我在。”  愚夫愚妇,可知可能,此皆不由学习 ,任意触发,更无遮盖矫强,最可观性。只为寻常不着不察,自己真性不显,此等皆蒙蔽了,人己乖觉,百千计较,皆从此生。

须从大处悟入,却细细从日用琐屑,一一不放过。三千三百,皆仁体也,圣人所以下学而上达。

默识二字,终身味之不尽。纔涉拟议,非默识;纔管形,非默识;纔一放过,非默识;纔动声色,非默识;纔以意气承当,非默识。终日如愚,参前倚衡,如见如承,亦临亦保,此默识景象也。

为善须要直截发挥得出,只从心之不可忍处脱体做去,不必瞻前顾后。凡事无所为而为,到底天自有安排恰好处,所以君子修之吉。

此学有日新之机,此机一息,便非天命本体。拈弄得熟,此中如风火轮相似,眼前不惬意处,随就销铄,眼前可意处,不当毫毛,直是歇手不得。

困而不学,民斯为下。《记》云:“学然后知困。”今人尚未知困在。

不患无位,患所以立。立者四无倚附,屹然是非毁誉之中,所谓入风吹不动也。非一点灵明,自作主张,鲜有不仆着矣。  仁不可见,要观其用处,用之藏,即仁也。

喜怒哀乐,纯是天机流行,不着己,不着人,便是达天德。曰天德,何处着得人为?何处着得己见?

须是酬酢纷纭中,常常提醒收拾,久之自有不存之存。

人身常要竖立得起,少有放松昏怠之气随之矣。惟能常常挺然竖立,不令放倒,此凝神驭气之要诀。

立身自有易简之道,切弗冀望,只是听命,切勿观望,只是信心。程子言敬是惺惺法。惺惺是吾人性根,无有泯昧时,即天命之不已者也。人从无始劫以来,便受五浊六凿之累,自性常埋没不显,故须识此惺惺之体,以惺惺不昧之功存之。

学者不知一念之差,已为蹠之徒也,故视得志之人,负於国家,往往窃叹之。岂知己之汲汲营利,是其植根,而得志之时,不过成就结果之耳。  吾身喜几动,而一念和气充袭於人,人於我了无间隔,觉有忻忻向荣之意,此便尧、舜帅天下以仁,而民从之。若值怒时,眼前暴气充塞,父子兄弟情意阻间不通,俱作恶念相向,此便是桀、纣帅天下以暴,而民不纵。

明经方本菴先生学渐

方学渐字达卿,号本菴,桐城人也。少而嗜学,长而弥敦,老而不懈。一言一动,一切归而证诸心。为诸生祭酒二十余年,领岁荐,弃去,从事於讲学。见世之谈心,往往以无善无恶为宗,有忧焉。进而证之於古,自唐、虞,及於近世,摘其言之有关于心者,各拈数语,以见不睹不闻之中,有莫见莫显者,以为万象之主,非空然无一物者也。然先生之言,煞是有病。夫心体本空,而其中有主宰乎是者,乃天之降衷,有无虚实,通为一物者也。渣滓尽化,复其空体,其为主宰者,即此空体也。若以为虚中有实,岐虚实而二之,岂心体之本然哉?故先生以不学不虑,理所固然,欲亦有之,但当求之於理,不当求之於不学不虑。不知良能良知之不学不虑,此继善之根也。人欲之卒然而发者,是一习一 熟之心为之,岂不学不虑乎?先生欲辨无善无恶心之体,而自堕於有善有恶心之体矣,是皆求实於虚之过也。先生受学於张甑山、耿楚倥,在泰州一派,别出一机轴矣。

心学宗

人心道心,非谓心有二也。危,高大也。人心之量本自高大,其中道理则极一精一微。心危而微,故谓之中。何以执之?必也惟一精一乎?一精一於求微,乃充满其惟危之量,而道始归於一,一则中矣。此允厥执中之旨也。谈道之士,慕高大而忽一精一微,必至於荡而多岐矣。此理在天为明命,在人为明德,显然共见,无所用隐也,人自弗之顾耳。

文王敬止者,非止以事,止以心也。一心发之为仁敬孝慈信,是一止而众止,五者根於一止,则众止总一止矣。

理无上下,学乎下,所以达乎上。中人以上,可以语上,谓其悟上於下之内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谓其慕上於下之外也。

一陰一陽一以理言,故谓之道。此道生生,毫无杀机,故曰善。得此而成性,其善可知。此君子之道也。理寓於气,气不能不殊,得气之偏者,所见亦偏。仁者,以道为仁。智者,以道为智。得气之浊者,日用乎道,而不知其为道,故性善之理,不明於天下,而知道者鲜矣。知者,德之知,非见闻之知也。物者,吾心所接之物,非泛言天下之物也。格,正也,去不正以归於正也。致知者,非可以空虚想像而,致在正其所接之物,使各当於理而得其宜焉,则致知有实功矣。

上天之载,大德敦化,实有为之载者,藏於无声无臭之中,非无声无臭之为载也。君子敬信笃恭,实有是德,涵於人所不见之中,非徒不显而已也。  孟子指理义根於心,而后之人曰在物为理,处物为义,此异说所由起也。或问:“物理者何?”曰:“物在外,物之理在心。提吾心则能物物,是理在心而不在物也。”

心出於理则放,心入於理则存。求放心者,常存仁义而已。

心外无性,心外无天,一时尽心,则一时见性天;一事尽心,则一事见性天;无时无处不尽心,则无时无处不见性天。存之养之,常尽心而已矣。夭寿修身,纯於尽心而已矣。此孔门之心法也。

仁义礼智根於心,异端以心为空,是无根也。

诚者善之本体,几者诚之发用,本体既善,发用亦善。但既发,则其善有过有不及,就其过不及名之为恶,是善本嫡派,恶乃孽支,善其本来,恶则半途而来,非两物相对而出也。

识仁则见本原,然非一识之后,别无工夫。必勿忘勿助,诚敬存之,则识者永识,实有诸身。不然,此心终夺於物欲,虽一时有识,祗为虚见,而不能实有诸身矣。

洒扫应对是下,洒扫应对之心是上。

心要在腔子裹,腔子天理也。

均本是未发之枝叶,枝叶是已发之根本。但见漠无朕,不见其中有万象之根,是谓根本无枝叶,后来欲芟枝叶以还根本也可乎?

张子所谓大其心,即孟子尽其心也。大者,非驰骛空虚,但视天下无非我而已。尽者,非穷极分量,但随在不有我而已。仲尼之道,尽於忠恕,忠恕则大其心矣,尽其心矣,与天地万物相流通,而性天现前矣。

性具於心,谓之道心。善学者求道於心,不求道於事物。善事心者,日用事物皆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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