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的灵魂(4)

　　“宋，我是菲克拉。”
　　“哦。”宋修枝看着餐盘中最后一片香肠。
　　“求你帮帮忙，我只有明天一天的时间，后天就得返回了。”
　　宋修枝顿了几秒钟。“你住在哪家旅店？”
　　“东兴酒店。”
　　“你在大厅等我，我一会儿就到。”话一出口，她就愣了，自己怎么做出这样的决定。
　　出了餐厅的门，宋修枝打了一辆出租，五分钟就到了东兴酒店。在门口，她整理了一下裙摆，烫过的披肩发刚才被风吹乱了，也捋顺了，这才推开旋转门。大厅里没几个人，她看到一面墙的长沙发上，有位年轻的外国女人和一个小男孩坐在那里，正望着门口这边。她提起一口气，慢慢向他们走去，那女人站了起来。
　　“你是菲克拉？”
　　对方点下头，手向拐角沙发伸了一下。“请坐。”
　　菲克拉穿着T 恤和七分牛仔裤，金黄的头发随便扎成马尾，和小城女人的打扮一样，也是小城街上成群走着的俄罗斯女人寻常的装扮，宋修枝没想到，自己对这个女人一下子失去了好奇和敌对关注欲，那男孩儿倒是一个锐利的存在，她的心刺痛了一下，盯着男孩儿的目光也便锐利的。
　　孩子坐在母亲身边一动不动，叫他卡佳也好，鲁鲁也好，该有八九岁了，一个精致的小人儿，跟悦悦完全不像，但他是悦悦的弟弟，是悦悦在这个世界上血缘最近的同代亲人，小城的人把这种混血儿叫作二毛子，五六十年代很多，政府动员他们回国，或者内迁了，如今，他们在国境线的两边又寻常可见了，将来，他们命运若何？
　　男孩一直看着宋修枝，菲克拉提醒他叫阿姨，他用俄语叫了一声，又一直看着这个中国阿姨，目光出奇安静。
　　宋修枝望向男孩的目光，没法保持原有的硬度了。路上，宋修枝还想过，一定要问菲克拉，鲁根见是怎么死的，或许还要问一下她喜欢鲁根见哪一点，但现在，她什么也不想问了。她仍是看着男孩，却对菲克拉说：“明天上午九点，我开车来接你们。”她猛然站起来，快步走向旋转门。
　　母子俩表情凝重，坐在车后座上没有声息。
　　他们带的一束鲜花，香味比颜色还热烈。宋修枝冷静地开着车，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
　　北山公墓，绿野中的松杉高到云里，树干褐红的，直直的，树顶覆着本分的绿。青草的淡香，腐殖土暗哑的气息，漫氤着。鲁根见的墓，稀薄地淡淡地绿了，才不过一周的光景啊。两个女人一个孩子，站定了，痴痴地看。远远近近的鸟鸣，一声起，一声落。
　　菲克拉先说话了。“宋，你说鲁根见的灵魂在哪里，这里，还是纳霍德卡？”
　　宋修枝愣一下，因为要来山上，她没穿裙装，但仍以优雅的风范挪动了一步。“如果他的灵魂在纳霍德卡，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看他？”
　　菲克拉盯着墓碑，薄得快要看不出的嘴唇，紧抿着。
　　“爸爸会回去看我的。”男孩仰头望着宋修枝，深眼窝就是一个清水潭。
　　宋修枝顿一下，盯向男孩的目光软成了怜悯。“是的。灵魂不需要护照，不需要安检。他是自由的。”
　　再看菲克拉，已经跪下去，摆好鲜花，从包里拿出一瓶红酒，两个高脚杯。宋修枝盯着那瓶酒，土黄色的麻袋片裹着，火帽密封，多么熟悉的“和尚的灵魂”。她记得它的半甜， 30-50 g/dm3 的糖，9％ ~11％的酒精。从前，它有愉快温柔的味道。现在，这种红酒在小城和周边地区相当普及，结婚宴席和朋友聚会都少不了，那次大醉后，她一直怕着，再未碰过。
　　“我是学习你们中国人的方式。”
　　菲克拉说着，拔出提前启好的木塞，倒了两杯酒。四周的树叶扑簌簌响了，细雨突然就来了。菲克拉将一杯酒洒给鲁根见，又端起另一杯。“根见，菲克拉和卡佳不会忘记你……”菲克拉的悲泣混进雨中。
　　宋修枝瞬间有些微的诧异，因为电影上，外国人在墓地是不哭的，只是撒花念祈祷文。菲克拉的哭声突然放大，在林间一波波荡去。男孩抱着母亲的手臂，嘴唇咧了几下，也终于发出了哭声。
　　听不到鸟叫了。宋修枝本该会被惹哭的，她没哭。
　　她不知为什么，哭不出了。她慢慢蹲下身，将红酒倒进那只空杯里，也洒给鲁根见，又倒了一杯端起来，本想自己喝下，想起还要开车，就又洒下去了。
　　雨下得急了，林里飒飒地响。墓边一枝火红的百合花在摇曳。杯里殷红的灵魂跳动着。菲克拉母子仍回东兴酒店。下车时，菲克拉突然打破沉默。“宋，对不起。”
　　宋修枝不动。菲克拉又说：“谢谢你，再见！”
　　车门关上后，宋修枝刚想踩下油门，菲克拉又伏在窗口对她说：“鲁根见说你是好女人。”
　　宋修枝只说了一句“一路平安”，车子猛地向前蹿去。她直接去了学校，她的课调到了上午最后一节。陆莹看着她的短袖衬衫和休闲长裤，稍微一愣。宋修枝对她笑笑：“谢谢你跟我调课。”
　　她走向教室的脚步变得轻快。
　　傍晚下班时，她找了个理由给凯风打电话。“喂，上次你不是问我老鲁的股份如何处理吗，一半给悦悦留下，另一半就交给菲克拉和那个孩子吧。”
　　“你想好了，真的要这么做吗？”
　　“我决定了。”
　　凯风停了下说：“是我让菲克拉找你的，我跟她说，你会带她去的。”
　　宋修枝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晚上……”
　　“修枝，我今天上午过关来格城了，明天去纳霍德卡，用不上一周就回去。你好好的，等着我，我给你带‘麻袋片儿’。”
　　宋修枝的心陡然一沉，不过紧接着就落稳当了，踏实了。她发动了车子，决定去找修桃说说心里话，中途却改变方向，直奔城外，夕阳无限好，她想去兜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