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三女明婚鸾谐凤合 一人暗卜夫贵妻荣
璇姑等亦因秋香唐突无礼,不加斥叱,不测水夫人之意,今水夫人说有缘故,大家肃然起敬。水夫人凄然不乐道:“这秋香,是先姑木太夫人房内伏侍的一个小丫鬟,先姑易箦时,秋香年止十岁,吩咐我好好看待,不要打他。我因记得先姑遗言,故从没打过他一下,连重话也不轻易说他一句。他渐渐放肆起来,全没规矩,好劝他不听。又怕纵坏了他,才拨他去伏侍大媳,管束管束,没有大不好处,便不许打骂。以致骄蹇自一由 ,每每出言无状,皆为此也。”因在贴胸。取出一个锦囊,囊内贮着一方小小玉印,上面刻着“如日之升”四字,道:“这是木太夫人所遗,留我作念的。”说罢,流下泪来,因付与田氏等观看。田氏等传玩感叹,仍送还水夫人。水夫人仍放入锦囊,贴胸藏好。璇姑等亦如拨雾见天,疑一团一 尽释,孝敬之念,油然而生。难儿心中尚有所疑,起立敛衽道:“太夫人纯孝之念,令人感泣。但木太夫人遗言,固当仰承;而君子爱人,不为姑息,若但遵遗训,一味宽容,恐又非木太夫人慈爱秋姐之意。古人以善继善述为达孝,不识其中更有权衡否?”水夫人一大喜命坐,说道:“四姐能问及此,异于迂儒之见矣!先姑因爱怜秋香,故有此遗训;我因记念遗训,故每每宽容。然使秋香因此而荡检逾闲,将为奸盗邪一婬一之事,我亦不加管束,一味姑息,使死守先姑遗训,而实伤先姑之心,不孝孰甚焉!秋香这丫鬟,只有嘴快、喜报新闻、没甚规矩这几件,是他的不好处,却没有别的过犯,尚知学好,颇有忠心。虽不及紫函之沉静,冰弦之幽雅,而戆直过之父母所爱,亦爱之,父母所敬,亦敬之,至于犬马尽然,而况于人乎?我若以小魁责之,先姑之训谓何?然又怕他因小魁不戒,而驯至大过,故令大媳管束,督做女红之事。非纵之使毫无忌惮,肆意妄为也!”难儿满心悦服,极口赞颂道:“太夫人诚女中之圣君子所为,宜难儿所不识也!”璇姑愈加敬信。小躔一段不平之气,俱化入爪哇国中,毫无影响了。
到了十八这日,未能禀说:“东方太爷差人来请过,那里已准备轿子,在浴日山口迎接。小的这里船只也预备下了,在水墙门上船,出西水关,由桃花港到山口,只有十五六里水路。请问姑爷:是用了饭下船?还是在船里用饭?”素臣禀知水夫人,水夫人道:“吃了饭下船罢。”这日,是洪儒备席送行,任夫人不便自来,叫丫鬟翠香来送。外面洪儒陪古心兄弟,里面鸾吹、素文陪水夫人姑媳。席散后,素臣、素娥拜别未公灵柩。素臣又到县中,别了任公、任母。一行人都到水墙门下,绿杨树边下船。鸾吹是要送到庄上的,没有离别之色。素文牵着湘灵衣袖,洒下几点泪来,湘灵也垂了几点别泪。又向翠香流泪嘱咐他:“好生伏侍夫人,教老爷、夫人不要悬念。”翠香是锦囊亲姊,又扯住了锦囊,眼泪汪汪的,说了些话,都还没甚要紧。只有玉一奴一、赛一奴一二人,哭做一一团一 ,弄得鼻涕眼泪,粘连一片。且道二人有甚苦处,哭得恁般利害?玉一奴一、赛一奴一一母所生,在家时坐卧不离,后来又共处患难,同病相怜,到如今忽然拆散,举目无亲,岂不痛伤?玉一奴一虽与奚囊和好,止一二日,尚未亲热;赛一奴一虽与容儿恩爱,然自是外方人,语音不通,性情各别,容儿出外,更无一讲说之人,故姊妹二人独觉离别之苦。鸾吹不忍,向水夫人道:“容儿夫妻性命,都是二哥救的。看他如此苦切,女儿意欲叫他夫妻都跟去伏侍二哥,伏乞母亲慨允!”水夫人道:“我们寒素一人家,现有文虚老仆及奚囊、锦囊两个小厮,还有丫鬟仆妇,尽炕使用;你嫂嫂身边,正少这一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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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吹原打算送水夫人到庄,盘桓几日,把铺都打叠了来。那知船到水关,一个家人领着一乘轿子,跑得满头是汗,从城脚下飞奔而至。未能急问:“为着何事?”家人道:“未叔叔恭喜!大小姐,大姑爷殿试二甲,点了词林,报人挤了一厅,一千五百的讨赏,大相公、大一娘一娘一打发不来,叫我来请大小姐回去哩。”未能好不欢喜,忙进舱禀知。水夫人等俱向鸾吹致贺。鸾吹不肯回去,要叫未能回家。水夫人道:“大小姐回去的是,庄上是时常下来得的。你回去打发报人,年伯灵前也该祭告,东方亲家那边也该去定省,亲戚等作贺也须得料理。我这里只劳未管家,已极妥当,不必再要你费心,快些回去罢。”鸾吹无奈,作别上轿。水夫人等船到山口,东方家人上船叩见素臣,说:“家老爷原拟在庄迎接,清晨起来,就传轿夫;那知
京报人到了,缠住身子,不得起身,叫小的致意,改日来见罢。”素臣道:“你家少老爷恭喜,我还没来贺喜,改日到门罢,多谢你太爷费心!”家人答应起去,招呼轿夫,水夫人等俱上了官轿,丫鬟仆妇都是小轿,一直到庄上来。庄门、厅堂、寝室,俱悬灯结彩,床 、榻、台、凳一切动用器具,约略具备,许多家人庄仆,料理酒席铺设等事。水夫人愈觉不安,吩咐素臣辞谢。家人道:“老爷及少奶奶吩咐下的,小的们伏侍有不到处,只求太夫人宽恕,就感激不尽了!”家人又呈上一个礼单,上开:白米五十石,柴草一千束,陈酒二十坛,活猪十口,陈酱二坛,小菜十二瓶,清油一石,白盐一石。
水夫人道:“前日大小姐说柴米都备下的话,我也只认是他料理,怎又费亲家的心?且太多了,断不敢当!”家人跪下道:“以后盘缠,少奶奶自来承值;这是家老爷一点薄意,求太夫哂纳!”素臣坚辞不脱,只得全收了。水夫人往各屋内看了一会,竟依东方侨意思,自己住安乐窝,命古心夫妇住博古轩,素臣夫妇住日观楼,璇姑住璇玑楼,素娥住素心阁,湘灵住潇湘阁,叹道:“数皆前定,博古轩隐着大孩儿的表字;素心、潇湘都隐着二姐、三姐的名字;璇玑楼更不止关会大姐名字,大姐一精一于算法,能测量天地,而璇玑玉衡,正属量天测地之器,竟若天造地设者然,岂不大奇?”难儿道:“一奴一爱这天绘阁幽雅,太夫人可许一奴一去那里住宿罢?”水夫人道:“总是空闲,有何不可?但几日来,见你性格一温一 和,议论英伟,欲暂屈你住在后房,早晚讲些时事,不知可否?”难儿大喜道:“难儿只自愧粗愚,语言直戆,若得伏侍太夫人,朝夕受教,稍开茅塞,何幸如之?”自此水夫人命紫函陪伴难儿,在安乐窝后面三间房内住宿,早晚与水夫人讲论,不题。是夜席散后,水夫人作主,命素臣与田氏同宿。择了二十一日,与璇姑完婚,次及素娥、湘灵。正是:
真如久旱逢甘雨,恰是他乡遇故知。
如此洞房花烛夜,绝胜金榜挂名时。
次日,素臣进城拜谢任公、任母,并谢鸾吹、洪儒,又出城,贺谢东方桥,向各人述明隐处山庄,绝足不入城府之意。回来洗去面上所敷之药,露出无瑕冠玉。璇姑、素娥、湘灵俱如拨雾见天,喜形于色,难儿暗暗惊讶。玉一奴一、赛一奴一都吃惊道:“原来爷是个白面,不是那紫的面儿。”小躔道:“爷怎忽变做白脸?”生胜笑道:“相公是白脸变蓝的,怎反说变做白脸儿?”
不说丫鬟们私议。单讲二十一这日,素臣拜过天地祖先及水夫人,璇姑新妆出来,拜了水夫人四拜,古心、阮氏、素臣、田氏各受了两拜,与素娥、湘灵都平拜了。合家见礼已毕,田氏等将素臣、璇姑双双送至璇玑楼上,共效于飞。这一宵恩爱,果是不同:
一个顶天立地伟男子,一个测地量天奇女儿。
一个手握璇玑,织女时窥北极;一个胸罗星斗,牵牛斜抱文昌。
一个九死一生,沙场上几遭凶刃;一个千贞万烈,火坑中炼出真金。
一个说,看了面上青蓝,教一奴一吃吓;
一个说,摸着颈中疤靥,令我生悲。
怅当年,合一欢 床 虚谐连理;喜此夕,鲛绡帕真探骊珠。
西子湖边,略勾股势;东方庄上,直测弧形。
徒弟漫入鼓儿中,昔成膜外;师父跳出圈子去,今在个中。
璧合珠联,算不出五星聚奎,五星聚井;
铜壶玉漏,滴不了半夜浓恩,半夜浓情。
次日,素素心阁上,与素娥合卺,又是一种恩情:
一个肘后悬书抱朴子,一个龙唇着艾鲍家一娘一。
一个承气麻黄,苏醒何郎粉面;一个大黄甘草,勾留倩女香魂。
一个惨语难听,望死后挈一奴一骸壳;一个柔肠欲断,誓生前不出门庭。
一个说,卧铜屏冻得你肉冷如冰,至今疼着;
一个说闹金銮吓得一奴一心浇似水,那等凄然。
恨当年误服补天丸,抱使君升麻骨碎;
喜此夕饱食一胡一 麻饭,搂寄一奴一苏木香薷。
新会槟榔,白蔹忽惊黑丑;合一欢 花粉,苦参今变蜜陀。
蝉蜕面香,金箔女贞舒豆蔻;牵牛远志,蛇床 滴乳露蜂房。
五灵犀角两心通,白芍药赤芍药茵陈新试;
半夏丁香初舌吐,苦瓜蒂甜瓜蒂花蕊亲尝。
二十三日,轮到湘灵,一对诗文知己,鼓琴鼓瑟,别有风一流 :
一个长线钓鳌李太白,一个回文织锦苏若兰。
一个憔悴龙泉挥彩笔,光摇海岳;一个尘理太阿感巨灵,掌握风雷;
一个惊喜若狂,见和诗欲求全集,一个思量成病,吟绝命不惜残生。
一个说捉臂撕衣医闷痘,吓得一奴一胆儿都碎,
一个说形销骨化读哀词,哭得我眼泪俱枯。
想当年死掏生抓,那顾皮肤痛痒;到此夕轻勾软抱,恁般心坎一温一 存。
已得人怜,何妨便落他人后;尽教风瘦,从今不怨晚风前。
娇姿那惯雨云,真个梦魂都颤;冷艳新承雨露,顿令骨肉重一温一 。
螺黛浅深记欢情,又只怕菱花窥见;猩红点滴留春一色 ,须不是鹃舌啼来。
自此一妻三妾,琴瑟静好,同事太夫人,怡怡色养,真个满座春风,合门和气。瞬息之间,不觉已是小尽之夜,水夫人道:“岁月如流,筋力易尽。从明日初一起,立一课程,恪守勿越,以为他日致君泽民之用。我已定下一单,你等去看,若没有更改,就依着做去。”紫函呈上一个柬帖,素臣敬受看时,上写着:
文水氏日课:分日作三分:一分看书,一分督课,一分纺绩。
文真日课:分日作三分:一分看书,一分读文、作文,一分课子。
文白日课:分日作六分:二分看经书,一分阅史,一分一习一 武,一分读文、作文,一分作诗赋。
阮氏、田氏日课:分日作五分:二分料理中馈,二分纺绩、绣作,一分看书。
刘氏日课:分日作五分:一分佐理中馈,一分学算,二分纺绩、绣作,一分看书。
沈氏日课:分日作五分:一分佐理中馈,一分学医,二分纺绩、绣作,一分看书。
任氏日课:分日作五分:三分绣作,一分看书,一分学诗赋。
素臣看完,递与田氏等同看,因说道:“孩儿等日课,敢不恪遵慈命!惟母亲日课中,纺绩一条,尚求更改。”水夫人笑道:“敬姜为大夫之母,尚勤于绩,何况我乎?”素臣不敢再讲。田氏等俱称遵命。湘灵敛衽道:“大姐、二姐俱有咏絮之才,太夫人独许儿学诗赋,或未悉其底蕴耳。乞太夫人一视同仁,不识可否?”水夫人道:“君子教人,不拂其性,顺而导之,则人易从。汝以诗文为性命,若欲禁你笔砚,使专务女工,则郁郁无聊,必生疾病。我故留此一个光一陰一,为汝陶情适性之地,非为妇者必当含毫吮墨,以荒妇功也。大姐、二姐虽能搦管,而所好不同,当以妇工为要。就是媳妇,他也通文墨,我从未令他吟诗作赋,正为此也。嗣后如遇令节及尔等生辰,当给假一日,听尔等相聚,酌酒赋诗,以为欢乐,此亦蜡祭息民之意,其余则悉依日课,可也。”湘灵感激受教。素臣禀道:“目今时势,所急不在文章。孩儿欲以一分作文、读文,一分作诗赋之工夫,并为阅史、一习一 武,不知母亲意下如何?”水夫人道:“这是极好的了!我之留此二分,令汝艺文者,因系本朝做秀才分内之事,尔能留心时务,舍轻从重,有何不可?”因取笔改作二分阅史,二分一习一 武。素臣谨敬受命,逐日自课不题。一日,素臣正当一习一 武之时,佩着宝刀,叫锦囊拿着弓箭,到园中望春阁来。那阁背西面东,阁前有几百步空阔,一望都是垂杨,间着碧桃、红杏、玉李、朱樱,无边春一色 ,煞是可怜。素臣择这一片空地,常来此舞刀射箭,发一弩一使槍。这日走来,远远的听有哄笑之一声 ,近前一见,却是奚囊夫妇、赛一奴一、容儿、秋香、小躔几个男女,在那里舞剑作耍,见了素臣,奚囊、容儿都吓一跳,秋香等就要走散。素臣叫住道:“奚囊、玉一奴一、赛一奴一是个会家;你们三个,是几时学来?且各舞一回,看是如何?”三人没法,你推我让,容儿只得先走上前,向赛一奴一腰间拔出剑来,舞了一回。素臣笑说:“虽是力弱,也还亏你!”次及秋香,提着剑,横七竖八的乱砍。素臣大笑道:“这是那一家,真个劈柴势了!”末后轮到小躔,小躔不慌不忙挽起罗袖,把腰间裙带紧了一紧,提起那剑,使个身法,藏过剑尖,全势往下一坐。猛听咄的一声,那剑望着素臣心口直搠将来,刚离得三五寸,忽地一缴,风一般,快收转去。只见那剑光,霍霍地耀着,嗤嗤地作响,左三右四,前五后六,舞得如一一团一 白雪,万瓣梨花,没点空儿。正舞到熟处,忽地一收,露出一个瘦小身材,按剑而立,口不喘气,面不改色,髻不乱发,裙不动摺。素臣惊讶道:“这又奇了!你点点年纪,怎舞得如此纯熟?就是玉一奴一,也不过如此,却是那一个教来?”玉一奴一、赛一奴一道:“小躔姐的剑,比一奴一辈高了十倍,那里教得他来?”小躔又不肯说何人所教,秋香道:“他的剑是木四姐传授的,他还会使猕猴摘果、鹞子钻天许多好看的把势哩。”素臣道:“原来木四姐果是有武艺的。”因吩咐锦囊,去请太太及木四姐来此,看演武艺。锦囊如飞去请。素臣命玉一奴一、赛一奴一对舞了一回,说道:“你二人的剑,与小躔一般纯熟,力量更足,因他的年纪小,故觉惊人。但都还是旁门,不是正传,我当教你不换刃法。”小躔与玉一奴一、赛一奴一,俱欢喜无限。素臣正要叫奚囊舞剑,水夫人已领了鸾吹、难儿出来。原来鸾吹常时到庄,就与难儿同宿,两个讲得甚是投机。这日正来问候水夫人,锦囊来请,说小躔舞剑之事,鸾吹亦以为奇,因随着出来观看。到得阁下,素臣备述前事。水夫人道:“四姐每常议论,辄及军营战阵之事,我还认是纸上谈兵,原来竟娴武事;今日定要请教。”难儿道:“二相公谋胜孙、吴,勇过褒、鄂,一奴一怎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素臣道:“小躔剑法,已见一斑;不必太谦,断要请教的了。”水夫人道:“武事虽非妇道之正,而邑姜曾列乱臣,与望散比烈;洗夫人、章夫人俱以此名垂史册,功被民生。世治尚文,世乱尚武。目今宦寺擅权,边徼不靖,正值用武之时,四姐既有武艺,当一精一益求一精一,不可徒怀退让,虚掷光一陰一。但较武须有赏罚,以鼓舞精神,昨日任亲家送来的一腔猪、一腔羊、两匹红绸、两坛陈酒,叫奚囊去各分一半,连猪、羊首拿来;紫函再去向二一娘一娘一及大姐、二姐、三姐说,各带一件器玩,同来一看。”奚囊、紫函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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