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道士
最后一户山民搬离牯岭,已是两三年前的事了。以前尚有条简易的乱石铺就的小径,羊肠子一般,从青葱陡峭的悬崖边上盘绕上去,绕得人眼花缭乱。因为走的人少,日渐荒废,没几年工夫,便给杂草吞噬了。从石门到牯岭,沿着这样的小道得爬上半天,通常上去一趟,都是大汗淋漓,双膝发软,经凛冽的山风一吹,无不倒抽冷气的。那败落的小庙,叫蛇神庙,据说很有些年头,具体多少年,大家都语焉不详,离山顶尚有一箭之地,文革前这里还有些出家人,后来被一顿乱棒,还俗的还俗,回家的回家,庙里被捣了个稀烂,从此便萧条了。此处茂林修竹,有水井,两侧种满苍翠的松柏,斑驳的墙上挂着一口破钟,山风猛烈时,能吹得叮当响,方圆一里都能听见。通常听见钟声响,便知离蛇神庙不远了。老铁就住这儿。
每年冬天,是年轻邮递员小楼最恼火的时候。差不多隔上一两周,便得上牯岭一趟。山路嶙峋,全是石阶,旁边是深不见底的深涧,压根没法骑车,全靠两条腿。山上的冬天比底下的更野,更烈性。来得早,去得晚。石门的丘陵原野还是果实累累的世界,牯岭上早已寒霜笼罩,有些高处不胜寒了。秋天还好,沿路都有果子摘,野板栗、野柿子、枞树菇,每回都有收获。冬天就不同了,寒风载道,万物萧瑟,连声鸟叫都难以听到。林场里寂静得可怕,只有自己的喘息和脚步声,偶尔有窸窣抖落的松针,铺得地上金黄一片。小楼天生胆小,牯岭上头有座坟山,上面埋的净是些死得不明不白之人,石门这边常说,一个人走山路,如果背后有人唤你名字,千万别回头。一回头,鬼就缠身了,那是鬼在引诱你。又加上前几年一支马帮驮运金银花下山时,稍不留神,连人带马一块滚下了悬崖,摔得面目全非,想想就有些怕。每回爬上去时,小楼都是全身大汗,山风一吹,冷得直叫人打哆嗦。他心里就有些说不出的愤慨,不明白这老不死的为何要一心留在牯岭,要留在这孤零零的破庙里。
他唯一的乐趣似乎就是写信,每次上来送信时,他将早已封好的厚厚的信封交给小楼,反复嘱咐,生怕有疏忽。那些信,都是写给驻防甘肃酒泉的子春的。酒泉在哪?小楼只知道酒泉在甘肃,老铁的关门弟子子春就在那。而甘肃离牯岭究竟有多远,小楼一片茫然。老铁说,我徒儿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再转车,才到酒泉。他们驻防的那边都是戈壁和荒漠。小楼坐过最久的火车是四个小时。想想小楼都有些傻眼,信上描述的千里元人烟的苍凉景象到底是怎样的一片风光?据说,夜里能听见群狼的嚎叫声。他们这边野猪倒是不少,狼却从未见过。
那来信用的狭长的牛皮信封,上面暗红色的字体醒目地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某某部队的番号。无需贴邮票,和那些白色的普通信封相比,显得皮实,也显得更有分量。他总能从一大堆信中,一眼分辨出来哪封是老铁的。老铁拿到信,并不忙着读,而是将新写好的,小心翼翼交给他,且会刻意叮嘱几句。后来慢慢熟了,也就不必交代了,让他坐在竹凳上闲聊,扯乱谈,从瓷盘里抓几只野柿子给他吃。破旧的小庙寂静得可怕,只听得见远处的山涧中有潺潺的瀑布折落下来打在石头上的响声。日子仿佛流水一样,如此这般打发掉了。那老铁接近古稀之年,光着头,尖尖的下巴,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他极少笑,亦不爱说话,爱盯人看,没事的时候让小楼伸出左手掌,说是给他看纹路看命运。我的命好不好呢?好,是副好八字。老铁呵呵地笑。
这样的时刻,小楼便有些坐不住,屁股下的竹凳凉凉的,他心想老铁一辈子生活在此,怕是准备着成仙的。外边早用上手机和电话机了,这年头谁还用手写信呢?很多次下山的时候,他不禁为这个叫子春的士兵叫苦。按照这样的光景,这老不死的不写到死,怕是不肯收手的。好几次,小楼都想将来信扔进悬崖底算了。就有一次,他便这么干了。
那老不死的后来见到小楼的第一句话便说,我梦见我徒儿给我写的信被人扔了,哎……他连叹了三声气,叹得小楼心里一阵紧过一阵,莫名地惆怅着。那天送完信,小楼心里像装了块石头,一连几天都有些放不下。一闭眼,老铁那哀苦的目光缓缓地浮出,仿佛带着不忍心的责备。他曾听人说,老铁是个懂法的人,早七八年前,人还活泛的时候,还能下山给人做丧事,早年靠打道场攒了点钱,如今老了就不再下山了。早年石门一带的水陆道场都是老铁包了的。打保醮、平安醮、龙王醮、南岳醮,请水打卦问神以求消灾除秽,样样来得。这带称老铁这样的人叫道士或师傅。道士们往往集道、佛、巫三种身份于一体,也娶妻,也生子,也吃肉,样样皆能,端的快活。便有家长领着孩子,拜师傅的。总归也算得上是门手艺,学成后能养家糊口,最重要的,还不要赤脚下田干活,一个道场下来,按照石门这带的规矩,能赚到一只鸡一尾鱼一块刀头肉和十斤米,再加上百十块钱,和种田比起来,当然是轻松不少。出门在外,碰上认得的人,也得叫上声师傅,也有些脸面。所以,一个师傅这辈子下来,带出三四个徒弟,是正常不过的。在石门,登门拜师学艺,需三年整。第一年在师傅家帮忙干活,当下手,来年则背诵经书,也随师傅去做法事,当个助手什么的,最后一年,基本上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那时,师傅会请来别的同行道士,再加徒弟的双亲,出师的抛牌斗法仪式庄严而隆重,一旦通过,徒弟基本上就拜别师傅,自立门户了。
老铁一生收过三个徒弟,子春便是他最小的徒儿。最大的徒弟在云口那边,也年届五十了,长了副木讷的样子,法事做得有些敷衍,外边口碑便有些不好。传到老铁耳边,他心里便有些不快,后来又听说大徒弟的子女反对他做师公,便改行了,老铁心里更是有些失望。到底不是传衣钵的料,那大徒弟早几年倒也上牯岭来过,想要得那衣钵。因为二徒弟去广东打工早不做法事,老大以为老铁会将衣钵传给他的。
那时子春还没来。子春来的那年,才十六。他大伯领过来的,子春高高瘦瘦的个,问他姓名都会脸红。老铁心里便有些喜欢,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那时刚好春天,牯岭的山涧边全是刚出穗的芦草,各种花草都在怒放,走到哪都能嗅到一股芬香。子春从小父母双亡,寄住在大伯家,读完初中,再怎么也不肯继续了。那个羞赧的年轻人不肯坦露一丝的心机,整日寡言少语,翻来覆去地看一本《西游记》,那是家里唯一的一本书,前后都已散了。在家待了一个冬天,大伯终于忍不住了,问他愿不愿意去广东和石门跟其他人一块进厂。子春没有拒绝的意思,紧锁眉头,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大伯去打听了,才晓得进厂必须得满十八岁才行。当然也可以办个假证,或借别人的身份证也行。只是成年的小伙子们个个都是要去进厂的,身份证一时哪借得到?办假证自不必多说,大伯一听说如果被查出来,要关进去的,早已吓得双手乱摆。子春的路似乎就绝了,只能熬两年,待成年后再像石门的其他后生一般,踏上清晨的第一班长途汽车,开往深圳、凤凰、东莞等地。
子春白天和大伯下地劳动,闲时照旧端着那本破《西游记》,一副入迷的模样。大伯也看过此书,有时也和他聊起这部书。聊悟空,聊沙和尚和八戒,主要还是聊九九八十一难。子春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那脸色越发苍白。大伯没读过几天书,肚里装的警言名句翻来覆去就几句:“宝剑锋从磨砺出”、“头悬梁锥刺股”、“映雪读书”等,可子春又没再读书,他成绩本也一般,说这些大伯自己都觉得牛头不对马嘴的味道。有天无意中,聊到了唐僧,两人聊起了唐僧的身世,那少年眼中仿佛泛着泪光,呼地一声站起来放下手中的书就往门口疾步走了。大伯顺手翻了翻,书里夹着的照片便落了下来。一个和子春年龄相仿的妹子冒了出来,带着梨涡笑,端的清秀。大伯看了心里突地一惊。
晚上回得晚,子春一个人默默地扒饭。突然就说要去拜师傅。
想好了吗?这不是闹着玩的。大伯就说。
嗯。
这活儿虽不比干农活,但少不得熬夜吃苦,受人白眼,你再考虑考虑。
嗯。子春放下碗筷时,依旧波澜不惊的样子。
大伯就说,那好吧,学门手艺也好,以后饿不着,养活一家人总没问题的。
连夜就准备好了礼品,商量好翌日清晨就上牯岭去。子春默默地在一旁看着大伯收拾,他最后望着那盏昏黄的十五瓦的灯泡凝视着发呆。那展翅的飞蛾永不停歇地围绕着灯泡转,直到活活累死去。大伯收拾完行李,子春顺手便将《西游记》放了进去。大伯说这东西拿上去有什么用,牯岭上边又没通电,你以为还是在家么,在那儿是要干活伺候师傅的,唱说念做,样样得学,哪还有闲工夫?
子春默默地将手中的书拿出来。第二天大伯便在灶膛中发觉了书尚未燃尽的灰烬,是那本《西游记》,被子春一把火烧了。
这是他收的最年轻的徒弟。也比另外两个要勤快些,话不多,默默干活,动作麻利,从不多嘴。这点和老铁有些相似。不像另两位,活也干,但每做完一件事,总要卖乖,有些居功的意思。老铁不喜欢这样子。小庙供着一尊观世音菩萨,金漆大多剥落,社会风气还没这么糟糕之前,偶尔还有人来烧香。后来,上来的人便渐渐没了。这庙又不是什么名刹,和普通的山神土地庙差不多,也不见得灵验,所以大多数人便选择去了石门附近新修的一座大庙进香了。那儿香火倒也旺盛,初一十五,都是些老头老太,给远在广东打工的子女烧香祈福,求菩萨保佑他们在广东无灾无难财运亨通。牯岭更是日渐人迹罕至,以前还有别的师傅过来小住,后来也不来了。老铁孑然一身,没有家,无牵无挂,索性一个人在这儿留了下来,图个清静。这座荒废的小庙差不多被人遗忘了,要不是老铁每年修葺一番,怕早倒塌了。
来客罕见,加上庙本来就小,子春要干的活便不多。每天清晨起床,将里外清扫一遍,往水井里提几桶水,将院子里的水缸满上,净身过后便给菩萨上香。老铁那时也差不多要起床了,子春再将热洗脸水打好,服侍师傅洗漱完毕,一天便开始了。
上午撰写对联、祭文、书写做法事时的种种符讳、文疏;下午则抄写经传,《真武妙忏》《南岳真经》《北斗经》《虫蝗忏》《慈悲血湖宝忏》。老铁这样手抄的经书有几木箱,那都是他最看重的衣钵,是要传人的,有些是上几代师傅传下来的,当然珍贵。这儿虽然管叫道士,但佛事、道场、巫术却一个也不能少,三大门类同时兼顾,打醮时是佛事,给死人超度亡灵选道场,求神问卦的当属巫术了。要学好这个,吹、弹、唱、写都得样样精通,缺一不可。上路的道士,‘随机应变,什么场合都能应付得下来,一个人也敢独揽整场道场。那是需要点真本事的。两天三夜的道场,没几刻钟停歇的。以前的文疏都得毛笔一字一画地写,现在石门这边已经流行去打印店电脑打印了。但老铁不,他看不惯这些偷懒的行为。该怎么办,还得按老规矩来办。老铁讲究这个,他瞧不起那些打印出来的东西。在他行香火的地域内,凡是给死者办佛事、做道场,或是给当地做荡秽除魔一类的道教斋醮,或是给灾殃病乱、家翻宅乱的人家,请神祭祖、唱菩萨、和娘娘、斩煞等法事,没一个不讲好的。
自己养了群鸡鸭,早年开垦的荒地种有红薯苞谷,果蔬多得两人吃不完。子春每个月下去一趟,添购些日常所需用品上来。清晨下山,傍晚踏着夕阳负重而归。他从不多言,老铁吩咐他买什么就买什么,绝不乱花一分钱。有时老铁也会责骂,嫌字练得力道不足,嫌经书背诵得结结巴巴。年轻人面红耳赤地目光游离不定,双手放哪都显得多余。老铁便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他幼年父母皆亡,师傅带大他,每回挨骂时,也是这模样。他总在不经意间便瞥见了自己当年的影子,那影子让老铁心生爱惜。子春挨完骂,似乎也不记恨,过会儿依旧是恭恭敬敬的样子。每月的初一、十五和观音菩萨生日那天,会吃素念经,其他无异。也吃荤,每个月宰只鸡或鸭子,师徒二人打打牙祭;也饮酒,是石门下边别人自酿的米酒,子春每月用塑料瓶提几斤上来。老铁每餐都会饮上二两,子春起先不喝的,滴酒不沾,老铁说,你是男子汉了,不学会喝酒那算什么!以后老丈人门都不会给你进。师傅给他倒了个碗底,便喝了。竟然不红脸,只是坐在庙门口呆呆望着远方暮色的山脊发呆,松涛阵阵.蝉声如注。那时子春已来了一年有余了。牯岭是方圆数百里地势最高的,天气晴好,能望得到三百里外远的州市。层层叠障的大川如巨蟒潜伏在天际,随着暮色四合,慢慢隐去。老铁走过来的时候,子春正望着天边一个劲地流眼泪。瞅见老铁,慌忙揩了。便问老铁,师傅,人死了当真能上天吗?老铁愣了下说,胡说些什么。子春又说,死后也记得生前的事吧,要是记得,那就好!她要是还记得我,我上去也可以再相见的。多好!老铁脸一沉说,净说些什么胡话呢!子春有些不好意思地讪笑。
那以后子春每餐都陪老铁喝点,却不见醉过。庙里没电,天擦黑便得点灯,早早就睡下。子春是自带的铺盖,睡靠窗的竹床上。那竹床一翻身便吱喳响不停。年轻人似乎不那么容易入睡,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许久过后才见安歇。
这天天气晴朗,老铁便吩咐子春将被卷浆洗了。米白色的床单晾在细竹竿上,正午时分,日头当中时,老铁过来翻晒床单,一不小心便给发现了床单上的那几个黄褐色的斑点。每处均有鸡蛋般大小。那形迹可疑的斑点让老铁心跳加快了几下。老铁到底是过来人,知道那是什么。他默默地将床单翻了个面,子春红着脸过来接他的手,他已把活干完了。老铁想,他当年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有人替他做媒了。
老铁也发现了那张相片,夹在《真武妙忏》的手抄本里。要不是那天偶然翻起,他可能永远不晓得的。相片上的女孩子一头长秀发,清清爽爽,端的标致。他曾开玩笑,问过子春,说这相片上的女孩子是不是他女朋友。子春慌慌忙忙,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含糊了几句应付过去。老铁会心一笑,便不再追问了。他说,到时结婚记得叫师傅来喝个喜酒。子春的脸腾的一下涨得通红起来。那神色,一瞬万变,带着负疚的惴惴不安。
子春的悟性高,跟之前的两位徒弟一比,高下立判。口功、心法、符讳、罡步巫舞,一年不到,子春已经像模像样了。老铁就想,到底是青出于蓝而胜之于蓝。这是一种天分,光靠学是学不来的,关键还得靠悟性。这些口功心法,之前的两位徒弟有的还没传授,它们的规矩是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的,一般外人哪能窥测其本质呢。但子春不同,老铁差不多是倾囊而出,没丁点的保留。他知道,只有子春能体会到它的妙处,他是有接衣钵的资质的。所以,平时老铁待子春,也就更严厉了几分。一本手抄的《元皇忏》,他让子春硬背下来,几个月后,子春果真能倒背如流。他想方设法将自己的心得传授给他。年轻人有悟性,但不见得心思全在这儿。每个月下山那天,头天就有些难掩的兴奋,下山是子春最快乐的事,他像只按不住的弹簧。
老铁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临了。掐指一算,那时子春上牯岭已快两个年头了。那天清晨下山,和往常也没什么不同,默默地打了声招呼,背着个大包就走了。傍晚也未见他回来。老铁盼望良久,想必是年轻人贪玩去了,于是掩上山门。第二天,子春依旧没有回来。老铁便有些坐不住了。回想子春近目的变化,似乎每天夜里都在踢床,在梦中挣扎,有些狂躁不安。清晨起床后他说过几回,子春说是梦,他都记不得了。孩子心底一定是装满了心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猛然想起相片上的那姑娘来,经书里相片已经不知去向。老铁像是猜到答案了,等到第四天时,他决心下山一趟。
大伯也吃了一惊,说是当天下午他就回去了的。两人猜了半天,也不知他会去哪。便说起相片的事。问是不是找相片上的姑娘去了?大伯一脸疑云听完老铁的话,低着声说,你说的那女孩——那女孩子叫喜喜,去年投水死的。老铁怕搞错,又详细地描绘了一遍,大伯挥手打断他的话:就是那个长头发笑起来带梨涡的嘛!老铁便噎住了,半天才说,怎么年纪轻轻就想不开啊?
老伯说,捞上来的时候,才发现有三四个月身孕了,想是怕羞,怕家人发现吧,十三四岁的姑娘还没初中毕业呢,这说出去哪有脸见人啊!
老铁心里像是层层阴霾填埋了过来。那天上山,他月亮升起才到庙,步伐缓慢,心里有事,脚步便打不开。心想自己到底是老了,是真的老了,那月色,和少时没什么不同,阴晴圆缺,永久轮回,人却已近黄昏暮色,心底便滑过一阵悲凉。
庙里点着灯,子春不知何时回来的。他一脸的惶恐不安,生怕师傅咒骂。老铁没有骂他,只淡淡说了句,你去哪了?
子春嘴唇嗫嚅半天,说去市里了。
老铁心里一惊,抬了抬眼皮说,我饿了。子春忙去给他端饭倒茶。老铁扒了几口饭,停歇了下说,你去那干吗?
师傅……我想好了,我要去当兵……子春于是说道。
当兵?这是老铁万万没想到的。当你的道士,当什么兵?
我去报名体检了,通过了。
老铁和子春都不再说话,昏暗的灯光下只看见一缕缕青烟从灯油上飘上来,升到屋梁上去了。老铁仔细地盯着子春,年轻人自知有愧,将头埋得深深的。那眼泪眨巴眨巴地落在鞋面上,黄豆那么大。老铁将筷子轻轻地放在碗上,他决定和他心平气和地谈谈。
为什么要去当兵呢?
我同学说,当兵后出来好找工作,在里边还可以学习,可以考驾照,出来不愁没地方去,同学他哥哥当的兵,现在深圳那边当上保安队长了。
老铁仿佛明白了。他心里透过一阵悲哀。道:当道士也是门手艺啊,也饿不死你啊,这世界上每天都得死人——
子春执拗地站在那儿,不肯多说。
老铁重重叹了声气说,去哪儿当兵,要去多久?
两三年,据说是去西北。
那这道士你还要不要……
师傅,等我回来吧,我退伍了,我再回来把剩下的一年学完,我一定会回来的。
老铁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感到很累,很疲惫,此刻他什么也不愿去想,只想就这么躺一会儿。
这事情就这么定了。大伯特意上来致歉,并反复说等子春退伍回来,一定再上来。子春望着师傅,鼻子也是酸酸的。老铁就说,好嘛,当兵好,毕竟是件光荣的事,该贺喜才是。便收拾完行李,拜别后下山去了。他们走后,老铁好长时间心里都觉得空落落的。没了子春,小庙更显孤寂,空谷中的松涛阵阵,一浪盖过一浪。过了些日子,子春又上来了一趟,说是武装部查他资料发现他学过道士,那是封建迷信,要不是苦苦求情,差点刷下来了。那边便要求开具一个证明,说自己已经不再学道士,和道士彻底划清界限。
那证明得让老铁签名。老铁颤抖着手,几次都没法落下笔。一阵山风过来,院子里的那株甜槠抖落几片枯叶,翻滚着飘落至地上,老铁便说,去捡几片叶子来吧。子春就去了,回来时,老铁已经签好了,面带倦意,人仿佛一时老了好几岁。
师傅我一定还会回来的,你放心!
老铁嘴角一动,微微笑了笑说,年轻人路宽,怎么走都有章法。
当夜两人说了一宿的故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那淡淡的月光从纱窗透射进来,如柔和的白纱。便慢慢聊到了相片的事。老铁说,那姑娘的事我知道了。子春在那边许久没发出声音,老铁说,你还在听吗?予春嗯了声,说在听。只听见那边传来轻微的哽咽声,老铁便不忍心再问下去了。过了会儿,子春小声说道,我每天做梦都看得见她,这两年来我一直在给她念经……我有罪恶感……老铁哑然许久,默念道,一切众生皆因妄执而生。窗外的月光如银盘一般挂在松柏树上,窗外静悄悄的,已是万物俱静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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