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皇嫂张菊花
一、大厦已倾皇亲受辱
故事发生在公元1644年的初春。
在河南祥符县城最繁华的东关大街上,矗立着一座颇有皇家气派的大宅院——这就是名闻豫中的太康伯张府。太康伯张国纪的大女儿乳名秋莲,二十四年前被选人宫中成了明熹宗天启皇帝的皇后,封号为懿安,父因女贵,张国纪一跃成了太康伯。尽管天启是个短命皇帝,只在位七年便驾崩了,但继位的崇祯是天启的亲弟弟,张皇后成了皇嫂,张国纪依旧安享富贵。就这张国纪还不满足,他把持官府,广占田地,开设钱粮商铺,囤积居奇,又平地建起这座气势非凡的伯爵府第来。
可是,自过了年这两个月来,张国纪却缩在府里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天下大乱,闯王李自成的大军从西安出发,一路势如破竹,直逼京师,眼看大厦将倾,作为皇亲国戚,怎不叫张国纪忧心如焚?当李自成攻克北京,崇祯和张皇后等自缢殉国的噩耗传来后,偌大张府顿时白幡高挂,一片嚎啕之声。
丧幡挂了不足一个时辰,祥符县令胡宾便带着一队衙役闯进了张府。张国纪以为胡宾定是来吊国丧的,不曾想他脸上却像挂了一层秋霜似的,一见张国纪便大声呵斥:“张老儿,自古没有不亡的朝代。大明气数已尽,闯王坐了江山,国号大顺,除旧布新,正宜大庆大贺,你却挂起丧幡,是何居心?”啊!张国纪又惊又气,浑身直抖,反唇相讥道:“胡宾,你是大明的七品官,食君俸禄,如今皇上殉国,你怎可厚颜无耻翻脸事敌?”
胡宾满面通红,恼羞成怒道:“张老儿,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胡某已派人向李闯王送了降表,可以说现在已是大顺朝的县令了。你却为前朝亡君吊丧,犯下了大不敬之罪。来人,把张家大小都给我抓起来,先关进县衙,待李闯王降旨治罪!”马上,如狼似虎的衙役们便掏出“啷当”作响的铁镣,就要动手。
躲在内室窥视动静的张老夫人见状不妙,忙叫管家捧出两大盘金银珠宝,敬献给胡宾和衙役们,这才使胡宾冷哼一声,发了话:“今天就饶过你们。以后只许你们老老实实,不许你们乱说乱动!”言毕,带着衙役们扬长而去。
张国纪一屁股瘫坐在太师椅上,哀叹不止:“完了完了,大明的江山完了。没有了皇娘娘,我张家的富贵也完了……”
二、女儿归家悲诉始末
一个月后,一个春雨潇潇的黄昏,张府老门房、张国纪的远房表弟老刘头正要关大门,忽见两个面容疲惫不堪、满身旅途风尘的中年女子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走了过来,抬脚就要往里闯。老刘头急忙喝止。其中一个女子将老刘头一阵打量,嗓音嘶哑地叫道:“这不是老刘表叔吗?哀家……不,我是你秋莲侄女啊!”
老刘头浑身一震,睁大昏花的老眼仔细一端详,吃惊地叫道:“真的是秋莲,不,是皇后娘娘!”边说边慌里慌张地向大堂飞跑。
张国纪老两口正坐在大堂上相对愁叹,忽见老刘头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大呼小叫道:“老爷,夫人,皇后娘娘没有上吊,皇后娘娘回来了!”就在这时,那两个中年妇女已尾随着来到了大堂前。张国纪抬头一看顿时哑了口,木雕泥塑一般目瞪口呆:走在前面的这个……这个身披青色衣裙、身姿秀颀的中年女子,不是自己二十多年不曾见面的女儿秋莲又是哪个!
“爹,娘!女儿回来了。”张皇后嘴唇翕动,含泪叫道。张老夫人揉揉眼,仍恍然若梦:“莲儿,不……不是说你也殉国了吗?你……你是怎样逃出来的?”
张皇后将身后那个年纪、面容和身姿都同自己相仿的女子扯上前道:“爹,娘,一言难尽呐,多亏了我这个菊花妹子……”
皇城被攻陷那天,走投无路的崇祯绝望至极,临上吊前先是让三个儿子各自逃命,却逼着自己的周皇后和袁贵妃去自缢,忽又想起了寡居慈庆宫多年的皇嫂,忙写了一纸诏书,让心腹太监持着一束白绫赐张皇后一死,以免“坏了朕皇祖皇兄体面”。张皇后接到圣旨,悲哭一场,将头伸进了搭在殿梁上的白绫套。那太监急于逃命,不等张皇后气绝便扔了圣旨,掩了殿门逃之约夭夭。就在张皇后魂荡魄悠之际,那束白绫竟然“嘣”的一声断了!原来太监们为中饱私囊高价买来的白绫本是劣质品,又不知在大内府库中存放了多少年,早已霉烂不堪了。张皇后悠悠醒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好解下自己腰间绦带,再次搭向梁间。
就在这时,殿门被推开了,一个与张皇后面容酷肖的中年宫女怀揣几个馒头走了进来,见此情状,惊叫一声,馒头撒了一地。
这宫女叫张菊花,本与张皇后同年入宫,以前在御膳房当差。魏忠贤把持朝政时,性格爽直的张菊花一不小心得罪了魏忠贤,魏忠贤当即喝令侍卫将她重打四十大杖!恰在这时,张皇后路过,凭皇后之威硬是将张菊花从杖下救出,并将她收作贴身侍女。多年来,淳朴厚道的张菊花对张皇后感激万分,忠心耿耿,而本是百姓出身的张皇后也把张菊花视为知己,两人私下以姐妹相称。今天一大早,由于传膳太监逃跑,张菊花不忍心张皇后挨饿,便仗着路熟,亲自到御膳房找食物。刚找到几个馒头,便听到皇上赐张皇后自尽的消息,慌忙赶了过来。
张菊花死命扯住张皇后哭道:“秋莲姐,皇上丢了江山,让自己的儿子都逃走,却拿我们女人当垫背的,难道我们女人就活该陪他死?咱们偏不死,要好好活着!”
张皇后泪流满面地摇头道:“入了宫我便生是朱家的人,死是朱家的鬼……”说着挣扎着又向丝套扑去。
张菊花一把将丝套扯下,悲愤地道:“秋莲姐,你好糊涂,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怎么是他们朱家的?再说了,你是皇嫂,并不是皇上的臣子,他有什么资格下圣旨让你去死?还有,你已为他们朱家死了一回,可老天不收你,你何苦再死第二回?秋莲姐,好多宫女都逃了,咱们也逃吧,逃出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你才四十岁,到了宫外还有好岁月呢!哦,对了,你不是常对俺说,在老家有个叫黄春生的最令你念叨吗?咱们出了宫兴许能找到他呢。”
张皇后依旧摇头:“休再说了,此生我无颜见人家啊,倒不如死了干净!”张菊花眨眨眼又道:“秋莲姐,俺张菊花情愿陪你一死。可父母养育之恩天高地厚,俺张菊花自幼父母双亡,死了没什么可遗憾的,只是你那二十四年不曾再见过面的父母高堂在世,得知你殉国不知要多难过啊……”这一番话终于勾起了张皇后的思乡之情,她长叹了一口气。见张皇后迟疑起来,张菊花不由分说,扯落张皇后的凤冠霞帔,拿出一件早准备好的普通百姓衣裙披在她身上,两人混在如潮的逃难宫女群中,逃离了早已洞开的皇宫大门,迤逦直奔祥符……
听了女儿一番泣血诉说,张国纪老两口如闻天书,好大一会才回过神来。张国纪对张菊花打躬作揖,再三感谢;老夫人则一把抱住女儿,呜咽痛哭。最后张国纪安排道:“我儿,生逢乱世,你我能骨肉重逢,全家团圆,也是不幸中的大幸!我们张府后花园有座阁楼,极是隐秘,你和菊花不妨住在那里。另外,我还要叮嘱下人们把好口舌,以免走露了风声——胡宾那狗贼,对我张府虎视眈眈呢!”
三、临危抱佛避难黄家
尽管张国纪严禁家人走露张皇后逃归的消息,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过了两天,此事就被县衙捕快嗅了出来,傍晚时分急告胡宾。胡宾喜不自胜:若是将崇祯的皇嫂捉住,献给李闯王,岂不是奇功一件!当下令签一甩,要众捕快作好准备,明天一早就包围张府,搜拿张皇后!
但是,胡宾慢了一步。毕竟张国纪在祥符经营多年,县府中不少衙役早已被张国纪收买为耳目,当夜,便有几个衙役溜进了张府。张国纪老两口闻知,大惊失色:只怕这下自己一家大小难逃干系!有心将女儿藏到亲戚家,可那些亲戚们全是见利忘义之辈,定会贪图赏银将女儿举告出去的!老两口不由急得团团转。
倒是张皇后听了,毫不慌张,对父母一躬到底:“爹,娘,皇上本已下旨赐我一死,我没遵旨已是大错,千不该,万不该,女儿又回到了家中,连累了爹娘和一家老小!如今见到了爹娘,心愿已了,还是让我遵从皇上的圣旨吧,一了百了!”言毕,向后猛退几步,一头向那根粗大的房柱撞去。说时迟,那时快,一旁的张菊花早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抱住了张皇后。
“菊花妹子,别再拦我了,这世道不容我活下去啊!”张皇后声泪俱下。“秋莲姐,俺还是那句话,咱们偏不死,要好好活着!”姐妹俩哭作一团。张老夫人也哽咽劝道:“莲儿,白发人送黑发人,岂不让人更伤心?等你爹和我百年之后,你再寻死也不迟!”
张国纪连转几个圈,突然眼睛一亮,将老伴儿扯到一旁悄声道:“天无绝人之路,我倒想起了一个人,现在只有他能救我们张家!只是……只是这话难开口哩,他、他就是黄春生……”
为何一提黄春生就令张家深感羞愧呢?此事说来话长。
张国纪早年本是个屡试不第的穷秀才,县城梧桐巷有个做得一手祖传好豆腐、家道小康的结义兄弟黄连中时常周济他。黄连中有一子,就是黄春生,恰比张家大女儿秋莲大一岁。两人一块长大,可谓青梅竹马,两家大人顺水推舟为他们俩定下了亲事。天启元年初夏,朝廷为天启皇帝大选妃嫔,穷困潦倒的张国纪夫妇动开了心思。当下,张国纪瞒着女儿跑到县衙找县令报了名。县令正愁无人应选呢——好人家女儿,谁愿意往那再也见不到亲人的地方送?当下,县令亲带衙役,一顶黄盖轿来到了张家,硬是将哭闹挣扎的张秋莲塞了进去,送往京城
待张秋莲被立为皇后,黄家父子自知和皇上争不得媳妇,只得忍气吞声,张、黄两家的贫贱之交也一刀两断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年,因张皇后屡劝明熹宗要警惕魏忠贤谋反篡位,惹火了魏忠贤,魏忠贤便命爪牙到祥符查张皇后的脚后跟,居然将当初张皇后曾与黄家订婚之事查了个底朝天。魏忠贤大喜:明太祖立有规矩,宫中所选后妃必须是民间未婚未聘的女子,违犯此规,就是犯了欺君之罪!当下魏忠贤逼着明熹宗下圣旨,派人千里迢迢将张国纪和黄家父子都接到京城,要来个三堂会审。
张国纪早吓软了腿:黄家父子找到了出气的机会,还有不如实说的?这回自己死定了!令人大出意外的是,土头倔脑的黄家父子在会审时竟连连否认同张家有婚约。魏忠贤勃然大怒,当即喝令对黄家父子动大刑。可怜一顿大刑下来,年老体弱的黄连中一命呜呼,黄春生则生生将舌头咬断,也不将庚帖交出来。魏忠贤无奈,只得罢手,一场针对张皇后的轩然大波戛然而止。
张国纪返乡后亲到老友坟前祭奠,并当场要补赠给黄春生千两白银和两个美貌丫环。成了哑巴的黄春生对此嗤之以鼻,拂袖而去,依旧开自己的“黄家豆腐坊”……
如今张国纪提起黄春生,张老夫人听了眼一亮:“老头子,你这主意好得很,这黄春生靠得住。我们这就领秋莲她们俩去梧桐巷黄家豆腐坊!”说着,踮起小脚就要去,张国纪连忙扯住她:“你好傻,这事儿你不瞒着点,秋莲她……她怕再连累黄春生,不会答应的!”张老夫人恍然大悟。当下,老两口只说再换个藏身之地,摸着黑,亲自领着张皇后和张菊花,七拐八弯来到了梧桐巷。
“黄家豆腐坊”仍亮着灯,黄春生听见敲门声,急忙开了门,只见门外竟然站着峨冠博带的张国纪老俩口,不由大吃一惊,再细一看,他们俩身后还跟着两个妇人,而前面的那个妇人,不是别人,正是二十四年不见、令自己一直牵挂在心的秋莲妹子!黄春生一见之下,不由激动得眼涌泪花,嘴唇哆嗦。张皇后乍见是黄春生,脸泛红潮,满面羞赧,两人泪眼相望,都有满腹话要说,可此时此刻,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果然,张皇后头一扭就要走,却被早有准备的张老夫人死死扯住。
张国纪干咳一声,老着脸皮,将事情如此这般一说,黄春生点点头,忙将四人领到了豆腐坊的后院。后院有一处三间的房子,张国纪略一打量,极是满意。
待将张皇后和张菊花安顿好,回到前院,张国纪摆起伯爵爷的架子,拉长脸道:“春生呐,你是大明的子民,忠君事主的道理你还是懂的。如今娘娘落难,你要忠心服侍。以后你在这前院豆腐坊歇息,后院就是娘娘的行宫,你对娘娘要恭恭敬敬。没有娘娘宣召,你……你不得无故进入行宫!”
张皇后被张菊花搀扶进房间,细一打量,不由愣住了:只见这间屋子是娶新妇用的房间,可自落成后并不曾住过人。瞧,房柱上那当年上梁的红绸还不曾解下——祥符风俗,新婚用房落成后,要在房柱上系一红绸,须待新娘亲手解开,以图大吉大利。张皇后手抚红绸,热泪喷涌,过去的二十四年皇宫岁月恍若一梦,如今,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少女时代,忍不住喃喃自语:“春生哥,没想到你还是孤身一人,难为你还记着你的秋莲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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