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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回 五子说策请五湖 六女按名归六院

素臣感此马之德尤深,一时心如刀绞,虽因天子在前,不敢放声哭泣,却已泪如泉涌。天子命内侍:“将马抬出空地,搭起棚帐,制备棺椁,以礼殡葬。朕将谕祭加封,以慰其灵!”内侍便忙忙的扛抬起来,只听阿哙一声,马腹中落出一个七八岁的女子,赤身卧地。素臣忙提鹅鹤补,盖覆其身,细看那相貌,竟与玉儿无二;提那马时,并无骨肉,只有一张连头带足的马皮。不觉破涕为笑道:“陛下请免愁烦!臣马并未曾死,已化为人,如金蝉之脱壳矣!”因将女貌与神虎之女玉儿无异,并神猿曾称为金姐之言奏知:“可见女为马化,马实未死也!”天子喜极,近前根问。幼一女睁目不答。两个宫女慌忙抱起,屈其双足,跪在地下,细细问之。幼一女眼睁睁地看着素臣道:“只认得这一人,别事都不记得。”天子道:“马既变人,脱去马形,岂犹知马事?其只认得素父者,乃数年来目中注视,心中注念之一人,故尚能认识也。”

因令宫女抱坐锦墩,赐以果饵;命内侍回宫,取一套幼一女衣裤;着老成宫人,坐碧油小车来,领回抚养:“不瞒素父说,黄马一死,朕心中万分难过,不止痛马,兼恐魇魅素父。今既无死马之嫌,而有生人之庆,吉祥莫大焉!蠢化为灵,贱化为贵,兆居此宅者之长化卿。卿化公,士化贤,贤化圣也,何快如之!马皮珍藏镇库;此女入宫,朕当恩抚之,以报其德。素父说是金蝉脱壳,即'金蝉'名之,可也。”诸臣俱向素臣致贺云:“宅相之佳,定如煌煌天语,子孙万年之福也!”素臣拱手致谢。内侍们已把地下收拾干净,摆上小案,君臣重复欢饮。女官奏:“女之两手俱拳,拿不得果饵。”天子微笑:“此岂钓弋夫人乎?”因令女官抱至身边,亲手擘之,两拳俱开,掌纹成字,明明白白是”金蝉”两字。天子咋舌称奇,复令诸臣俱看,无不惊异。

天子道:“造物之奇,何所不有;少见多怪,今古同情。人化为物,物化为人之事,本史书所有;为鲁夫人文成友字,亦屡见经传。只缘目所未见,便不能深信。今日与诸臣共见此事,方信书传所载不诬,又焉知不以今日之事,为未可全信耶?”是日,圣情欢畅,连举巨觥,劝着素臣等痛饮。索臣等亦各承旨尽欢。须臾,宫人车至,金蝉穿换已毕,领至席前,教以跪拜,解以山呼,谢恩毕,坐车先回。四十男女俱至,天子令叩素臣,以残肴赐之。见诸臣俱有醉意,也便发驾还宫。素臣收拾鹤补回府,到水夫人房中述知其事,无不吐舌惊骇。

水夫人向遗珠道:“太皇太后发启,请你后日入宫教授。如此女亦在学徒之数,当与公主等一体教之。既由马化,即汝兄之恩人也!”遗珠应诺,复道:“女儿入宫,只身不便,遁姐太小,只好一交一 给养一娘一,隐郎又带不进去,意欲求带凤姐,早晚作伴,不知大妹子可情愿否?”鸾吹道:“凤姐既得名师,又傍着自己姨一娘一,求之不得,还有甚不情愿吗?”秋香道:“凤姐怕见世子,连这房里都不敢来。若随小姐入宫,也是情愿。”素臣道:“那个世子?定是龙郎了,怎这样称呼?”水夫人道:“龙郎才是强横哩!郡主随来的内监、宫女,都称凤、鳌两孙为驸马爷。龙郎不伏气,便一逼一着丫鬟们叫他世子,叫麟、鹏两孙伯爷。单是两伯、两驸马没分别,丫鬟们又添着大小两字,叫麟郎大伯爷,鹏郎小伯爷,凤郎大附马爷,鳌郎小驸马爷。”

素臣道:“别人罢了,秋香,你是最有强性的,怎肯依他吩咐,不告诉太夫人去惩治他?”秋香道:“也告诉太夫人,太夫人微笑不做声,夫人便不敢作主。单说不要依他,他便使起小主儿的势来,不叫世子,便要背打三拳,如何受得起呢?”素臣道:“你一把蛮力,叉曾练过,那点子小拳头,三千三百也没甚痛痒,怎便受不起?”秋香吐着舌头说道:“世子的拳头,休说三千三百,连一下也受不住,受了,敢就成了劳伤!”素臣方知龙儿亦有神力。因问水夫人道:“龙郎强横,何以不处置他?”水夫人道:“龙郎只有些性气,要抱不平打硬汉。别的事都好,待诸母如亲母,视诸弟如亲弟,孝亲敬长,恤老怜孤,与你幼时情性相仿。一则君子抱孙不抱子;二则已受朝廷之职,即如其职以称谓,亦非逾分。宫女们既称麟、鹏两孙为伯爷,凤、鳌两孙为驸马爷,而龙郎仍称小名,亦觉不妥,故未禁之。”素臣因封一杖于内堂,凡龙儿恃强凌众,不论婢仆,持此责之。鸾吹登时失色。

素臣将寻访五湖及麟儿之言,禀知水夫人说:“孩儿今朝就要差人,因皇上临幸新第,耽搁下了。孩儿该怎样置辞,母舅便得欣然而来,请母亲训示。”水夫人道:“早上媳妇说过,亏这点孩子反有见识!但你母舅天生执性,今闻你富贵若此,愈不肯出山矣,如何得欣然而来?除非说我大病临危,欲彼至京永诀,事后即送还山,彼与我姊弟之情本笃,或能蹙然而来,亦未可知。”素臣汗流伏地道:“这是断断不敢,求母亲另发一谋。”水夫人道:“若此信不可假,则更无别法矣!”秋香道:“只请大伯爷来,倒管有个主意。”

鸾吹等亦俱纵恿。水夫人道:“且去唤来一问。”秋香得不的一声,忙向书房,把五个公子一齐唤到。指着那杖道:“这是专打世子的!”龙儿瞅了秋香一眼。水夫人道:“我只叫麟郎,怎把他四个也叫了来?”秋香道:“五位公子,个个聪明,太夫人逐个问他,也见各人本领。太师爷赐杖,专责世子,若不当面一见,还只认是假传圣旨哩!”水夫人微笑,先问龙儿,龙儿道:“舅公天性好隐,姊弟甥舅之情,便一切动他不得。依孙儿主意,只索用强:父亲当奏明皇上,着地方官敦请,上道如奉诏不力,即治以罪。地方官惧罪,必千方百计劝请;舅公违不得君命,又怕难为地方官,势必来京。”鸾吹等俱以为然。水夫人道:“彼方远势,而以势一逼一之,非计也!”次问凤儿,凤儿道:“舅公虽决意隐遁,而友于甥舅之情本笃,还当以情动之。法是有一法,孙儿却不敢说!”水夫人笑道:“可是假说我病危,欲与诀别吗?”凤儿跪下道:“行权托病,古人常为之,只是出于婆婆之意则可。”水夫人道:“我虽有此意,汝父不忍行。你且起来。”凤儿起去。

敬问鹏儿,鹏儿道:“士各有志,未可相强;上有尧、舜,下有巢、由。舅公既有避世之心,婆婆当成其高尚之志。依孙儿愚见,不特不当致之使来,亦不必令人迹其所往也。”水夫人点点头道:“此儿之言是也!匹夫不可夺志,我与汝又何必夺五湖之志乎?”素臣道:“鹏儿开口即为高蹈之语,孩儿正恼着他入于异端邪说,母亲怎反奖起他来?”因把鹏儿两对,及麟儿述其泛舟五湖之说禀知。水夫人道:“我之许之,不过一时会心,却不知平日志趣如此!逍遥游,乃庄子寓言;范蠡泛湖,张良、黄石,皆以避祸。若君非越王、汉祖,岂遽隐遁乎?凡人当以孔子为宗,天下一家,不仕无义,岂可执悠谬之说,以逍遥为正邪?人皆逍遥,则君臣废而背叛生,强肉强食,群盗满山,更安所得逍遥也?此儿本性如此,又自小即从大郎,其所指示,亦必偏于独善一层;故出口即作鸿飞冥冥之论。现在皇上仿古大学之法,择公卿子弟俊秀者,入学读书,五孙俱可进监肆业。小学中有敬亭,大学中有五叔,俱得圣学正宗,当以此儿志愿告之,使其对症发药,以疗其固疾可也。”

因问鳌儿,鳌儿道:“凤哥所说,动之情,尤当感以诚。婆婆说,早晚要告假回去省墓,当亲造其庐,委曲劝谕:示以名教天亲之乐,晓以辟兄离母一之 非;广以朝隐市隐之方,为大隐何必山林;诱以新园新第之别有洞天,隔绝尘世。不夺孤高之志,而得全兄弟之伦,何苦而不为。何仇而欲避?如仍不听,婆婆则垂涕咨歖,宿食俱废,感以一气之至情。爹爹则长跪号泣,顶踵可捐,表夫三谏之至性。舅婆表叔等,亦必涕泣而陈,匍匐叩请。窃谓人非术石,诚可格天,则高隐之心可转也。”

水夫人道:“好个人非木石,诚可格天!四说中,当以此说为正。但我因久离邱垅,念切松楸,故有省墓之说。而初到京师,新居未就;受恩探重。何敢陈情?昨闻太皇太后于宫中亦建讲堂,欲召我入讲。则省墓之事,益无期日。鳌孙之论,亦成望梅耳,奈何?”因复问麟儿,打一恭,拱立而对道:“说人者,不可逆其情,而当顺其意。舅公既天性好隐,而又笃姊弟之爱,当投以所好,而导之以情,只消婆婆亲写一书,说爹爹因富贵已极,欲解组归田,而意不能决,必得舅公一劝,同为五湖之游,既得骨肉相聚,又可免日仄之祸。他人皆不欲其隐,惟我欲其隐,而不深知隐中之趣,未免隔靴搔痒,不如身为其事,心知其意者之言,亲切有味,足以悟之。汝可念同胞之谊,急为援手,万勿作局外观也!舅公见此书。必欣然而来。来后,即以鳌弟之法行之。不识可否,惟婆婆垂察。”

水夫人辗然道:“冰弦,紫函辈以麟、鳌两孙为智囊,果然,麟孙不独智,且彬彬有礼也!”因谓素臣:“姑依此行之。”素臣当差成全、伏波嘱咐:“投书后,倘无入京之意,可着一人先回,一人留待,窥探举动。如迁移别处,即尾随之,俟其卜居已定,然后回来报我。”遗珠、鸾吹喜得开眼笑,赞不绝口道:“怎这点孩子,个个都有主意!”立一娘一愈加吓坏。次日,成全等领书自去。素臣复着文敏去查礼部籍,果是自己小舅的三代,并说文结久投,定是在京会试。田氏笑逐颜开,一会又疑惑:“怎不来见?恐是生病?”素臣道:“若是生病,愈该着人来通知。必为用功之故,恐一入我门,应酬丛沓,即不能静坐读书。完场后,自必来见也!”田氏方才放心。

日中,宫车到来,遗珠辞别合家,带了凤姐,入宫教授。天子命钦天监择了初八吉日,令内阁部院翰詹堂上官,送素臣入第。先期,贺礼纷纷送来,俱一概璧谢。到夜,素臣查看礼单,见有楚王贺帖,急问:“楚王何时进京?”文仁禀:“是午后进来的。”素臣忙令掌灯,速赴王府。楚王已奉旨赐宴,入宫去了。次日,素臣入朝,不见楚王,想已赐休沐。却知道昨日赐宴,是刘健、洪文陪宴。回到府中,文仁禀:楚王一早来拜。素臣暗忖:延安系我办之事,怎陪宴反不及我?今又瞰亡而拜,何也?因复往谢步请见,总管家以病辞。素臣惘然而回。上午,各官到门候送,素臣力辞。安吉道:“这是奉旨的事,如何敢违?老朽等在东方年兄处,静候太夫人及各位夫人行后,便随公相肩舆至府也。”素臣知辞不脱,忙令人送茶点至始升院中去。

先请太夫人上轿,五位夫人随后而行。水夫人坐凤轿,田氏、璇姑、天渊各坐翟轿,但有行帐张起;湘灵碧油轿车,大鹤羽掌扇,左右遮蔽。惟素娥一无所赐,亏着鹏儿已封伯爵,领了冠诰,得与玉一奴一、阿锦、赛一奴一、云氏一色俱坐四人围轿。张着银浮图顶,茶褐罗表,红绢里三檐伞儿。女眷去完,素臣请各大臣先行。安吉道:“奉旨是送公相入府,不说是引导。”素臣只得先上肩舆,各官随后送行,到了府中,素臣拱安吉首座。安吉道:“今日奉有两旨,一旨是送公相入府;一旨是赐公相尚主。伊关公及洪、赵、皇甫四位是大媒,老朽等俱帮媒,断不敢僭!”素臣惶惧道:“学生已有一妻四妾,何敢复辱天潢?公主自应居正,而使臣子易结发之妻为妾,又恐累皇上之圣明。此婚断不敢从,此刻即当入奏!”

希贤道:“皇上有两全之道:田夫人为左夫人,公主为右夫人。居结发之下,既无嫌于易妻;而不同于众妾,亦不为亵公主之尊。皇上恐学生等人微言轻,故特命安太师并合朝卿长,共劝公相勉就此姻,断勿推却!”日月道:“公主即楚府郡主,加封水安公主者。楚王曾有微劳于兄,许以有求必应,吾兄岂可食言?”素臣方知瞰亡托病之故。长卿道:“楚郡主即女神童,真吾兄之好逑也!非吾兄孰可与耦?且已奉皇上赐婚,岂有别适之理?吾兄其熟思之!”金相道:“皇上说吾兄若固辞,即令弟等入见伯母跪求,兄勿苦刘太师也!”素臣呆在椅上,做声不得。

日月等便要求见水夫人说:“我等俱系子侄,原该进见。”安吉道:“学生现与公相同官,亦与子侄无异,当一同进见。”素臣只得入内禀知,并将众人之言,约述一遍。水夫人道:“这真难属难处之事!揩主两番救你性命,乃大恩人也。以大恩人而辱为次妻,一不可也;且其年甚幼,你又妻妾满前,岂不误彼青春?二不可也;并妻匹嫡,古训所戒,今日左右夫人,非并妻乎?三不可也。但揣皇上之意,听诸公之言,则又断无收回成命之理。公主又岂肯他适?是反害公主也!不从既有害于公主,从又恐非公主之所愿。不能报恩,而反辜恩,反覆思之,实无良法以处此,奈何?”

天渊道:“公主是极情愿的。皇上与楚王,亦必因公主而有议婚之事。天渊在宫,实所深悉。太皇太后及各宫,常要替他择配,他便力辞,说世上除了老爷,无人可配。皇后说老爷年纪大。又已有一妻三妾,岂不误你终身?他便默默不答,私与皇后议论;'晋文公以暮年入齐,桓公尚以女妻之,可见古人婚姻,并不计年。诸侯一娶九女,可见古人婚姻,不论妻妾之多寡。怨耦则虽夫妇二人白头相守,愈觉伤神;佳耦则虽姬妾满堂、樛木逮下,益征恺乐。前日蒙皇上赐婚,看公主神情及皇妃辞色,俱有先以乘韦之意,故知公主之情愿。而此番赐婚之故。实由于公主也。”田氏道:“听郡主说来,则就婚乃深遂公主之愿,辞婚即大伤公主之心!从前媳妇曾说:“楚府郡主若归于相公,当让为正室。'何况楚郡主即系女神童,前恩后恩,频繁重叠乎?媳妇区区之诚,实愿退居妾滕,望婆婆慨允此婚!”鸾吹及璇姑、素娥俱为恳劝。水夫人慨然道:“上既难抗君命,下又重违诸媳,中复朝绅满座,众口同声,加以成命实难收回,公主何肯另配?虽欲守硁硁之见,岂可得哉!吾儿速出应允,勿久稽君命也。”素臣垂泪而出,谨以母命就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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