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的密码
14岁那年,我正处在写作的狂热之中,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写作的材料。有一天,我要妈妈给我讲一个过去在新疆生活时的故事来让我写,妈妈说要想一想。晚上,她对我说:“这个……不知道可不可以写。那时候,我常和你姥姥到农场二支队的湖边钓鱼。有一天,天气非常好,我们在湖边钓了一天的鱼,中午,就在湖边吃干粮。”
我听了之后非常失望,因为我原本以为会听到一个像《走出非洲》那样的故事,却没想到是这样平淡的一件事,于是,我终究没有写它。
然而,几年后,我向五舅要一个可以写的故事时,他告诉我的,依然是湖边钓鱼的事,他问我:“你记不记得农场二支队的湖?”
怎么会不记得呢?10岁以前,我一直生活在于田农场的场部,而二支队的湖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据说,那里有无数溪流、芦苇、野花、水鸟,当然,还有那片浩荡的、似乎没有边际的湖水。
在我们家,经常去那里的是小舅,他为了不带我去湖边,常常要想尽办法摆脱我的纠缠、盯梢。黄昏后他独自归来,总是带回许多东西,足够装满10个枕头的香蒲、各种形状的鱼,有时,则是足够全家烧一个礼拜的芦苇,或者一两只野兔,而带给我的,通常是一些颜色奇异的蜻蜓或蝴蝶。
总是这样,当他归来,当我迫不及待地翻看他带回的东西时,我们那有着茂密葡萄架的小院里立刻飘满了香蒲的茸毛或是芦苇的清香,而小舅则脱去工装,穿着一件白背心,用清水擦洗。姥姥则不时地催促着要小舅快去吃饭。
黄昏就那么来了,在突然变得安静的小院里,甚至能够感觉得到大地在轻轻震动。那样愉快的时光,即便在当时,我也知道,它是不能够重来的,即使来了,有些地方也会和原来不一样。就那样,在芦苇的黄与绿,清晨和黄昏的交替之中,我长大了,而直到10岁那年我们离开,我也没有去过湖边。
五舅告诉我,上世纪60年代,在搬到场部之前,我们的家就在湖边,那时候,在农场工作的姥爷是难得回家的,姥姥一个人在家里,带着孩子,非常寂寞,所以她在侍弄菜地和做家务之外,经常去湖边钓鱼,一去就是一整天,钓回来的鱼怎么也吃不完。小舅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姥姥经常带着他去湖边,他就在湖边长大。五舅说:“你想想,一个小脚老太太,天天钓鱼,也真是有点可笑。”
不知道当时我笑了没有,然而在多年之后的今天再次想起,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这些年,在离开新疆后的30年,我们经历了流离失所、无数次的搬家、面对陌生环境的难堪、我的失学、母亲8年的久病和后来的去世,以及我们一家人的各奔前程,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忽然明白了湖边那一幕的含义。我甚而能够想象当时的情景:阳光清澈地照下,要极其安静淳朴的心,才能够觉察它的变化。空气中是芦苇、羊角奶、蒲公英、紫云英的香气,湖面上波光荡漾,稍一注视就会让人眯住眼睛,而在靠近岸边的地方,芦苇根、香蒲的茸毛、死去的飞虫大片纠结着,在水面旋转,不知要流向什么地方。不知哪里的水鸟忽然扑着翅膀飞起来,飞快地掠过,又不知落到了哪里。坐在湖边的草地上注视着水面,一天、两天,一月、一年,生命变得踏实、悠长。
我也明白了那情景对姥姥、母亲、舅舅们,以及年岁已长的我的意义,明白了他们为何一再提起那个湖,为什么会唯独记住某一个天气特别好的湖边的下午。家园,其实就是那样一个湖、一段时光、一个下午、一个黄昏、一种味道、一些模糊的记忆、一种在流浪的途中回首时,泪急涌眶的苍凉。
这些情绪,一旦离了它所依存的时间地点,就统统成了密码,只有亲历者才知道其中意味,知道即便湖边的一个下午,也是意义重大的,但这种意义无法向别人表明。
羽戈说,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这沦陷,不只意味着大拆大建,旧日家园转眼就变成血海滔滔,而是在离乱之中,让随身携带的密码全都失效,全都没有用武之地,我们必须接受新的密码,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密码长城。
前几天,我在机场想到这些。那天,在漫长的候机过程中,旁边的人和我攀谈,他问我,为什么我的相貌像南方人,普通话却讲得标准。我告诉他,我的祖籍是湖南,生在新疆,以前在甘肃生活。当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异乡人”这个词用在我身上是多么妥帖,而我的一生,也许还将继续这样度过,就在那时,湖边的水汽、青草的香、黄昏时的凉意,忽然就现身前来。我闭上眼睛,我不能说话,我唯有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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