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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以血验气大阐阴阳之化 因熊及虎广推禽兽之恩

素臣与黑儿慌忙喊救。醒来,哭道:“一奴一平日每以英雄自负,今被文爷提醒,真个禽一兽 不如!先母生一奴一,因是头胎,兼有产厄,百般困苦,死而复苏。一奴一自幼顽皮,屡屡跌伤,先母千般疼惜,百种忧煎,与文爷说的一毫不错。到得一奴一家长成,为一奴一择配,高低不凑,日夜焦心。至临终时,还是千叮万嘱,吩咐舍弟。一奴一生性拗拙,一味想做英雄豪杰,把夫妻婚配,看做腌龌龊之事,要跳出火坑,竟把老母心念,一撇丢开。今蒙文爷唤醒,追想老母深恩,及自己忤逆之处,真肝肠寸断矣!”素臣道:“人事不外趋吉避凶,其机分于悔吝两念。吝则自吉向凶,悔则由凶趋吉。故有过贵于知悔,改过欲其勿吝。恩姊既有悔心,便是趋吉之道;只消与令弟说知,便可早遂家室,以慰母心。但恐吝心一起,把悔心梗住,迁延耽搁,则此过无日能改,亲心即无时能慰,终为不孝之女矣!”飞一娘一叹口气道:“一奴一欲适人,亦无可适;除是文爷天人,一奴一才甘心居妾媵之列,其余必须正配。庸夫俗子,一奴一既看不入眼;英雄豪杰,自必早有妻室。若要守定悔心,不萌吝念,也只得对舍弟说知,由着他去拣择,是好是歹,听之于天罢了!”素臣赞道:“恩姊怎见明识定若此?夫妻原是天定,讲不得贤愚好歹,听之于天,才是婚姻正理!难弟受恩深重,妾媵之说,不特口不敢言,即耳亦不敢闻,当留心为恩姊执柯便了。”

飞一娘一俯首无言。素臣知已心允,因探一句道:“青、登、莱三府,固以三叛为英雄;难弟却又闻得海岛内,有红须、铁丐二人,亦甚英雄,不识恩姊曾识其人否?”飞一娘一道:“此二人久闻其名,未识其面。”素臣道:“红须客相貌魁伟,雄杰不凡,只一嘴红须,生得怕人。铁丐面如锅底,精神奕奕,俨然尉迟敬德。恩姊既闻其名,必知其本领,若与三叛相较,不识优劣何如?”飞一娘一道:“此二人本领,虽不能深知;而江湖口号,豪杰评论,大约介乎白兄、舍弟之间。”素臣拱手道:“难弟受姊深恩,不敢自嫌唐突;此二人皆一时之杰,平日信我最深,知其俱未受室;若于此二人中,择一为恩姊执柯,不识应在何人?”飞一娘一默然不答。素臣道:“此系终身大事,恩姊又女中豪侠,何尚作儿女之态,不出一言以定之乎?”飞一娘一慨然道:“既文爷如此说,一奴一亦不肯以庸俗女子自居。铁丐虽亦英雄,而出入游戏,夭娇如龙,究逊红须一筹;一奴一家本性,亦与红须相合,文爷若肯执柯,一奴一即同去与舍弟一决便了。”素臣大喜欲行,飞一娘一道:“且慢。”踅身进去。

素臣走出院中,望着参天的石壁,罅缝中尚有斑斑残雪,青白红紫,五色俱备,喝采一回。把身子摆动,手足伸缩,觉着有些力量。暗想:我的食量颇大,性喜运动,连日被那参粥汤药,淘坏脾胃,又终日睡卧,所见所闻,可厌可恶,所以困乏异常;今日吃下这些酒饭肉食,又遇着这等豪侠女子,言听计从,有如圜转,心中畅快,故不觉精神顿长起来!正是:

神龙岂爱听箫鼓,猛虎何堪受絷维?素臣正是快活,飞一娘一已装而出,头上扎着一幅天蓝绢儿,深青衣衫,白布裙子,腰束一条月白绸汗巾。向素臣道:“文爷精神未复,这山路崎岖,还得一奴一背负下去,到平地上再扶着走罢。”素臣道:“这断不敢劳!方才运动手足,俱觉有些力量,只求恩姊把脚步放慢些,不似夜来的飞速,便可追随而行了。”飞一娘一应诺,领着素臣,在原石罅树丛中穿插而下,到山脚边一家饭店。那店里男妇,一齐接出店来,向飞一娘一厮叫。隔壁几家,也有男妇过来问候。素臣问及,方知这店中男女,俱是赛麦铁家仆;隔壁几家店铺,便是白玉麟家仆人开张,带做买卖,带做飞一娘一往为照应、传寄音信之人。素臣已觉腿酸,在一张板凳上坐着歇力。飞一娘一吩咐备船,店家慌叫两人上船,整理篷索,一面送茶上来。一个半老女人,向飞一娘一报新闻道:“大姑娘可知道,府里李锦衣家,死了一个姨一娘一,是狐狸一精一,被算命的……”飞一娘一连忙接口道:“是知道的,不必说了。”那女人顿住嘴,看了素臣一眼,就不再说。又一个老女人道:“咱们这洋面上,不是金龙大王管,另换了香烈一娘一娘一来管了,大姑娘可知道吗?”

飞一娘一道:“这一陰一空的事儿,有甚考较?”那女人道:“自天津直到咱们这里,一带沿海的行宫,合海船上的香火堂,都换上了香烈一娘一娘一的圣像,这是假得来的吗?那一娘一娘一姓黄,被他婆婆合丈夫打死的,才死不多几年,他父亲现在还替一娘一娘一看守祠堂哩。这香烈一娘一圣号听说是玉帝亲口敕封,好不显应,常在海里救人,恼着他,便一阵风,把你船翻个身,比金龙大王灵圣多着哩!”飞一娘一笑道:“是你们偏有这些冬瓜葫芦,打墙缝里直滚出来的瞎话!”那两个整理篷索的人走来,说道:“他这话却是真。好顺风。大姑娘请下船罢。”

飞一娘一立起身,领着素臣走出那村,就见一片大海,白茫茫的接上天去,素臣慌道:“我从没飘过洋,这使不得!”那船家道:“不向中间去,是沿着岸走的,比内海还稳着哩。”素臣道:“比渡海到台湾何如?”船家道:“差别多着哩!那边是常常翻船的,这边连耳朵里,也没听见有翻船的事。”素臣才放心下船。飞一娘一笑道:“文爷天生豪杰,怎这们胆小?”素臣道:“书上说着:“为人子者,道而不径,舟而不游,不敢以父母一之 遗体行殆。'若有路可走,怎肯蹈险飘洋?”飞一娘一道:“据文爷说来,一奴一平日徒手搏兽,黑夜劫人,皆不孝之事矣!”素臣正待奖劝,就话说入,飞一娘一忽笑道:“文爷不听见那一妈一子的话么?也合一奴一说的碧霞元君一般,但不信香烈一娘一娘一易,不信碧霞元君难,除了文爷光明正直,怕不着了一奴一的道儿!”素臣道:“香烈一娘一娘一的话,却有来因。人得天地之气以生,既死则气仍归太虚;惟圣贤忠孝,节义贞烈之人,他那一股正气,至大至刚,有充塞天地之势,生而为人,死而为神;孔子所谓:“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蒿凄怆者'是也。天津贞妇黄氏,其学问则几于圣贤,其节烈则超于今古。”因把黄氏始末述了一遍,道:“如此正气,岂能磨灭?《左传》子产论伯有,不过取一精一多而用物宏,就断其能为厉鬼,必立后以安之,其气始定;况黄氏浩然之正气,而遽涣然消散乎?发扬于上,主河海之祀,以昭正气,容或有之,尚非必不可信之事也!”飞一娘一咋舌惊叹道:“天下有这等奇女子,守节不变,犹人所能;至宁死而不显婆婆丈夫之失,则真可超前绝后矣!但立后之说,一奴一也听人说来,究竟不甚明白。怎有了后人,邪气就不作怪呢?”

素臣道:“《左传》说:“鬼犹求食',看去是极荒唐的话,却是极确切之理。人得天地之气以生,而人又生子生孙,则气又接续向子孙身上去。故父母虽死,而子孙以父母所遗之气,感父母已散之气,便得凝聚起来,因其原是一气。故放散而在天之气与接续在人之气,如针投芥,如磁引铁,一念感通,即成合漠。子孙祭祀,祖考必来享格,其气聚于子孙之气,故能相安。若不立后,则无气以通之,其气不聚。伯有取一精一既多,用物又宏,更非正命而死,那气如何得一时灭散?既无后人以凝聚之,自然要为厉起来了!我所以力劝恩姊适人者,亦是要把令尊、令堂之气接续下来,长久得凝聚夫散而在天之气也。”飞一娘一道:“以气聚之说,一奴一尚在半明半昧;至说一奴一适了人,就接续父母一之 气,则愈不明白了。一奴一尝听人说,有儿子才承接香烟,没儿便斩宗绝祀,没听见女儿生了子孙,可以接续父母一之 气的。要求文爷细细的指示与一奴一知道。”

素臣道:“人无论男女,皆由父一精一母血而成;一精一有一精一气,血有血气,岂有儿子才得父母一之 气,女儿便不得父母一之 气的道理?女儿既受父母一之 气,女儿所生子女,又得女儿所受父母一之 气,这气不是接续得下去的么?俗说外甥似舅,就是这一气的缘故。若不明以气聚气之说,只看以血聚血,便知古来所传滴血之事,信而可征。现今官司检验,尚以此为据。父母一之 血,既与子女之血,凝聚合一;父母一之 气,岂不与子女之气,合漠贯通?血系有形之物,故可见;气系无形之物,故不可见。以血较气,气灵而血蠢;蠢者尚能合一,岂灵者反不能合一邪?”飞一娘一道:“如此,是必要子女之气,才接续得父母一之 气。怎人家把侄子过房,也说是接续香烟呢?”素臣道:“侄子所受于父母一之 气,即其父所受于祖父母一之 气,与嗣父所受于祖父母一之 气,仍是一气。即系远房之侄,而同一祖宗生下,则层层推将上去,亦仍是一气,故能接续。若继外姓之人,便是二气,便不能接续。所以律上禁着异姓乱宗。汉津因李悝《法经》增厩、兴、户三篇,户篇有本族无人,许立外孙为嗣一条,古人行之者甚多;亦足见得女儿所生之子,原接续外祖父母一之 气,故许以为嗣。但外孙究属异姓,难以乱本姓宗支,故后来定律之人,才把此条删去。其实这一股气,原是相通;女儿若子孙承续,千年不断,则父母一之 气,亦接续下去,千年不断也。”飞一娘一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一奴一若不适人,父母遗与一奴一家这一股气,便从此断绝;一奴一若适人,得有子孙承接下去,父母这气,就得长存不断!可见男婚女嫁,是一件极大的正经事了,怎好厌恶着他,看做腌龌龊之事?孟夫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向来只知为男子而发,与女子无干;如今看来,除了男子,便是为一奴一一人而发的了!一奴一若不遇文爷,终身守一奴一偏见,真属不孝之女,禽一兽 不如矣!”素臣感激赞叹,暗忖:熊姊不独天性好,悟性亦好,如圣门颜子单刀直入本领。却因这刀字上,忽想着自己的宝刀,跌足道:“怎就忘死了!”飞一娘一惊问何事,素臣道:“我有小僮锦囊在饭店中,我自进李宅,无日不念及他。自蒙救出虎口,因感激恩姊,奉劝适人,及蒙允诺,欢喜极了,急欲会见令弟,竟把这锦囊合一把宝刀忘记死了!这便怎处?”飞一娘一道:“文爷不须着急,尊使必于夜间,亦被方兄救出矣。”素臣问:“何以知之?”飞一娘一道:“他原说访有尊使,现住饭店,因未救文爷,不便先救尊使,打草惊蛇。大约一奴一至李宅,彼亦着人到店,赚出尊使矣。”素臣大喜,感激有信为人之忠。飞一娘一道:“一奴一亦有话要问文爷,也是忘了。一奴一昨夜进房,听着文爷说,数上是个女人,就知文爷数术通神;但不知是何数术?后来劝一奴一家适人,只说母恩,不言父德;必因一奴一家有母无父,这也是起数而知的吗?”素臣失惊道:“我但说母恩者,因其事易明,且女子与母尤亲,故未说到父恩上去。凡人之身,皆由父一精一母血而成,怎说是有母无父?至昨夜说是女人,却曾起《梅花数》来。”飞一娘一道:“原来文爷是无心的话。不敢瞒着文爷,一奴一因父亲不同人类,故说是有母无父,非真无父也!家母在铁槎山下独居,山上有一人熊,一逼一着家母配成夫妇,连生一奴一家姊弟三人,即为猎户药箭所害。”说到那里,似有羞惭之状,掩面而泣。素臣亦为感伤,因道:“现在当今第一文人,名叫王鏊,亦是人熊所生,何足为嫌?但恩姊不该以虎豹等物为生计了!”飞一娘一道:“槎山并没人熊,即马猪等熊,一奴一则逐之使去,不忍杀他,也是为此。”素臣道:“熊为山君,虎豹等皆其走属;恩姊念及生身之父,亦当一例推恩。况万物并育,若以为生计,日日戕杀他,亦非天地好生之德!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故择术不可不慎也?'望恩姊察之!”飞一娘一道:“一奴一性所厌恶者,夫妻情欲;性所喜乐者,搏击禽一兽 。今既不得已,要去做那厌恶之事,若再把那喜乐之事,连根去,不把一奴一苦死了也!”素臣道:“恩姊所厌恶之事,既应体母心,而毅然为之;所喜乐之事,若不推父恩而翻然改之,是厚母而薄靖也!诚能推下忍马猪等熊之心,而不忍杀虎豹,则见杀虎豹者,尚将有怵惕恻隐之心,况忍以搏击为乐乎?难弟若作伐得成,便当尽好合之乐,夫倡妇随,琴瑟静好,天伦乐事,与冯河暴虎之乐悬殊。即以厌恶之事,尽喜乐之术,饮食调其甘旨,衣裘适其寒燠,起居时其早暮,生杀节其喜怒,曲尽此心,皆为乐事。至若天空海阔,酾酒临风,浪涌涛飞,拔剑起舞,一精一武艺以备干城之选,练士卒以为敌忾之图,贤夫妇之乐事正多;区区搏击虎豹之乐,何足齿数?况兽有同类而殊能者,猝然遇之,力不能制,岂徒身死名辱,而父母一之 气,亦从此斩绝!由此思之,乐乎?否乎?孟子曰:“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仿春搜,夏苗,秋季,冬守之意,四时择日,于岛中校猎一回,既取禽一兽 ,以供祭祀宾客之用,又令军卒娴一习一 战阵之事,则既不蹈危险之途,又不纵口腹之欲,与人同乐,较独乐为何如?且一切乐事,日日为之,则不见为乐;偶一为之,则其乐必倍!既仍可得乐,而又全此推恩之念,恩姊亦何惮而不幡然改之乎?不特此也,孝子不以父母一之 遗体行殆;而恩姊以只女子,于黑夜入人密室,倘有意外,即辱身败名,贻玷父母,令妹之刺妙化,即前车也!世之武勇,远胜于妙化者正多;何可轻蹈不测,以危殆父母一之 遗体,斩断父母一之 遗气乎?伏望恩姊三思!”飞一娘一敛衽道:“文爷之言,字字滴入一奴一心里去,如甘露一般!一奴一亦尝闻奇人讲论,而蒙蔽已久,不能开豁;若不遇文爷,真虚生人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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