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2)
李卓吾日:“成大功者,必不顾后患,故功无不成。商君之于秦,吴起之于楚是已。而儒者皆欲之。不知天下之大功,果可以顾后患之心成之乎?否也。顾后患者,必不肯成天下之大功,庄周之徒是已。是以宁为曳尾之龟,而不肯受千金之币;宁为濠上之乐,而不肯任楚国之忧。而儒者皆欲之。于是乎又有居朝廷则忧其民,处江湖则忧其君之论。不知天下事果可择其名实俱利者而兼得之乎?此无他,名教累之也。以故瞻前虑后,左顾右盼,自己既无一定之学术,他日又安有必成之事功耶?”卓老此论甚快。余考忧民忧君二语,出范希文《岳一陽一楼记》。在希文言之,犹是情境相迫,程、朱以后,遂据为儒家铺面,出不成其出,处不成其处,正谚所谓“骑两头马”者是也。其误学术、事功不浅,故录其说著于篇。
宋儒不知诲君之义
高帝欲易太子,张子房但能使太子安耳,不必使帝之必去戚夫人也。袁盎止慎夫人与后并坐,亦不必使帝之必去慎夫人也。盖内阃燕私,人臣之分自有不敢与者,若果能使二帝去二夫人,亦岂人臣之福乎?孔子不止鲁之女乐,管仲不去齐之六嬖,古圣贤自有深心。而宋之儒者,遇此等处,辄以道德仁义之说绳其后,不啻三尺。一旦有滔天之巨祸,与积薪之隐忧,不为纳约之牖,而为激水之石,何怪其百投而一不效也!
韩侂胄内批之报
韩侂胄日夜谋去赵汝愚,问计于刘{弜攵},{弜攵}日:“唯有用台谏耳。”侂胄问:“若何而可?”{弜攵}日:“御笔批出是也。”侂胄然之,遂内批拜给事中谢深甫为中丞,又内批以其一党一 刘德秀属深甫为御史,由是刘三杰、李沐等牵连以进,排斥正士。闰月,内批罢朱熹矣。十二月,又内批罢彭龟年矣。一日史弥远入对,请诛侂胄。皇后杨氏素怨侂胄,因史弥远怀中出御笔批云:“韩侂胄久握国柄,轻启兵端,使南北生灵枉罹凶害,可罢平章军国事。”遂殛杀于玉津园。王抩以韩侂胄与苏师旦首至金,金主璟御应天门,备黄麾立仗受之,百官上表称贺,悬二首并画像于通衢,令百姓纵观,然后漆其首藏于军器库。侂胄以内批斥逐人,而终以内批自一杀。天道好还,岂不可畏哉!
历代宦寺之祸
自秦以历汉、唐、宋,其所以灭亡之故,俱出阉宦。尝试论之。秦若无沙丘之诏,安得有望夷之刃?汉若无蕃、武之戮,安得有董卓之进?唐若无甘露之变,安得有白马之祸?宋若无灭辽之举,安得有二帝之行?故刘、项、曹操、朱一温一 、阿骨打,此灭秦代汉、篡唐蹙宋之人;而赵高、曹节、王甫、仇士良、田令孜、童贯实启之。上下数千年,败亡如出一辙。
唐、宋始祖之非
有天下者,必推其祖以配天;既立宗庙,必推其祖为太祖,礼也。于是后之有天下者,莫不由此。夫文王受命作周者也,汉之高帝、唐之神尧、宋之艺祖,庶乎其可拟矣。曹孟德、司马仲达以下诸人,逞其奸雄诈力,取人之天下国家,以遗其子孙,上视文王,奚啻瓦釜之与黄钟?然其为肇造区夏、光启王业,事迹则同。为子孙者,虽以之拟文王可也。独拟后稷之祖,则历代多未有以处。于是或取之遥遥华胄,如曹魏之祖帝舜,宇文周之祖神农,周武氏之祖文王是也。其三圣人者,其功德固可配天矣,而非魏与二周之租也,是以当时议之,后代哂之,以为不类。至于唐既以神尧拟文王矣,求其所以拟后稷者,则属之景帝。宋既以艺祖拟文王矣,求其所以拟后稷者,则属之僖祖。夫景、僖二帝,虽唐、宋之始祖,然其在当时,则无功业之庸夫也,上视周室,仅可比不窟之流,而以后稷尊之,过矣。是以不特后世议其非,而当时固哗然以为不可,盖无以厌服人心故也。于是献议者始为导谀附会之说以申之,老聃姓适同乎唐,乃推聃以为始祖,尊之曰玄元皇帝,是盖以玄元为太祖,拟周之后稷,而其祖宗则俱为昭穆矣。至宋太中祥符间,天书、封禅之事竞兴,推所谓司命保生天尊大帝以为圣神,建立景灵宫,是盖以圣祖殿居中为太祖,拟周之后稷,而祖宗则俱为昭穆矣。不知所谓圣神者,果有功德之可称如后稷、谱系之可寻如稷之于文武成康乎?则不类更甚矣。所以徒重后人之检点也。
宋兴亡相类
宋祖以乙亥命曹翰取一江一 州,后三百年乙亥吕师夔以一江一 州降元;以丙子受一江一 南李煜降,后三百年丙子帝歞为元虏;己卯灭汉,混一天下,后三百年己卯宋亡于崖山。宋兴于周显德七年,周恭帝方八岁,亡于德祐元年,少帝止四岁,讳显,显、德二字又同,庙号亦曰恭帝;周以幼主亡,宋亦以幼主亡;周有太后在上,禅位于宋,宋亦有太后在上,归附于元。何其事事相符,岂亦报应之说耶?
宋元亡征
德祐元年,元军驻钱塘一江一 沙上。太皇太后祝日:“海若有灵,波涛大作。”三日潮汐不至。迨至正壬辰、癸巳间,浙一江一 潮不波。其时彭和尚以妖术为乱,陷饶、信、杭、徽等州,未几克复,又为张九四所据,浙西不复再为元有。宋、元之亡,皆以海潮不波,亦奇矣。
宋仁厚立国之报
宋少帝降元,封瀛国公,及世祖以公主配之。一日与内宴,酒酣,立傍殿楹间。世祖恍惚见龙爪拿攫状。时有献谋除灭者,世祖疑而未许。瀛国公密知之,乃乞为僧,往吐蕃学佛法,因挈后、公主、姬御遁居沙漠,易名合尊。长子亦为僧,名完普。顷之,复诞一子。时明宗为周王,亦遁居沙漠,与少帝、公主往来,遂乞少帝子与其妻迈来的为子,长名妥欢帖睦尔,即顺帝也。我太祖北伐,元后妃大臣俱被俘戮,顺帝之子爱猷识理达腊独能逃去。今其子孙世长沙漠,亦天道好还之报,而宋室仁厚立国,宜其绵绵未斩也。
张千载高谊
张千载,字毅甫,庐陵人,文山友也。文山贵显,屡以官辟,皆不就。文山自广还,至吉州城下,千载来见,日:“丞相赴京,某亦往。”遂寓于文山囚所侧近,日以美食奉之。凡留燕三年,潜造一椟。文山受刑后,即藏其首。仍寻访文山妻欧一陽一夫人于俘虏中,俾出,火其一尸一,千载拾骨置囊,舁椟南归,付其家葬之。次日,其子梦文山怒云:“绳讵未断!”其子心动,毅然启视之,果有绳束其发。众服公英爽可畏,而千载高谊,亦千载而下所不多见也。
刘辰翁节行
庐陵刘辰翁会孟,号须溪,于唐一人诸诗及宋苏、黄而下,俱有批评;三子口义、《世说新语》、《史》《汉》异同,皆然。士林服其赏鉴之一精一,而不知其节行之高也。元人张孟洁赠须溪诗云:“首一陽一饿夫并一死,叩马何曾罪辛巳?”“渊明头上漉酒巾,义熙以后为全人。”盖宋亡之后,须溪竟不出也。
雁足书
雁足传书,世传为苏武事,但武实未尝以书缚雁足,盖汉使者常惠托言耳。元中统间,有宣慰副使郝经,充信使使宋,宋留之真州,十六年不还。有以雁献经者,经畜之,雁见经辄鼓翼引吭,似有所诉。经感悟,择日率从者具香案北向拜,舁雁至前,手书一诗于尺帛,系雁足而纵之。其诗日:“露落风高恣所如,归期回首是春初。上林天子援弓缴,穷海累臣有帛书。”复书于左:“中统十五年九月一日放雁,获者勿杀,国信大使郝经书于真州忠勇军营新馆。”虞人获之以献,元主恻然日:“四十骑留一江一 南,曾无一人雁比乎?”遂进师南伐,越二年,宋亡。此又效苏武而为之也。然武留一胡一 中十九年始还,汉家不能为武问罪于一胡一 。经留宋十六年始还,而元主卒以此灭宋。为之一叹!
许衡有一江一 汉之思
许衡家于新郑,以金太和九年生,固非宋人也。逮显于元,伐宋之举,一时名公卿人受攻取之略,而公独言:“惟当修德,以致宾服,若以力取,必戕两国之生灵,以决万一之胜负。”盖有一江一 汉之思与?丘文庄著论,谓公不当仕元。观公之卒,嘱其子曰:“吾平生虚名所累,竟不能辞官。我死,尔慎勿请谥,勿立碑,但书许某之墓四字,使子孙识其处足矣。”则公固自恨所遇之不幸也。而或者罪公不力劝世祖,以尼南伐之师。呜呼,此何如举动,而责行止于一夫之缓颊耶?亦甚冤矣!
元世弊政
元世祖之立国也.贬孔子为中贤,第儒流于娼后;国有大事,华人仕于其朝者,虽大臣不得与闻;台省正官,非其族类则不任,其贱士似秦始皇。尊事沙门,其名为帝师者,正衙朝会,百官班列,而帝师专席于帝隅,与其君同受于群臣朝贺,帝后妃主皆受其戒,所以敬礼之者无所不至,其奉佛甚梁武帝。蒙古之制,凡攻城不降,矢石一发,得则屠之,其残忍过曹操。命西僧杨琏真珈伐故宋诸陵,其贪暴倍项羽。征日本,则十万之师弃于海岛,愤其败衄,复欲征之,其穷兵不仁胜隋炀帝。用奸臣阿合马、卢荣、桑哥辈,头会箕敛,以取于民;遣使括云南金,遣使往马八国求奇宝,责安南陈氏以金人代身,其黩货等汉桓、灵。然则史谓其信用儒术,爱养黎元,皆溢语也。士生斯世,何不幸哉!总之,夷夏倒置,已是古来未有之变,何论其他!
中华名士耻为元虏用
胜国初,欲尽歼华人,得耶律楚材谏而止。又欲除张、王、赵、刘、李五大姓,楚材又谏止之。然每每尊其种类而抑华人,故修洁士多耻之,流落无聊,类以其才泄之歌曲,妙绝古今,如所传《天机余锦》、《一陽一春白雪》等集,及《琵琶》、《西厢》等记.小传如《范张鸡黍》、《王粲登楼》、《倩女离魂》、《赵礼让肥》、《马丹一陽一度任风子》、《三气张飞》等曲,俱称绝唱。有决意不仕者,断其右指,杂屠沽中,人不能识。又有高飞远举、托之缁流者,国初稍稍显见,金碧峰、复见心诸人,俱以瑰奇深自藏匿。姚广孝幼亦避乱,隐齐河一招提为行童。古称一胡一 虏无百年之运,天厌之矣!
郭守敬历法
古历《大衍》为一精一,一行和尚藏却金针,世徒传其鸳鸯谱耳。于是守敬独得一法,曰弧矢圜算,如所谓横弧矢,立弧矢,赤道变为黄道,黄道变为白道者,最为园机活法。自此黄、赤、白三道之畸零可齐,而气朔之差可定。此法不唯儒生不晓,而三百年来历官亦尽不晓矣。今监中有一书颇秘,名曰《历源》者,郭氏作法根本,所谓“弧矢圜术”颇在焉。试问之历官,亦乐家一哑钟耳。六艺之学,昔人以为数可陈而义难知,在今日历家,却是义可知而数难陈。盖得其数而不通其义者有之矣。若谓得其理而不得其数,则施之实用,既无下手处,而并其所谓义者,亦脱空影响,非真际也。虽然,今历家自谓得其数矣,而历家相传之数,如历经立成通轨云云者,郭氏之下乘也,死数也;弧矢圜术云云者,郭氏之上乘也,活数也。死数,言语文字也;活数,则非言语文字也。得其活数,虽掀翻一部历经,不留一字,尽创新法,亦可以不失郭氏之意。得其死数,则挨墙傍壁,转身一步倒矣。近见一二儒者,亦有意象数之学,然不得其传,则往往以儒者范围天地之虚谈,而欲盖过畴人布算积分之实用,亦过矣。
元人修史之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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