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雨落是天涯客
深秋时节的雨总是下得格外清冷,淅淅沥沥,敲打我11月的窗。
昨天夜里睡得很早,将眠未眠之时接到一个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陌生,却在自报家门之后让我一下子惊醒。他说:“嗨,小砚,我是许淮北。”
他说他不日将抵达我所在的城市,问我能否出来一聚。
我下意识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好啊,当然。”
暮雨潇潇,天涯来客。
2
若是几年前提起淮北,我会觉得那是我的初恋。
只是 “觉得”而已。
喜欢淮北是初中开始的事情,延续到高中这种心情居然有增无减。每天中午我都会特意早去一会儿,趴在教室大大的窗口上望下去,这样他一出 现在校门口我就能远远看见。喜欢真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它能让一个人瞬间变得与众不同,茫茫人海渺渺众生,只要他出现在你的视野,第一眼就能挑出来。
然后我就跑到走廊里状似悠闲地晃过来晃过去,这样就能刚刚好与他 “巧遇”,再借着这个巧遇打个招呼,说几句话,就能使我开心一整天。
或许是受青春言情小说荼毒不浅,彼时真是给一滴雨水就滋润、得一点阳光就灿烂,一个擦肩而过的点头便能在脑海中延伸出无数个可能的憧憬,由此想入非非。
同桌某天突然神秘兮兮地问我:“哎我说,你是不是喜欢人家许淮北的?”
“我,我哪有!”我被攻了个措手不及,慌忙否认。
同桌一脸揶揄:“那你每天中午来这么早是在走廊里消食的啊?”
“我,我那是活动一下,省得下午上课打盹!”
“哦——”同桌拖着长腔,颇显意味深长。
彼时每每欲盖弥彰还自以为深藏不露,多年之后才明白,少女的心事啊,就算是捂住了嘴,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几天后学校篮球赛,他是中锋。
各班划区域而坐,我稳占前排最靠近场地的位置,目光在场上一群挥汗如雨的身影中轻松捕捉到并追随他,像有某种胶着的介质牵引着,让我移不开视线。
像我这样的运动白痴,平日里是极讨厌看球赛的,加上素来畏热,就更别提大夏天呆在室外了。如今却这样顶着毒日头眼巴巴地来了,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呢?手里早就买好的冰镇可乐都已被我握得温热,散了凝结的水汽。
中场休息时队员们走过来,围着的观众一拥而上,递水递毛巾。我努力挤到他旁边,将可乐伸到他面前。他随手接了,说谢谢。
那一瞬间我以为这就是特别的表示了,心下激动几不可抑。其实当时那么多只手都在递饮料,说不定顺手接了谁的,他自己都不清楚。
直到后来才慢慢明白,很多时候我们因为心有所向,总爱将原本稀松平常的画面臆想成自己心目中的样子,将某些坦荡的交流怀疑成暧昧的表达,且不自知。
不是早就有人精辟地总结过么,世上最容易产生的三大错觉就是——电话响了,有人敲门,他喜欢我。
3
当许淮北坐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觉得恍如隔世。
整整4年未见,他居然更高了,也瘦了,如一棵苍苍的竹,遒劲而萧索。
“嗨,别来无恙。”他开口,伴着一个淡得不着痕迹的笑。
嗯,别来无恙。时光远走,年华凋落,幸而我们都无恙。如今我们竟能这样对坐桌前,饮着咖啡。窗外是蒙蒙细雨,雨落得不知疲倦。
我望着他苍白的面孔,忽而想到去年 《致青春》上映时,漆黑的电影院里,原本乏味的叙事节奏因着郑薇表白后陈孝正那一脸震惊的一句咆哮 “你神经病啊!”引来哄堂大笑,而彼时坐在人群中的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眼前大屏幕上那些变幻的画面我全都看不见,脑海里只剩下多年之前青青忍冬旁那个少 年脸上诧异和嫌弃样的神情:“没病吧你?”
由是,当男主角果断甩手离去,女主角呆立原地时所有的悲伤失落和无地自容,我都感同身受。
4
当初向许淮北表白真是情不自禁的事。
暗恋的情愫蓬勃生长了太久,要么开花,要么凋亡,我选择前者。
写一封委婉动人的情书?等白色情人节送他巧克力?还是在愚人节先试探着表白?方案想了无数种,可每一种都嫌俗套,却又想不出更动人的新意。而最终我头脑发热之下迫不及待,莽撞地选择了最笨的一种——我在放学的路上拦下他,结结巴巴地表了个白。
“我、我喜欢你,从一开始见到你就喜欢你……我、我每天见到你都很开心,我……我想做你女朋友……你……”
整个过程紧张得句不成句、词不达意,憋得脸通红。
然后在他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愣了半晌之后,换得了那句语调淡淡的、却刀子一样直直戳到我心里的那句话:“没病吧你?”
他闪身避过我,像躲避什么瘟疫,走得特别决然。
我久久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像一个荒谬的笑话。有雀鸟飞过头顶,停驻梢头窃窃私语,我都觉得是在嘲笑我。
为此我神思恍惚意志消沉了好一段时间。直到忽然有一天许淮北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望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小砚,做我女朋友吧。”
我想我一定是在做梦。
这样的美梦,又甜又涩的,可我不愿醒来。
我怔愣良久,像那天被突袭的许淮北一样反应不过来。然后我在脑筋恢复转动之前听到了自己微弱的、带着不可思议的声音:“好……好啊。”
就这样我恋爱了,恋爱对象是许淮北——在我尚未来得及思考所有的前因后果之前,在我没给所有不通顺的逻辑BUG找到合理解释之前,在我……还没能让自己相信这是真的之前。
可我为什么要让自己计较那么多呢?我只知道淮北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这就够了。
我很清楚这件事不对劲,也有种鲜明的预感,我们可能会很快分开。而我从不去打探其中隐匿的秘密,像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因为我知道,真相可能会冰冷如一场冬雨。
我只是想竭尽所能地对他好,在我们这仅有的、在一起的日子里。
我带早饭给他,傍晚去看他打球,偶尔他会送我回家。夕阳橙红的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一摇一晃散了一路的青涩。所有的事平淡而琐屑, 像每一对在这个季节里悄然相恋的少男少女,透着那么点隐秘的幸福。可我总有种害怕滋长在心底,盘桓不去,我怕这样的小幸福会在某个即将到来的日子,戛然而 止。
5
淮北说,其实这么久了,他都不敢联系我。
我默默啜一口咖啡。咖啡有点冷了,香气也淡下去,唯余微苦的味道。
他说,那个时候,他只是忽然觉得自己错了。他自己的难过和寂寞,不该让另一个人的真心来填补,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法伪装也勉强不来。动心跟习惯,从来就是两回事。所以他感到愧疚,抱歉,他说他欠我一句对不起。
我静静抬眼看着他,莞尔一笑:“其实你不欠我,因为我知道,一直就知道。”
窗外雨岑岑,秋意阑珊。
6
我一直知道我们不会长久走下去,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迅捷。
这天淮北的心情十分不好,一张脸阴沉沉的,正与窗外惨淡的天气相得益彰。我不知道原因,却也不敢惹他。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积蓄终于在 课上与数学老师的顶撞中全面爆发了,而数学老师又恰巧是人尽皆知的煞星,惩罚起人来也毫不手软。我真佩服淮北居然有胆量跟他叫板,当然了下场也不容乐观 ——外面大雨瓢泼而下,淮北被罚去操场跑20圈。他踹了凳子站起来,甩身就出了教室。
我的座位恰好在窗边,透过层层雨幕,正看得到操场上那个模糊的奔跑的身影,心里忽然疼得扭成一团。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我冲去了操场。淮北还在跑着,浑身已经湿透了,脸上尽是纵横交错的水痕,却还在发泄般自虐地跑着。我上去陪他跑。
他很惊讶:“你来干什么啊,快回去!”
他一个劲儿地赶我走,我却执拗地陪着他淋雨,似乎这样就能抓住些什么。
这样大的雨,操场上没有别人,天地空旷的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
他朝我大喊:“你有病啊!是我自己心情不好,不关你的事,不关你的事懂不懂?!”
我在倾盆的雨水中一脸绝望地望着他:“你从没喜欢过我对不对?从来没有对不对?”
他忽然安静下来。偌大的操场上,只剩了不歇的雨声,哗哗哗、哗哗哗。
我们就这么分手了。
其实就算我一开始不知道,也会慢慢明白。女孩子天生都是敏感的,蛛丝马迹,都足够让我明白过来。沈淮北是有喜欢的女孩子的,他表白了,而那女孩儿拒绝了他,一如当初他拒绝我。
所以他又想到了我,出现在我面前,有了那令人莫名其妙的一幕。我起初也猜测过,他这么做究竟是因为空虚寂寞,聊以疗伤呢,还是故意要做 样子给那女孩看,妄图挑起她一丝丝的不快?可是渐渐的,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我觉得我可以打动他,让他在日渐相处中也喜欢上我。可是啊,那时我并不明白, 在爱中所有我们自以为是的付出和努力,最后也不过感动了自己罢了。正如淮北后来说的:动心跟习惯,从来就是两回事。
所幸后来我明白了,在那场大雨里。
那天淮北那么难过,是因为他喜欢的女生有男朋友了。当然了,男友不是他。你看,即便如此,他依然会为她在雨中狂奔一场,是宣泄也是祭奠,正如彼时的我,也愿意那样在雨中陪他一场。最后的一场。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当我们把一切摆上台面,也就是好聚好散的时候了。但我真的从来不曾后悔过,如果再来一次我可能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我毕竟那样地喜欢过你。纵然,你从来也没喜欢过我。
你爱的人不爱你,爱你的人你不爱。要想相爱的人彼此遇到,真是难。几千万分之一的可能,而我尚未遇到。
这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
7
高中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四散天涯。跟如今的舍友谈到初恋,我会想起他,可又会在心里疑惑,那样的一段……究竟算不算恋爱呢?人家说,恋爱要两心相悦,要两厢情愿。我们是吗?或许不过是……单恋罢了。再细想,我们居然连手都没牵过。
日子过去,纵使记忆依然清晰,那个人,也已渐渐被淡忘在岁月浩淼的烟海里,成为像曾经那些挥手作别的故人一般远去的天涯客。而我更多记得的,可能只不过是当初年少的心情——那样的,青涩的,喜欢一个人的心情。
有人爱上一个人,而有人爱上了爱情;我曾喜欢一个人,而如今,怀念的不过是喜欢这件事本身,以及与之相关的,我的青春年岁。
所以你不用抱歉,没有伤害,也没什么遗憾。我始终清醒,从开始,到结束。
沈淮北望着我,释然的表情像氤氲开一幅温柔的画卷。画卷里的少年长大了些,却还是一样俊朗的眉目。他微微挑一挑眉:“那还能做朋友,嗯?”
“当然啦。”我颔首。
窗外雨声渐歇,风轻叶润。微凉的空气带着水汽从窗缝里穿进来,沁人心脾。
11月雨落是天涯客,既是天涯来客,且话别间事,把酒言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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