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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在树上的人

来源: 未知 作者: 笑一笑 时间: 2016-04-12 阅读:
  王绳子醒来时已是面冲下横吊在树上,身四周山风断续地吹拂,月光于摇曳的枝叶间鬼火般跳跃,口水和涎沫也正顺着他耷拉的头颅汇集到鼻尖垂下去,一缕缕,像一群蜘蛛正在放线的丝。
  下意识,熟练的,王绳子下唇罩上唇,鼓腮,缩腮,噗,一口气准确吹飞蜘蛛丝。呵,像瞬间消灭了一群蜘蛛妖,为此有点点小得意,其实也没啥,熟能生巧嘛,不奇怪。
  只是奇怪,他皱鼻嗅嗅,又嗅嗅,咋不是熟悉的樟树香?
  一年中的大半年,他都住樟树上,山谷边那棵高大的香樟树几乎成了他的家。架一架木梯,上到离树干十米多高处那开叉的枝桠间钉着的几块木板,算是他安在树上的床。除了下雨,不必罩彩条塑布做的蚊帐,那种浓郁的香樟气味能使山野间一抓一大把的草蚊子退避三舍。所以,他怎能不熟悉这种樟树香?而且,要吊也该吊在这棵樟树上。
  却是枫香!
  难不成有谁跟他开玩笑,把自己从樟树移吊到枫树上?
  迷惑地抬起头,呀,瞬间,头发根根竖起来。
  头对头,一只四百多斤重的大野猪也与他并排吊着,猪嘴冲足有一尺长,嘴大张,下颚上两根三寸多长的獠牙在月光下像两柄染霜的弯月刀,若不是离他还有一头的距离,上下颚一合拢,准会咬西瓜般咔嚷咬碎他头颅。
  啊,獠牙王?!
  惊恐地向身后背过手,想赶快抓住屁股后吊住他的绳子爬上树,手臂却挥不开,这也是以前从没发生过的呀,双手竟然连同身子一起被绳子锁住了,还分别从胸部和腹部被锁了两道。于是双腿下垂着,整个身体看起来像一只弓着尾巴的小龙虾。
  借助微明的月光才发现,自己真是被吊在一根手臂粗的枫枝上,吊住他的也不是屁股后那根一刻不离身的麻绳,而是一根拇指粗的葛藤。獠牙王更是,被七八道葛藤的活扣五花大绑着,且被吊在四根枫枝上。
  这是一棵一人抱,枝干纵横冠如巨伞高达数十米的大枫树,他好像有印象,见过。除了大枫树,周围还有其它粗粗细细高高矮矮的树。显然,这是在一片茂林的山中,不是他常吊的那棵樟树前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山谷绿油油的玉米。这地方,也有印象。
  但自己咋就吊这儿了,还跟獠牙王吊一起?
  然而,要想把羊角风发作时那截空白的前后连起来,就好比在一条河架座连通两岸的桥,并不是件快速容易的事,得花上老半天工夫。
  没错,他是羊角风患者。
  还记得高一那年跟同学们打篮球时他羊角风第一次发作,突然眼皮上翻,口吐白沫,醒来时发现自己竟莫名其妙躺在操场上,眼前飘浮着一团一团同学们惊恐的面孔。而当他努力撑坐起身子,轰,那些面孔惊得四下飞散,片刻风卷残云般只遗留下数十只颜色不一的鞋与他形影相吊,仿佛刹那间他变成了一只怪物。
  从此,人们都疏远他,好在除了家隔壁正与他热恋的二丫。
  那年,几乎是整整一年,他自卑得躲在房间里不敢也不愿出来见人,是二丫差点把他房门敲破才硬把他拉出门。这时的人们看他的神情已少了恐惧,更多是同情,然而这反而让他更难受。如果不是住校的二丫每月回来陪他说说话,也没人跟他说得上几句。
  但二丫不可能年年来陪他,高中一毕业就外出打工了。
  似乎人人都如此,村里再找不出第二个他这样的年轻人。有一年,他终于鼓起勇气,也来到二丫打工的那个城市。谁知在工地上,他一头栽进混凝土搅拌机旋转的大罐中,与水泥石子一起搅拌,差点预制成人形水泥块。被拽出,冲干净,满脸满身是青一道紫一道摩擦的血痕痕。咬咬牙,依然没事一样去上工。可工头却吓得脸变了色,说你走吧,赶快走。
  看来,他真是个没用的人。
  回家那天,二丫来送他。他俩沉默地走,耳畔是城市熙熙攘攘的喧闹,街边是情侣款款对对的拥行。多次,他想跪下来说,二丫,我们一起回村吧。但他终究没敢说出口。二丫已比学生时丰满多了,在一家电子厂打工。他知道现在的自己与二丫就好比是乡村与城市,癞蛤蟆与天鹅,一个已不可企及的梦。
  没想到回来的路上他又一次栽倒了,醒来时,身上钱已被人偷走。为果腹,不得已暂跟着一对夫妇乞讨。
  这对夫妇男人瘫痪了,半死人一样躺在四个轴承的木板滑车上,女人则是个瘸子,跪拉着滑车在城市的人流中艰难地爬行。他当时有点自信甚至有点自豪地想,跟着他们至少能照顾他们。他们一天能讨到不少钱,有天天黑收工,这对夫妇居然在无人处双双站了起来,从脏兮兮的尿素袋里拿出崭新衣服换了,男人一改白天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惨相,神采奕奕地拍着他肩膀说,走,下馆子去,欢迎你加入我们团队,挺简单,你来装瘫子。原来,他们是比他好上百倍的好胳膊好腿的健康人。而他装瘫子倒真合适,长期不受控制的摔倒,使他脸上脑后早磕出长长短短亮亮的疤,鼻梁骨也碎了,鼻子歪向一边。
  你们有病啊?他想不通,为什么要没病装病?
  那次,他愤怒地拒绝,结果换来那对夫妇不知从哪冒出的一帮同伙敲落了他三颗门牙。
  想不通的还有他父母,那对老实的庄稼人。自他羊角风发作,省吃俭用终于在村里为他起了两层小洋楼后,就到处托人做媒,只盼着能为他娶门媳妇。已不指望能娶到姑娘,寡妇就成,寡妇不成,最后只求找个做伴的就成,管对方是缺胳膊少腿,是能生孩子不能生孩子。然而,直到他们前脚挨后脚地咽气,他还是一条光棍。
  时至今日,家,也只剩下他一人了。
  村庄,也只剩下做不动庄稼的老人和孩子了。
  而庄稼,也只剩下从水稻改种为山谷间那一溜溜梯田里的玉米了。
  森林倒是一天比一天密起来,野兽也一天比一天多起来,野猪糟蹋庄稼的事也更频起来。因此,难得的一次村人不得不聚一起商量,得轮流一户一夜去看护那片玉米地。
  可是,都是花白了头发的父老,没花白头发的是留守在家带孩子或陪孩子到镇上读书的媳妇。
  不必了,全包我身上。他嚯地拍胸站起来,像一个终于逮到了中奖机会的中奖者。
  啊,你、你行吗?父老们都投来怀疑的眼神。
  咋不行?他把屁股后的那一摞麻绳拍得啪啪响。
  什么时候起,他把自己的裤带换成了一根由两股麻索搓成的两米多长的绳子,多余的部分就圈成尺长的一摞挂在屁股后的右腰间,凡到了危险的地方就绑在什么东西上。这是他的发明,自从有了这防备,井边打水时他再没摔进井,塘边洗衣时也没栽进塘,树上栽下时有那绳子吊在树枝上,待醒来拽着绳子重新爬回树,呵呵,毫发无伤。
  只是一走路,那摞绳子就在屁股后快板般一拍一拍着,常引得身后追着一大群看稀奇的孩童,或陌生人诧异地侧目。
  管他呢,这时的他想,只要自己活得像个人,大家伙都在意的人。
  啊,王绳子,你真能。在村人难得的感激中,他偷偷地哭了,到底觉得大家伙开始拿他当人看了。
  从此,每年从山谷里那片玉米棒吐出柔嫩的须儿始,每到夜晚,他就无偿地守在山边的那棵樟树上。
  白天,若没有特别事,他也情愿住树上。回村也不过如此,家里永远是不变的冷锅与冷灶,村里永远是三三两两树荫下躲太阳或墙根边晒太阳的老人。有时,视野里一连七八天也难见一个人影。实在寂寞得慌,就把山谷里那一秆秆一人多高的玉米当成一队队头戴红缨的士兵了。
  同志们好。树上,他高喊。
  首长好。一阵山风拂来,树下,玉米士兵们啪啪挥动碧绿的长叶。
  同志们辛苦了。他又高喊。
  为人民服务。玉米士兵们又啪啪抽动长叶。
  如此,有时他就发神经般一遍遍高喊,山谷里的回音也一遍遍高喊。他看过那种人山人海的阅兵式,喊着喊着就觉得四周似真的人声鼎沸了,而二丫也挤在人群里冲他不停地招手。不知怎的他就哭了,常弄得自己满脸水泼的般。
  相比较,他更喜欢热闹的夜。躺在香樟树密不透星辰的树冠中,翘着腿,闭着眼,细细聆听山野间各种声响。
  呼,呼,呼。那是也同样栖身于树冠中的一对猫头鹰夫妇扇着翅膀出动了。他数过,它们最多的一夜在玉米地里捉到过四十五只老鼠。那简直就是四十五只玉米棒啊,真得感谢它们。要知道,一只老鼠一夜能啃掉一只玉米棒。
  悉,悉悉,悉。那是兔子。
  嚓嚓,嚓嚓,嚷嚓。那是猪獾。
  嗷呜呜,咔嚓。那是一群豺狗伏击并咬断了一只到山溪边喝水的麂子的脖子。啊,幸亏他住树上。
  悉悉、悉,唧。哈哈,一只兔子被他的活扣锁住了。
  那是他为捕捉小动物专设的一种简单机关。
  在山边就地取材扳弯一根竹子或细树干,系上葛藤——山间那些随处可见生长在葛根上的葛藤,拇指粗,最长能达数十米,韧性不输绳索—牵引着固定到在地面用几根小棍子搭制的一触碰就滑掉的小装置上。同时,用另一根葛藤圈成一个脸盆大的活扣,竖着安放在兔子出没的路正中。兔子一旦穿过活扣触动小装置,竹子或细树干就呼地弹起,带动活扣一把将兔子锁住。
  如此,除了兔子他还锁过野鸡,锁过猪獾,还锁过一只五六十斤重的小野猪。这些都成了他意外的收获,翕到二十里外的镇上卖,最后都变成他那本都起了毛边的存折上一行一行麻密的数字。这些数字指不定哪天就可能变成他媳妇呢。有时,他蹲在树上啃着手指就如此想,连手指啃出血都不知道痛——不是吗?邻村就有光棍买回了媳妇。
  当然,也不全卖。
  若锁到麂子等好野味,打腊,晒干,寄给二丫。
  这几乎成了他一种习惯。
  只是二丫早不在电子厂打工了,地址一换再换,寄出的包裹常常被退回。只有让独自在家的二丫妈给代收着,等二丫春节时回。可近些年二丫连春节也不常回,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在哪在干啥?好在他还有二丫的一个手机号码,不过,二丫也早不用了。他却一直在用,每到夜深时就给她发短信,说他哪天又锁到什么什么了,说他存折上又存了多少多少钱,说有德叔又敲了谁谁媳妇家的门,等等等等。他当然知道二丫收不到,以前收到了也不给他回,但他还要发,发了就觉得心里不堵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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