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 看壁词痴人入化 谈天性侠女惊心
随氏惊疑了一会,悄悄的关好纱窗,脱一衣 上床 ,假作惊醒,连连喊丫鬟进房问:“老爷到那里去,怎不在床 上了?”丫鬟都吃一惊,拿着大蜡烛,各处照着,随氏光身搭拉着一条裤子,同着找寻,复至里房并院子夹巷,翻天的寻觅,不见踪影。随氏盘问丫鬟房门扣搭,丫鬟道:“昨日关房门出去,是搭好扣搭的,方才来开,仍是搭好;现在各处窗及总房门,俱是扣搭好的;这老爷从何处出去?”
随氏哭道:“若老爷不见,我是只好上吊的了!”丫鬟听说,一齐害怕,登时哭哭啼啼。随氏穿起衣服,又到丫鬟房里,搜寻一遍,只少翻起地皮。忙叫丫鬟,去敲门报信与爷。大桃见随氏着急,只待寻死,悄悄吩咐:“守紧着姨,若放他死了,俺们便都没命!”同着大丫鬟,慌去打门。里面的人,都因连日辛苦,睡死了去,那里听见!大桃只得寻块石头敲撞,才得接应进去。又全连裤子也不及穿,趿上鞋儿,裹着一件皮衣,飞奔入房查究。随氏满眼挂着涕泪,告诉又全说:“是好好抱着老爷同睡的,梦醒转来,就不见了老爷,慌忙喊叫丫鬟进房,各处寻到,没个踪影。”又全喝丫鬟,将随氏剥去衣服,跪在地下,骂道:“你这没良心的一奴一才,你还想性命吗?这样一个仙人,你放他去,误我大事!待我审问明白,拿尖刀挑出你那黑心来,看是怎么生着的?我把你那样看待,你被他快活了,就顾他不顾我吗?”随氏发抖痛哭道:“受爷深恩,百般伏侍老爷,……”又全怪喝道:“什么老爷?我贪着他一精一好,要常远受用他的,才是这般待他。他这样没良心,串通着你逃走,还是什么老爷先生的撒那声吗?”随氏道:“百般伏侍,原图他死心塌地,补益爷的精神。一奴一也是个人,也有灵性,岂不知道爷的法度,敢放走他?一奴一若贪图快活,还肯放走他,又不同他逃走,在这里受爷的法度!只因他口口感念着爷的恩德,手脚又不能行动,一奴一才放心一温一 养着他,夜里好好的抱着他睡觉。忽然做梦,那算命的就像仙人打扮,嘱咐着一奴一说:“是玉帝召他去,不能耽搁,教一奴一转谢着爷,说将来还要送仙丹来。'他没说完,就踏着一朵云,飞上天去。一奴一吓醒转来,床 上已是空空的。连忙喊醒丫鬟进来,各处照着,连床 底箱罅,小院夹巷,没一处不寻到,只少翻地皮。各处天栅窗,又都关好,房门又是丫鬟开进来,说是扣搭好的,一奴一又到丫鬟房里翻一个遍,总房门、院门又都闩好,不知是怎样变化出去的?急得一奴一只待上吊,生生的被丫头守住了!一奴一若有一点歹心,爷便碎剐了一奴一,一奴一也死而无怨!”此时各房姨一娘一、丫鬟、仆妇,已挤满一房,都替随氏捏着两手的冷汗。又全吩咐,采过三个丫鬟,剥去衣裤,赤条条的跪下,喝道:“你们昨晚是什么时候睡觉?院门房门可曾闩扣好的?那算命的可在床 上?后来如何知道他逃走?你们起来,这院门、房门,是开的关的?那算命的日间可曾下床 走动过?逐一从实说来,敢扯一句谎,就立劈了你!”三个丫鬟一齐哭着说道:“昨日一更多天睡觉,总房门、院门是先闩好的,房门还是大桃扣好的,那时姨合算命的都睡在床 上。半夜里姨怪叫唤起来,丫鬟们进去,房门还是扣好的,算命的不知那里去了。姨光着身,搭拉一条裤儿下床 ,合丫鬟们遍处寻到,只除地皮没翻起来。姨又到丫鬟房里搜寻,又只除地皮没翻起,各处的窗门户都是闩搭好的。算命的从没下床 ,连尿都是大桃含着雞一巴吃的。姨哭着只待上吊,是大桃叫小丫鬟看着,才敢进来敲门报信。外面的门,又都是关好的,不知算命的从那里出去?”又全呆在椅上,暗想:这真不像是随氏放走。各姨猜说:“莫非真会变化?”
又全沉吟一会,忽然想起,忙着人去店中捉拿徒弟。恰值店家来报:“徒弟于夜里在逃,不知去向。”又全愈加疑惑,查问外面门户,可曾开动,自己走出院去,四面观望,见檐瓦整齐,墙头并无痕迹。须臾,外边回进来说:“外面几十军门户,一重没开;方才店中来报,还站在大墙门外,没敢敲动。”又全寻思:这样围墙,插翅难飞?又是吃了坠一陽一丸的,如何逃出?莫非真是个仙人么?复身进房,一眼就看见板壁上的字儿,忙近前一看,失惊道:“原来真是仙人!”又重复逐字细看一遍,惊喜道:“这诗上明说着,还来送金丹,又嘱咐我看顾他两人;仙人的说话,还敢违拗吗?”因一手拉起随氏道:“是我错怪你了!谁知这师父真是仙人!快去穿好衣服,你看见师父写这诗吗?”随氏道:“那算命的总没下床 ,那见他写什么诗?”
又全道:“罪过,罪过!怎还叫他是算命?以后你们都称为仙爷。你还是他前世的妻子哩!将来还要送金丹与我,合他那梦,一些不错。你也不是做梦,是师父显的神通,我好快活。你们都看这诗,不是明说着吗?这字写得龙蛇飞舞,不是仙人,也写不出来!”五姨道:“这字也不是墨写的,怎这们青巍巍、紫烁烁的?”又全定睛细看,把手指蘸着唾沫去擦,又擦不下颜色来。说道:“方才还像是墨,怎这会子,只顾变了颜色。”五姨道:“俺们一屋子人,怎头里总没瞧见这诗?”又全失声道:“是呀!我头里怎也没瞧见?莫非仙爷还在这屋里?快叫那三个丫鬟起去,穿好衣裤,来点香烛。”一面就要跪下去磕头,却想着没穿裤子,忙叫丫鬟去取衣裤鞋袜,并请太太出来。
诀姊因又全惊疑,大家都回头掣颈,疑神疑鬼,真个像素臣隐形在屋。独有随氏肚里明白,暗自好笑。不一时,太太已到。又全穿着好了,先拜了八拜起来,备细述与太太知道。太太失惊道:“你今日说他是吕祖,明日说他是纯一陽一,妾身总不肯信;后来九姐现了原身,才有些信意。如今看起来,竟是仙人无疑了!他这诗的意思,老爷可解与妾身一听。”又全指着道:“这头上两句,是说他是大罗天仙;这两句,是说前世与十五妾做过夫妻;这两句,说因想着十五姐,动了凡心,才受这七日的灾难。”太太道:“老爷这样尊奉他,日夜守着他前世的妻子,怎还说是灾难?”又全道:“他为动了凡心,把神仙职分几乎弄掉,若不是压死九姐,还不得升天,不算是灾难吗?这几句,说九姐是八百岁的狐一精一,已吃过了三千个人,仙爷因除灭了他,才许他仍复仙班,不得再留人间的话。”太太道:“吓死人!怎九姐这样娇柔,会吃起人来?”又全道:“你没见他那爪儿,如刀锋一般的快利,若非仙爷除灭,久后我们这一屋之人,怕不都被他吃下肚皮里去!这两句,说三姐性子虽拙,我的宗支还仗他延接下去;这一句,是叫我好待三姐合十五姐。”太太道:“十五姐不消说了;这三姐拗着,不肯奉承他,怎的爷转不怪他?”又全道:“这才是神仙哩!宰相肚里好撑船,何况仙爷是大罗天仙?这几句,是说还要送金丹给我的话。只这拍肩彭四字,懂不的,下面这些话,也不甚明白,你们众人,可有懂得的?”各人面面厮觑。惟随氏经素臣解说,一则记不清楚,一则不敢招认。太太道:“只有三姐满肚骨董,除非去问他。”又全道:“我原要去看他,亏他是没恨心的,我去说知仙爷之意,安慰他一番,就便问他。”说罢,慌慌的进去了。
太太问随氏道:“谁知你前世竟是仙人,以后和你姊妹称呼了。”
随氏道:“太太是何等人,一奴一是何等人,怎敢姊妹称呼?”太太道:“仙爷救了我一家性命,贤妹就是恩人,怎不好姊妹相称呢?”太太必要改换称呼,随氏必不敢依,众姨都在哄劝。又全欢天喜地的,走进房来,看见众人形状,问是何故。众姨把太太之意,及随氏不敢依的情由,述了一遍。又全道:“这太太主意不差,连我们都要改口,太太既认做姊妹,我以后就称仙姨,你们俱称仙一娘一;他只叫我姐夫,叫你们做某姐。我以后也不敢进他的房,等仙爷再来赐了丹药,请了仙旨,若是我与仙姨还有姻缘之分,再与他重续前缘。”太太道:“这转是妾身不是了,怎叫妹妹独守空房?”随氏忙接说道:“爷的主见极是,仙爷既说还来,等他来时,听他主意,才见爷的诚心。倘或触怒了他,不给丹药与爷,岂不是一奴一之罪?一奴一受爷的大恩,敢贪着一时欢乐,致误爷的大事!望爷及太太详察!”又全大喜道:“你说的话,句句从我肚肠里穿过去的!我只怕恼了仙爷,致误大事,才说这忍心话,你不怨我,反安心乐意的肯成全我,可见前世真是仙人,今世现有半仙之分了!但方才说的这些称呼,却断要依我,才见我待仙爷的诚意!”随氏恐有变头,说道:“别的只得听从,独要称爷做姐夫,却断断不敢!”又全沉吟道:“也罢,仙姨以后只叫我李爷便了。”随氏也便依允,自此把称呼都换过了。
又全道:“方才我去问过三姐,三姐说拍肩二字,是仙人洪崖故事,我很知道,只一时相不起来。那彭就是彭祖,吃了仙爷的金丹,就要活到八百岁哩,你说造化不造化?临末几句,是桓伊、吕祖的故事,我却记不清了,总是约着再来的日子。三姐说:“明镜一团一 圆是十五,梅花是正月;又有什么一江一 城大罗天仙依傍,又有仙姨帮衬,怕不升上一级去,也做个天仙?就可长生不老,真个要快活死我也!”说罢,复向壁间逐字看玩,啧啧叹赏。又取水来揩洗,愈擦愈明,休想擦下一点颜色,分外紫巍巍,青烁烁,光彩突突。指与众人道:“你们只看这字,不是天仙还写得出来吗?”
大家咋舌惊叹。又全添上香片,剪去烛花,领着太太、随氏及各姨一齐叩拜。又全道:“徒弟肉眼凡胎,不知恩师仙爷是大罗天仙,一切看待不周,死罪,死罪!”复拜了八拜起来,向太太及各姨道:“我悔死了!那两日若不替那狐一精一开丧出殡,你们俱得与仙父一交一 一媾,便过了仙气,求他当面指点,得了采战真传,此时便可修炼。若早知他是肉身仙人,就是太太,也该陪他同睡一夜 ,过些仙气也不枉合我做夫妻一场!”太太涨红了脸,说道:“合仙人同睡,就真个过了仙气吗?”又全道:“怎不过了仙气?那白牡丹不是同吕祖睡了三夜,就做了仙人?秦国的弄玉公主住的百尺高楼,仙人萧史乘着凤凰到他楼上,日日与他同睡,过足了仙气,便把那公主的肉身都带上天去。休说与仙人一交一 一媾,就是吃了仙人的粪,都是要成仙的。”太太不信道:“与仙人一交一 一媾,说是过了仙气,还有这道理。怎那屙出来的臭粪,都是好吃的?”又全道:“我说个故事你听,你就知道。有那一府,那一县,一座桥上睡的花子,半夜里醒来,见八个人也是花子模样,在那桥上吃酒行令。这睡的花子偷眼瞧他,只见菜碟里,都是活蚱蜢,一个个跳入八个人嘴里去,给他吃嚼。这花子疑心是仙人,跪着问他求讨。八个人起身就走,这花子爬起去追赶。七个人走的快,如飞去了;只有一个瘸子,走得慢,被这花子扯住求告。那瘸子说:“你瞧着我光着身子,把甚东西给你?给一堆屎你吃罢!'蹲下去,就屙出一大堆的屎。这花子把手去捞来,拿到嘴边,想起了恶心,便在一株草上揩抹干净。那知那草登时长发起来,那颜色就是金子一般。花子才懊悔,要去吃那堆屎,不防一只狗赶来,把那堆屎都吃尽,那只狗登时就踏着红云,上了天去。
至今那黄金色的草,长有几丈来高,霜雪不凋。才知道那八个就是八洞神仙,那瘸子就是铁拐李。后来那桥便唤做升仙桥。载在那一省志书上,那有假的吗?”那小丫鬟道:“大桃姐吃了仙爷的尿,怎还不上天去?”太太道:“那吃屎的就成仙,这话到底信不的。你吃了仙爷的一精一,不比大桃吃的尿更好了?怎还要仙爷来赐仙丹,才得寿长八百呢?”
又全道:“我也想来,仙人的等级,原多着哩。比如官员里面,宰相也是官,巡检典史也是官;宰相放一个屁,不比巡检典史说一百句话,还响当些!那铁拐李与吕祖,同是上八洞天万劫不坏的金仙,合官员里宰相一般尊贵了,他的神通还估得出的么?仙爷虽是天仙,思着凡还要谪降,也只说逍遥各洞天,不知是中八洞,下八洞,若是下八洞,便差的远了!比如宰相要给你官做,他只一开口,你就是个官儿;京堂科道,就须保举引荐,慢慢的替他打算。所以吃铁拐李粪的,就成仙。吃仙爷一精一合尿的,还不能成仙。但虽不能成仙,也要有些仙缘,才得尝着那仙一精一的妙味。只我一人知道那种补益?是你们通知道的。若没有仙缘,如何吃得他。至那仙尿,虽不及仙一精一,然必有好处。只叫大桃实说出来,你们就知道了。”太太真个盘问大桃。大桃见又全说有仙缘才得吃仙尿,遂分外形容道:“仙爷的尿又香又甜,又鲜又肥,那肥就比奶子还肥,那鲜就比核桃仁还鲜,那甜就比西瓜瓤还甜,那香就比蔷薇露还香。吃下去,从嗓子直到小肚子都是热洋洋、酥融融的,说不尽那种的受用,真个比人参桂元汤补益多着哩!”又全和大桃一番说话,把太太和各姨俱说浑了,懊悔前日无缘,没过着仙气,吃着仙尿,你看我,我看你的,百不自在。又全道:“何如?我如今主意要把杏绡抬起来顶了狐一精一的缺,把大桃抬起来顶了仙姨的缺,挂做十七十八的位次,空着九合十五的名数,仙爷虽为仙姨下凡,却亏着杏绡引进,要算一个功臣,他又伏侍过仙爷洗澡,同睡半夜,算来也有些缘份。大桃那日就抱着仙爷同睡去,连日吃过仙尿,他那身上皮肉,也与别的丫鬟不同。把他两人拔了起来,使仙爷知道,也说又全有个敬心,是与仙爷沾着皮肉的,待的都与众不同。今日就请医生替三姐调治,将来诸般好待他。太太房后,现空着五间大房,请仙姨暂住。等仙爷来禀明,若还有姻缘之分,就称呼为后堂太太,与太太如娥皇、女英一般,不分大小。将来封侯拜爵,便请两副封诰。仙姨这房,就给大桃住着。这板壁起到后堂,每月朔望二日,在板壁前装点香烛,大家礼拜,以表这点诚意。太太,你说我这主意可错?”太太道:“主意是不错,只恨妾身没福,休说别的,只这样肉身仙人,现住在家六七日,连面也没见过一面儿!”各姨未沾皮肉,亦俱懊恼。又全道:“只是我没主意,我那时却认不真他是仙人,他若再来,务必求他合太太同睡一夜 。那仙人是大慈大悲的,肯济渡人,太太现又与仙姨给做姊妹,断没不肯的事!等太太睡过了,再替他们说情。你们都是赤身伏侍过仙爷的,情管也受用得成仙卵,过得仙气哩!”太太及各姨方才回过意来,巴想那后来的造化,大家欢喜。独把一个已经皈正的随氏,听着一派痴话秽言,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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