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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茅同之死(3)

来源: 未知 作者: 笑一笑 时间: 2015-05-07 阅读:

余茅同见我们不接他的话,就沉默着。一会又说,他上次买的女人比他小整整四十岁,可惜是弱智。

我们见过那女子。估计就是后来大家传说用电钻钻死他的女子。她跟余茅同来过储蓄所,乖孩子一样拉着余茅同的衣襟,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好奇地看余茅同 搬弄着存折,一边用衫袖抹着流到嘴唇边的鼻涕‘。我和林峰都认定,这个女子不会骗余茅同的钱,是一心一意跟余茅同过日子的,而且认定只要余茅同还有生育能 力,她就能给他生出一个孩子来。有一天,不见那女子跟余茅同来了。林峰问,茅同叔,你的小老婆呢?余茅同就告诉我们,他被人骗多了,始终不敢相信有好事让 他捡着,又不知问题出在哪儿,他坐立不安很多天后,就偷偷观察,可是一直观察不出什么来。有一次女子蹲下去大便时,他低下头去望。这一望他大吃一惊,只见 女子便出来的居然不是粪便,而是血。于是他马上去打听,才知道这女子长期得这种病,老治不好,嫁了很多次没人要,最后塞给他。余茅同觉得又被人骗了,就将 这个唯一能跟他过日子的女人送了回去。

他忘记了和我们说过这事,现在又说。我们懒得接他的话。那次他提走了十四万元,我们当月只领两百元工资。不过,比起余茅同的损失又算不了什么。余茅 同将钱存进基金会的第三天,基金会就挤提了。听说基金会的头头都跑了。我们看到基金会的门被群众砸得稀烂。余茅同拿着三天前才喜滋滋地拿到手的存单,坐在 我们储蓄所的沙发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他一边哭一边埋怨我们:“同志,如果你们拉住我,我会将存款提走吗?如果你们不肯支给我钱,我会不见这笔钱吗?”

这种时刻,余茅同完全懵了。他像被人迷幻时一样,随便说个理由便坚决要将钱提走,过后就来骂我们为什么支给他钱。我们的“上帝”有时很不讲理。

那时,余茅同哭着哭着忽然收住眼泪发狠地说:“如果钱要不回,我就到乡政府去上吊!”

他的话不像随便说说的。你们想想,他连被车撞死都不怕,还怕上吊吗?

我和林峰却不说一句安慰的话,任他老泪横流。

我和林峰并非幸灾乐祸。余茅同和我们非亲非故,他只是我们的顾客。就是有亲有故我们也帮不了他。我们只能表示同情。但同情有什么用呢?

后来听说,有人收购存单存折,余茅同就匆匆拿着十四万元的存单去换成十万元现金重新拿回我们所存。余茅同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唏嘘不已。

余茅同坐了一会,就要躺在沙发上睡觉。林峰怕他睡着,就说:“茅同叔,又来取三千元买老婆?”

余茅同不吱声。林峰又说,你的老婆怎么总是一买到手就跑了?人家一生一世就一个老婆,你的老婆却算也算不清,你是不是皇帝命?

余茅同不理林峰,好一会才煞有介事地说:“下个圩日有人介绍一个给我,这次一定得生一个儿子。”
 

林峰“嘻”地笑了。他说,茅同叔,这次买回来就别傻着让她去逛市场买衣服了,你要将她锁在屋子里,将她的肚子弄大了再放出来,看她还跑不跑。

他不接林峰的话,忽然起来对我说:“同志,你算出一元钱的利息来给我看看。”

我一听差点没噎死。’我问他要算定期的还是活期的,哪种期限?

余茅同显然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内容,而且种类期限这大堆字眼他根本不懂,我要他选择,他认为我欺负他。就一下子收了笑容,那颗门牙高高悬挂着,混浊的 老眼俯视着我,然后用那只枯瘦的手很有力地敲着柜台嚷道:“你不管我要哪一种,你就得算出一元钱的利息给我。否则,我将钱提到其它行去!”

他这一着的确切中了要害。我看着他的蠢相,压着怒火说:“你不说出哪一种,我怎么算?”

“哎呀呀,同志,你是什么态度?我要告诉你们领导。”他翻起老眼斜视着我,要枪毙我的架势。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砰砰”敲击柜台,和县太爷拍惊堂木一样。

我将一元钱一年期限的利息写给他。余茅同拿着一元钱一年的利息,对着光眯着眼睛远看一会,近看一会,也不知看懂了没有,只摇头说太少了。然后,无可 奈何地将一团让汗渍弄湿的钱递进来。这里所有顾客都不存几元钱,更不存几角钱,只有余茅同才几元钱几角钱地存,而且没谁的钱有他的钱那么臭。他告诉我和林 峰,虽然他还有十万元钱,但不能坐食山空,他每天一早就去菜市卖菜,他要为将来的儿子攒够一幢楼的钱。

办理完,林峰将存折扔给他。他举着存折对着光看了好一会,说:“你给我做对了吗?别骗我,我眼花。”见有人进来,又请那位顾客帮他看了一遍才放心。

离去前他又向我要橡皮筋。他每次来存取款,都要几条橡皮筋。给多了我有点不耐烦。我说:“你要那么多橡皮筋干吗,你又不是女人。”

他说:“同志,你太悭吝了,我买回老婆让她扎头发呢。”

他接过我给他的橡皮筋,将存折折成铜钱大,小心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团东西一点点将存折包起来,用橡皮筋一层层捆实,那只枯瘦的手又在柜面上搜索一会, 确信没什么遗忘下来了,才转身离去。他推开玻璃门时还患得患失地回头望几眼。我刚想舒一口气,不想他又折回来对林峰说:“同志,你结婚了吗?没结婚就说说 条件,我给你做媒,农村妹你要吗?农村妹喜欢嫁同志。”

挤提风暴

余茅同根本没想到他会死得那么快,当然,我们也没想到。他根本没想到他用生命换来了钱,最终却死在这笔钱上。

事情先由一场挤提风暴引起。这场风暴是一下子刮起来的。虽是突然,其实必然。

那是一九九九年二月的一个凌晨,各条马路鬼影般窜来一群人,将储蓄所门口严严围住。我和林峰上班时,队伍已排到马路上面。人群里绝大部分是附近农村 的群众。余茅同戴一顶烂帽夹在队伍里贼着眼睛,一副吃人命的架势。我惊讶万分。我们知道挤提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挤提。我们不敢开正门,从后门溜进去。电话 急急响着。领导急速地说,通知全所人到齐,看来其他所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气氛十分紧张,就像即将血流成河的恐怖。

“他妈的都食了疯狗肉啦!”林峰看着铁门外面无数只饿狼扑食般的眼睛,恼骂。电话机又疯狂地 响着。上头不断地询问情况,而且要我们告诉所有顾客,这是一小撮人想整垮信用社而有意造谣,要我们辟谣。面对愤怒的人群,我们声嘶力竭的解释都成了不可饶 恕的谎言。基金会这种挤提风暴刮到信用社来,就像瘟疫传染一样,不是凭我们三言两语就可以治好的。如果我们的话顶用,群众当初根本就不会将钱提到基金会去 存。

九点钟的时候,押钞车停在后门,押钞人员抬进一个个装了死猪般的大麻袋,将一袋袋百元大钞抖出来,有意堆在储户都看得见的墙边,看钱已堆得像小山一样高,我们才敢开门。门一开,人群就潮水般涌进来。
 

“有钱,有很多钱,莫挤死人咧!”余茅同在人群里被夹得杀猪般尖叫起来。

铁门被挤得悚悚发抖,保安人 员用尽吃奶的力气,最终还是把持不住,村民洪流般涌进来。余茅同尖叫一声,霎时不见了。柜台里立时伸进无数条长长短短猪肝色的手臂。虽然天不热,但汗水沿 着他们的胳膊注进柜台。余茅同居然出现在我眼前,他像被放在开水里烫过一样不成样子。他头顶上的烂帽不见了,一头卷满泥粉和油脂的杂毛凌乱不堪。他的手伸 向我,汗水从他手臂的汗毛流经他黑乎乎的指甲,浸润着黑色的污垢慢慢滴下来,我伸手拿传票时就滴在我的手上。

余茅同见了我,死鱼翻身般直着脖子叫着:“同志,我昨夜一夜没睡,凌晨三点十分到这儿,早餐没吃,同志你就帮帮忙,把我这笔做了吧,同志我就求求你 了。”在同样声嘶力竭的人群里他生怕我听不见,另一只手就在柜面上“砰砰”敲击。这一次的敲击不再像县太爷的惊堂木了,而像一个垂死的人在作着求生的挣 扎。

存折排成长龙,我无暇顾及他,急急擦净手说得排队。

“排队?”余茅同尖叫起来,“妈的,我过不去啦!”他的确过不去了,疯狂的人群快要将他挤成肉饼。我向他保证绝对有钱,叫他明天来。

“妈的,你说话算数吗?我信得过你吗?这笔钱是我的命根啊……”余茅同拖着哭腔。接着他将铜钱般大的存折递在我面前。柜台上无数只手臂就像从地狱血河里伸出来似地乱抓乱挥,无数嗡嗡声就如血河里群鬼发出的呼喊,根本没法听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终于按捺不住,向人群吼道:“你们想尽快取到钱,就要安静排队!”可是我的声音在激烈的嗡嗡声中比蚊子叫还小。保安人员已从第一道门退守到最后一道门。

人行行长赶来,向汹涌的人群大声喊:“乡亲们,信用社是由人民银行批准设立的……”

有人即刻大声地喊起来:“妈的,我们要的是钱,别说废话!”

这句话产生了很大的效果,很多拳头伸出了人群的头顶。我记得很多年前开批斗会时出现过这种情景。那时我还很小,什么都不懂,也跟着人群举起拳头高呼口号。我莫名其妙地想起那情景。现在仿佛轮到我们犯错误了,是我们被群众批斗了。

这场挤提风暴一直持续到晚上七点半才勉强停止。至于余茅同那笔款我是怎样做的已经记不清楚。天阴下来,刮了一阵凉风,就下起暴雨来,白茫茫地下了整整一夜,这场雨下得委实悲壮。

余茅同死了

暴雨过后的天空十分清澈,天边陈列着成丝成缕的灰色的云,像沙漠里燃烧过的灰烬。

第三天,上头下了死任务,要将群众提走的存款统统拉回来。任务不完成,百分之五十的所全体人员要就地下岗。我和林峰一行人前往余茅同的村庄,挨家挨户地做思想工作。

余茅同的村庄表面上是没跟上时代的村庄,仍保留着人民公社时的模样,猪栏旧屋竹林子,一副穷样。这些村民平时也喜欢哭穷,一分钱一分钱的计算,但挤提时都十几二十万地提,这下都放在家里藏着。我们一行人一进村,他们就像见鬼子扫荡似地躲了起来。狗见了我们也“空空空”地叫,一副随时要撕咬我们的模样。除了几个不谙世事的老人和孩子,储户都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余茅同提走他的十万元。我们到了他家门口时,他正慌慌张张地要关上门制造不在家的假象。我远远就和他打了招呼:“茅同叔,我们看你来了!”

我的招呼让他大惊失色。

他不得不停止关门的动作,不得不让我们进他的屋子里。我们进去时,他目光惊惶地往四处看看,说:“这是咋哩,莫叫人知道我有钱。”然后说:“同志, 莫费心了,我的钱都借给亲戚了。”说完拿过一张黑乎乎的凳子垫住屁股坐下来,一边偷偷斜视我们,一边拨弄三脚灶里的火。瓦罐里几块苦瓜咕噜噜地滚着,不舍 得买一小块肉放下去。他尖着嘴巴,一副雷打不动的架势。“茅同叔,现在贼多,吸毒的多,到处有抢钱的,挤提那天你知道发生多少事吗……”
 

“当然知道!”余茅同不耐烦地打断我们,“头铺村一个女人提钱,回到半路让两个骑摩托的男子跟在后面打破头抢了钱,人拖去医院半路就死了。光头村一个老太婆的钱也让抢了,一时想不开喝农药死了,沙坡村那天整个村庄全让偷了,有几个想不开要上吊。这个我们全村人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将钱放在家里?要相信国家。”

“妈的,我就是太相信国家才将钱存进基金会,我的四万元见鬼去啦!”

“那是你自己贪利率高,我们对你们作过宣传,是你不相信。现在你更加不应该将钱放在家里,很多人的钱都让贼偷了,你就保证你的钱不会让人偷去?”

“同志,你放心,我每天都在家里守着,地里的活我不干啦,我就守在家里,夜里我睁着眼睛睡觉,看谁能偷我的钱!”

余茅同板着脸孔。我们这次吸储工作宣告失败。

上头不断发下文件,报道一桩桩吸储的感人事迹。说有的同志为了吸储,急群众之所急,帮群众捅厕所,担猪屎,收割,扛犁耙,给群众的孩子擦屁股。过程 都是深人群众,上门服务,苦口婆心地游说,终于让群众感动,将钱存回银行等等。又说握着钱的群众就是一个个堡垒,要大家以战无不胜的精神去攻克堡垒,去争 取最后的胜利。

事实证明很多群众堡垒都被攻克了,我们准备再去攻克余茅同这个堡垒。但是,后来我和林峰一直找不到余茅同,我们每次去都扑空。我们就是想帮余茅同擦 屁股捅厕所也没机会,也不见余茅同主动来。大约半年后的一天,那天离月底还有三天,我们所还欠十三万才能完成任务。我们挖空心思也想不到应该到哪儿去弄这 十三万元,我们最后想到余茅同。我们决定再次去找他。

我们进村时,那些已经将钱存进银行的群众不再躲起来,他们都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我觉得这次余茅同或许会听我们劝说,将钱存进银行。

余茅同的屋子锁着,静悄悄的不见人。我想,余茅同去哪儿了呢?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问一个在树下乘凉的老太婆,她说已经几天没见过余茅同。我们又去问 一个准备挑猪粪到地里的女人,她也说好几天没见过余茅同。再问几个人时,村人就像发生了大事情一样围过来,都说的确有几天没见过余茅同了。有人回忆说,几 天前见余茅同在田垌里给牛洗身子;有人说几天前见余茅同又在坟地里捡了一顶烂草帽;有人说几天前见余茅同站在一片林子边撒尿;有人说几天前见余茅同在圩场上和一个女人一边相睇一边谈价钱,好像已经谈好了,说要回来取钱,却一直没再见他。说的都是几天前的事,可知余茅同已经失踪几天了。

有个孩子一直看着我们,他很想说话,但大人说话时他一直插不上嘴。见大家停下来了,他就说,五天前,也就是余茅同赶圩回来的那天下午,他爬在余茅同 屋边的杨桃树上摘杨桃时,见余茅同在天井里找什么,他想看他最终找到什么,就一直看着他。他见他最后走到柴房的门角边拿出一把小锄头,之后鬼鬼祟祟地四处 望了望,见没人,就进屋去关上门,屋里传来了小锄头掘地的响声。过了一会,又听到余茅同似哭又似笑的咦咦声。他很奇怪。有一次他在余茅同的屋背后掘一条蚯 蚓时,余茅同骂他,说怕掘崩屋子,余茅同却在屋里掘,他不怕掘崩屋子么?他想等余茅同一出来就溜进去看个究竟,但余茅同一直没出来。他摘了杨桃,又在余茅 同屋门前的树下打了一下午玻璃珠,还没见余茅同出来,他觉得余茅同是睡觉了,也就回去了。后来,他一直没见过余茅同。

于是,我们就朝余茅同的家走去。我们拿不准他在不在家,就站在门外叫:“茅同叔!”不见他应。我们再叫:“茅同叔!”仍然不见他应。我们就走去开他 的门往里看。屋里所有窗子都关得严严实实,虽然外面阳光灿烂,但余茅同的屋里却像夜一样黑,还有一股死老鼠的气味。看了一会,才发现余茅同躺在西边耳房的 地板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乌黑的房顶,尖着嘴巴像死老鼠一样肃静。我看着林峰,林峰也看着我,心想目不识丁的余茅同居然躲在家里诗人一样躺在地板上想生活,害我们好找。他大概又想以前的老婆了吧?

这时很多人都跟了进来,和我们一起叫着茅同叔。余茅同聋子似的没有反应,我们就走到他身边。我们惊讶地发现,他手里握着一把灰,这把灰抖抖索索一直铺到床底下,最后消失在 墙角边一个洞的边缘。那把小锄头也掉在洞的边缘。洞边有一堆泥,是新挖出来的,底下潮湿,表面已经风干。我们看着他手里握着的灰,研究了好一会,从一些极 细的边边角角来看,我们一致认为余茅同抓在手里的是一把让潮湿的土地沤成灰的钱。再看余茅同一动不动的眼珠,有经验的人说,他死了,是死不闭眼。我们也看 得出,余茅同虽然张着眼睛,但他的确死了,那股死老鼠的气味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他和我们说过,如果这笔钱没了,也等于他死了。他说到做到,果然死了!

余茅同死后没人捧香炉,没后人为他哭着送葬。村人给他裹了一张旧席子,左邻右舍出一些钱,让殡改队的车拉到火葬场火化了。

这就是余茅同死的全部经过。但是,不知为什么,关于余茅同的死却有那么多传闻,这是很奇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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