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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回 八片香肱脾神大醒 三尺瑞雪心结齐开(2)

秋香不服道:“不要说古为相传,割胶疗疾之事甚多;即如太夫人每日只吃一两口米饮,各夫人千方百计,熬那莲子、百台、梅糕、杏脯、麻茹、冬笋、天丝、黄芽、紫菜的鲜汤,太夫人呷一口,便不能下咽。独世子臂肉,便觉香甜,吃了半碗还是讨要。以后每日两次进汤,都觉香美,一日一日的精神好将起来,怎说是无益之事呢?”

田氏正送上米粥,说道:“婆婆话讲多了,且请吃粥。桂姨隔一日请教太夫人罢。”水夫人吃粥后,复说道:“龙儿骗我出自太皇太后亲手制造,我心中感激已有甘食之意;再出自他一片愚诚,故顿觉汤味之香美;至夜得有大雪,心结一解,始得日渐轻减。以后所进,既皆出备人诚悃,又值我心宽之后,自俱觉可甘。而果否有益于病,殊未定也!若臂肉必可疗疾,则大孝如舜、文、曾、闵,应有割股之事,而古之孝子,亦皆无先殁之亲矣!'

秋香道:“就是那大雪,也是世子求下的。世子割臂之后,听见太大人说,除非甘霖大沛,心结才开。世子回房,便跪在院中祷祝。跪至一更,彤云密布;跪至二更,朔风吹起;跪至三更,大雪纷纷而下。世子满身是雪,还跪不起,被使女们催一逼一不过,才走进房,立在窗前,直看到天明,笑到天明。这不是孝感天庭,才降下这大雪?人事不可不尽的,怎见割臂定是无益呢?”

水夫人道:“人事是礼所当尽之事,然亦只尽人事以待天,非谓尽人事而必可挽回天意也!据你说来,则龙郎之割臂,乃愚孝也,礼所不当尽之人事也;其祷雪,则诚孝也,礼所当尽之人事也。至于雪之得与不得,则有数存焉。龙郎特会逢其适耳。我自五月以来,无日不祷雨,至卧床 乃只心祷。玉佳亦然。皇上亦自七月祷雨至今。太皇太后及两宫,闻我病因干旱,亦于宫中日夕祈祷。诸女媳及尔,亦何尝不祷?而点雨不下,纤雨俱无,日色紫赤,光芒如烟如火。较尔所云跪至一更,彤云密布,二更起风,三更降雪者,何相反至于若此?岂诸人之祷皆至不诚,不特不能感格,反若上干天怒;独龙儿之祷,诚而能格耶?愚民之奉老、佛也,祷而不应者十百,祷而应者,一二;即或有屡祷屡应者,岂佛、老之灵耶?皆会逢其适耳!尧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岂不能极诚而祷?而气数所至,非人力所能回。设百姓应受久荒,我病应成不起,则虽有百龙郎,祷之何益?君相之于民,子之于父母,皆不言气数,当以身任挽回事。故雩宗以祭水旱,金臄以告先王,礼所不废,古有行之,何尝谓人事不宜尽耶?特不可尽礼所不当尽之人事,如割臂等事耳!总之,从古无不殁之亲,人子无身殉之孝!必诚必信,实送死之常经;割臂割肱,乃愚人之自用。知贤者俯及之道,自不蹈匹妇沟渎之为。以礼制情,而不以情越礼,斯庸行而非畸行,大孝而非小孝耳。汝等其谨识之!”秋香方始折服,红豆等俱叹服愧谢。

初九日,东米运到,便停了乐输,以留富于民,赈粜俱用东米。百姓先已感激素臣奏设省仓,得有赈贷;后又感龙儿劝谕富户,乐输接济;复知水夫人之病因旱而起;又从一江一 南运了藏银,向山东易了贱米,救济他们,愈加感激。便如丰城百姓一般,家家供起长生禄位,朝夕礼拜,每日有人至镇国府前,磕头谢祝,纷纷扰扰,禁之不止。

水夫人本无他病,只因蒿目忧心所致,自得大雪,心结宽解;山东又到了百万石粮米,连着省仓八十余万,计算现赈至数年,饮食便一日加添一日。素臣等亦俱因病而病,水夫人一好,便个个都好起来。五日以后,水夫人令诸媳俱回房安寝,单留鸾吹、天渊二人轮流伺候。打发龙儿、蛟吟回任。吩咐素臣替素娥诊脉,素娥替诸媳女孙儿诊脉,开方修制补药,合家服食。龙儿不肯赴任,要候水夫人起床 用饭后方去,正在苦求。

鸾吹接到始升手札,说:“闻岳母病已渐愈,巡抚之事,我实不能代庖,可速令侄儿回任,免致贻误地方。”鸾吹递与水夫人道:“怎这样大人,做不来孩子的事,只几日便出丑起来!”水夫人道:“龙郎如今原不是孩子了,况有蛟吟姐相帮。你官人独自一个,未免有顾此失彼之势。且惟恐贻误,便不贻误,此乃虚心谨慎,非出丑也。”于是决意遣龙儿出京。龙儿、蛟吟只得垂泪辞别。十五日,水夫人起床 ,用饭半碗,命古心、素臣入朝销假。到十一月底,粥饭已如原数,肌肉反较前壮胖。合家疲瘦之状,亦俱复原。

次年元旦,水夫人率女媳入宫朝贺谢恩,从此复进宫讲解。遗珠亦带凤姐、遁姐入宫教授。二月中,文谨又中会魁。三月胪传。一甲一名王华,二甲一名即是文谨。水夫人因春麦大盛,方为开宴受贺。在古心夫妇,得了十三岁的传胪做女婿,洪儒又选的是光禄寺署丞,恰好料理琼林筵宴。眼看着少年女婿,占坐数百名进士之上,合寺官员,向他道喜,啧啧称羡,更是喜到尽情。初五日,奉旨:铁面夫妇再留二年。众人俱为不平,夫妇二人反俱不以为意。铁丐道:“减了一年,想是守得出头。这样好所在,多住些日子,何妨?”立一娘一道:“只着小钟馗罢了,先时何等倔强,如今看着各位公子好样,便把一娘一老子只顾奉承起来。再有两年,怕不成了孝子吗?”五月里边,春麦俱起,收成比秋麦更盛。六七月,雨水调匀,秋禾发茂,各省奏报情形,大概相同。素臣筹算民已殷实,亦知敦行《原道》一书,此其时矣!俟水夫人生日已过,草成奏本,斋宿三日,于八月初十日奏上。天子展案看时,见全衔后写着是:

奏为清除千古之大害,以开万世之太平事:

窃惟惟天垂宪,惟圣法天。天以元亨利贞,行四时而主百物;圣以仁义礼智,秩五典而淑万民。

此自古帝王法天行政,以致太平之极轨也!慨自后世老、佛并兴,害人心术,祸及国家;迄今千五百

年,炽焰燎原,不可向迩。致使人心陷溺,世道榛芜,唐、虞三代之治,不可复现!居今日而欲复古

帝王之政,以致太平之极轨,非拔其本,而塞其源,不可也!

咖逢皇帝陛下天锡勇智,作君作师,以德而居天位。践阼之始,首除法王、真一人等一千四百六十

九人;次汰京外一婬一恶僧道一十万一千余人,此诚息邪距波,休否开泰,千载一时也!谨按老、佛之说,

破其迷谬,陈其祸害,为我皇上言之。

易曰:“乾元亨利贞。”而孔子释之曰:“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

刻足以干事。”此见仁义礼智,在人之四德,即天道之元亨利贞,而非可歧而二之者也!乃老子则曰:

”大道废有仁义。”又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忠信之薄,

而乱之首。”而以杳冥昏默者为道,废实事而尚虚无,薄恩义而高旷荡。后世申、韩、商、斯惨刻之

政,伶、籍、弼、宴纵达之行,罪浮于桀、纣,而祸结于生民者,皆老氏之邪说有以启之!其余炼养、

服食、符篆、科仪诸术,皆托于老氏,而戕人之生,惑人之心,被人之家,亡人之国,尤指不胜屈!

自秦皇、汉武以后,如寇谦之、柳泌、赵归真、林灵素、张角。孙恩、吕用之徒,尤大彰明较著者也!

至于释氏。则并以天理为障,而独守其知觉运动之心。其明心见性之言,既足以荒智士之精神,

使吾儒仁义礼智、万善具足之心,一变而为空虚无用、幻妄无常之心。其轮回忏悔之说,复足以惑愚

夫之心志,使彼苍命德讨罪、万古有常之法,一变而为裂纲毁纪、万恶必赦之法!渴尝历数其罪而责

之如:背叛君亲、捐弃妻子,是沦三纲也;科头跣足而无礼,割肉舍身而无义,布施乞食而无廉,髡

发剃须而无一耻,是绝四维也。天以生物为心,而佛以出家闭绝生理,是逆天心也;君以癉恶为法,而

佛以丛林极纳亡叛,是抗王法也。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是蠹国而病民也。假经卷以聚众,不顾其嗣,

而以徒为嗣。无物不资于人,而劝人出世;无事不以为空,而建塔造殿,刊经设讖,以为功德。是尤

其心之颠倒悖逆,而其说之矛盾错乱也!渴姚崇谓佛图澄不能存赵,鸠摩罗什不能存秦,齐襄、梁武

未免罪殃;何用妄度奸人,使坏正法!朱子云:“浮屠氏之说,乱君臣之礼,绝父子之亲,一婬一诬鄙诈,

以殴诱一世之人,而纳之于禽一兽 之城,固先王之法之所必诛,而不以听者!”

臣窃以为:老氏之恶,较佛当为未减。而充塞仁义,均为割苗之莠,其乱政之罪,实浮于少正卯。

因宜与佛氏同致两观之诛,而不可使其教一日姑容于圣世者也!伏乞皇上大奋乾断,辟除二氏,俾道

德一而风俗同,除千古之大害,开万世之太平,则天下后世,幸甚,幸甚!

倘蒙圣明俯赐采纳,请以臣奏,下内阁九卿、翰詹科道,博加论议。复诏令天下,无论僧道绅士

军民有深通二氏之说、深有所欲议者,限日起送赴都,廷议其事。,使臣得以平素之学,辞而辟之;

不徒以法制之,而以理折之,以息其喙,而服其心。如果臣言不谬,可见诸行。然后次第其施行之序,

与夫善后之宜,续尘乙览,取上进止。臣不胜战竞惕厉,激切待命之至!谨奏。

天子看完,以手加额道:“此天下万世之幸也!当转达上皇,即日行之。怀恩奉素父入文华殿少待,朕即入宫,不俟朝毕矣!”天子入宫,良久良久,方至文华殿,屏退近侍,复良久良久,命传撒马儿罕番使,将所进狮子牵到殿除,垂泪谓素臣曰:“上皇云:“素父若能令此狮吼而不惧,方可议灭佛、老。特恐素父受惊。'奈何?”素臣回奏:“臣胆颇壮,即尝试之!”因请天子回宫,井屏退从臣,近狮而立,嗔目怒视,以足顿地,大喝一声。番使辟易数丈,狮一奴一牵索惊怖。狮子极声大吼,如山崩谷裂,殿柱皆撼,檐瓦俱堕。素臣猛吃一惊,仰跌在地,不省人事。正是:

欲除大恶原非易,试出奇声亦是难。

总评:

素臣非不知大义,眼见毋危,至性感发,哀痛迫切,不自觉不能已耳。故虽被水夫人提醒。而究难养起一精一种,股骨一痛,几至不测也。惟圣人能以礼节情,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与其不及也,宁过。作者为贤者立教,非为不肖者开便门。为人子者读之,切弗错会主意。

绢股虽非正道,人子每踵为之,以为云者有奇效故也。无效而及致戕肢体伤性命者不传,患者,乃益踵为之矣。作者伤之,故以龙儿割臂奇效,开出水夫人正论以示人,允为千古不刊之论!

绢股以偶见为奇,而此乃已树者八,将割者六,且议周而复始,如常饌然。事为有一无两之奇事。文为有一无两之奇文!

祷雪一段,写得精神。只将诸人看雪情况指点,而水夫人忧旱之诚,合府急迫之意,龙儿诚祷之应,沉疴立起之势,无不跃跃纸上。一笔胜人百笔,是最善用笔者!

祷雪,如秋香所云:“孝感天庭”,似属确论。而水天人以为”会逢其适”,毋乃没却龙儿一片血诚。及凿凿说出如许至理,方始豁然无疑。读书最长学问。读此等奇书,尤使人一大扩心胸,增长知识。裨官野史无论,《史记》《汉书》中有如为此大议论乎?夹入老佛,指点迷途。尤足唤醒痴人梦呓!

藏银赈饥,到门叩祷,明犯丰城旧事,而暗伏廖冒等进谗,便全脱旧时稿本矣。手挥目送,旷世逸才!

奏疏将性与天道说得合一,如水乳一交一 融,便使老氏之说坏仁义,佛氏之以理为障,俱成瞽见。此最一精一微,最谛当、最有把握处。至历数老佛之恶。一句一字皆铁案山招。昔人谓韩公《原道》,只道得两家粗浅处,此却一精一粗俱到,日星明而一江一 河流,圣人复起不易斯言矣!

回未一变,出人意表。来不知其所自,去不知其所住,令我瞠目直视,挢舌不下,索气绝者,亦良久良久不能已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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