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手足相残
第1节
秦王政七年正月,彗星先出东方,再现北方。
太史启奏:彗星在日旁,主子杀父,弟犯兄;现在北方 则主刀兵。
秦王政置之一笑,他既无父可杀,相信成蟜也不会犯他。
五月,彗星见西方,军中使者来报,将军蒙骜急病死于 军中,相国吕不韦建议暂时退兵河内,秦王准奏。秦军还师, 顺道攻下汲城。
五月十六日,彗星复现西方。
庄襄王生母夏太后死。
夏太后因非正室,不得与孝文王会葬,单独葬在杜原东 方,庄襄王则早死,葬在蹵E陽。故夏太后生前指定及建筑陵 墓时就曾说过:
"东望吾子,西望吾夫,后百年,吾墓旁将有万家城市出 现。"
几十年后,杜原果成大城。
第2节
夏太后盛大的葬礼过去以后,秦王政又开始享受他那份 独有的秘密快乐。他往桃源庄去得更勤了。
祖母的死,再加上朝中的政争,使得他非常忧郁,只有 在公孙玉处才能完全摆脱烦恼,过几个时辰普通人的生活。
等夏太后下葬,守丧三月期满以后,时间已值冬季腊月 (十二月),掌管礼仪的奉常和掌宗室事务的宗正联合上奏,秦 王政和公子成蟜都将年届二十,应该准备行冠礼了,他们并 选定明年正月正日(初一)午时为举行冠礼最佳吉日良时。
但奏简呈到相国吕不韦那里就打了回票,他批驳的理由 是:周礼男子二十而冠,乃是按照实足年龄满二十计算。他 更找出那些当过他门客而经他引荐入朝当博士的官员,纷纷 引经据典力争,这次行冠礼的事就此打消。有些宗室大臣直 接上奏秦王政,他内心虽充满愤怨,表面却微笑着说:
"先前多少年来,也许大家都错了,照相国所议好了。"
朝中有些耿直却不明利害的大臣又纷纷上奏,要求秦王 亲政,相国吕不韦将这些人找来责备了一顿,他说:
"各位这个请求是什么意思?主上现在不是凡事都亲自批 答吗?丞相总领百官,就各位上奏拟定批答建议,让主上选 择,或是作另外批覆,这也是我的职责,各位为什么要怀疑 是我独揽大权呢?"
这些大臣明知道他是强辞夺理,但一时还找不出话来驳 他,只落得个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最后吕不韦自己又打圆场说:
"也许等到主上行冠礼以后,我就不会再替他拟批答,一 切政务交由他自己去办了。"
大家一想,再等一年是没有关系的,只不过临时他又要 玩什么花样,就没人知道了。
有人向秦王政秘密启奏,他只笑了笑说:
"吕相国能者多劳,就让他多辛苦点,不要去烦他!"
秦王政这种莫测高深的态度,有人认为他懦弱,有人判 断他是属于"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的君王类型。但他自己 知道,他是在忍,尤其是桃源庄这样一个找得到慰藉的地方, 目前再大的烦恼和痛苦,他都能忍受得了。
于是,只要他感到心中烦躁,忍无可忍的时候,他就往 公孙玉处跑,只要听到她柔和而清脆的声音,他的一切烦恼 都丢开了;只要看到她欲语还笑的娇靥,他就觉得世界是如 此美好,除此以外的事物,只不过是一些杂音和干扰,不值 得去在意,只要不在意,还有什么要忍不忍的!
可是他不知道,他利用别人的家当作阻止烦恼的城堡,利 用别人的妻子来做慰藉的工具,虽然也没做什么逾矩的事,别 人是否能忍受得了呢?
时间久了,成蟜也发现他的异状,尤其是夏太后去世,成 蟜在自居的宫中待不住,下朝后又常找不到他,为了好奇,他 跟踪过他几次,发现到这个秘密。但他从未问过秦王政,也 没去过桃源庄里面,王兄有个什么情妇类的女人养在那里,不 值得大惊小怪,只是觉得这样太危险。他常会在秦王政走后, 带着四个力士护卫在上林中等候,看到秦王政安全回来,进 入上林回宫,他再打发走四个力士。他对他们所下的禁令是:
"全力保护主上的安全,但不要让主上知道你们在跟随护 驾,违者死!"
第3节
那天,时值岁尾,前几天下了好大的一场雪,整个大地 万物全是一片白皑皑的。上林直道两旁的参天古木,枝桠全 压满了雪,沉重地下垂,就像站立在路旁的白发白须、弯腰 驼背的老人。上林直道一直有专人整理,雪刚停,就已将雪 铲推到路两边去了。
久雪放晴,正中稍偏西的太陽,在万里无云的高空气照, 天空是带着金色的蓝,地面白得发光,空气中弥漫着雪后特 有的清新。
秦王政刚从桃源庄回来,心情特别的好。他穿着一套貂 皮短猎装,外面却套着破旧的夹衣裤,他需要保暖,却又不 能让公孙玉看出他的底细。头上的小獭皮也弄得脏兮兮的,猛 看上去好像是狗皮做的。
她还真被瞒过去了,整整瞒瞒了近两年!他不能不佩服 自己装假得到家。
他告诉她过年要照顾老爹,恐怕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 来看她。其实是过年前后,他要祭天拜地、祀祖、大臣朝贺、 春宴群臣等等,不过了正月,他真的抽不出身来。
他喜欢看到她眼中那股依恋和失望的神情。
临行前,她又塞了一点金子在他口袋里,还取出一件新 裁制的羊羔皮袍,她说:
"将你这套又旧又脏的衣服脱掉,现在就穿上去!"
他怕露出里面的貂皮猎装,只得装着舍不得穿的样子,用 脸偎着柔软的袍毛说:
"等回去弄干净身子以后再穿,我从来没穿过这样暖的袍 子。"
的确,这件皮袍给他的温暖,是他从来未享受过的。
"还是试试的好,我没给量身做的,回去又没有人给你修 改。"她坚持要他试穿。
他却笑着将皮袍塞在猎物袋里,上马急驰而去。
"过年后我再来看你!"他回过头来喊。
现在他让马在直道上走步而行,马蹄在青石板上发出清 跪的踢踏声,他心中那股温馨犹存。虽然要过年后才能再见 到她,但等得越久,希望不是越浓么?
忽然"嗖"的一声,一支强弩箭由他耳边穿过,接着是 "嗖!嗖!嗖!"接连数支箭迎面飞来。
他拔出猎刀舞动,挥下几支箭去,两腿一夹,白马长嘶 一声,放开四蹄向前飞奔。他冷静下判断,弩箭是从前后两 面射来,白马在直道上奔驰,目标太明显,他应该转到道边 树林中去。正当他刚起此念,只见白马长嘶人立,原来道中 间拉有一条绊马索,宝马性灵,紧急刹住,不再往前冲。但 在白马人立的顷刻间,又是几支弩箭,分别射进马腹和马颈, 有一支箭正穿透马颈的大动脉,马惨叫一声,斜倒下去,鲜 血泉水般涌了出来,还冒着热气,好在他跳得快,才未被压 在马身下;但右脚已扭了筋,行动大为不便。马则是悲鸣几 声,用哀伤的眼神瞪着他,激烈的抽搐几下就断了气。
他跛瘸的躲进一处雪堆后面,只见左右各有三个身上反 穿皮衣,手执利剑的蒙面人,包抄搜索过来,原来他们就躲 在路的雪堆后面,皮毛向外,与雪地一点都分辨不出来。
秦王政心中暗暗叫苦,但想起老人的话——君王即使是 死,也要死得像个君主。他执着猎刀站立,凝神气息以待,一 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
"他在那边!"左边有一个蒙面人说:"我们上!"
"看他那么沉着的样子,好像是有埋伏,他出门不会不带 护卫!"另一个蒙面人说。
"我早四周侦察过,没看到什么人。"右面一个蒙面人接 话。
两组人已合围,缩小了包围圈,彼此间说话都已听得见。
"上,不管那么多,上!"右边另一个看上去像是指挥者 的蒙面人大叫。
两面六个人快奔冲了过来,手上利剑在陽光下发出慑人 的光亮。
正在此时,背后树林中冲出五骑快马,也是一色白色劲 装,手执骑兵专用的短戟,全都以白绢蒙着脸。这些人马分 从前批蒙面人的背后发动攻击,来回几个冲杀,六个蒙面人 全部倒卧在血泊中。
这些蒙面骑者在杀完人后,就像来时一样神出鬼没,其 中一个留下乘马,跳上另一个人马上,顷刻间又消失在树林 中。
秦王政很想知道这些袭击他的人是谁,他没有去牵马,反 而是用猎刀挑开一个个蒙面人面纱察看,前五个,他一个都 不认识,他摇摇头,苦笑着想:
"当然都是些不认识的,他们不会傻得找熟人来行刺君 王!但他们为了什么要杀我?"
第4节
"是你!"他挑开第六个蒙面人的面纱,发现到他身上有 几处创伤,竟然还活着,而且是他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嬴得, 是你!"
"嬴政,不要多话,补我一刀!"他说话吃力,眼睛里却 充满了怒火。"嬴得,你为什么想杀我?"
"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而且平日我对你不错。"嬴 政口口声声称"我"而不称"寡人",表示眼前他是以同等地 位在和嬴得说话。
"我承认你对我很好,但你可知道,你对我的赏赐越多, 我内心的屈辱越重?"
"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男人靠妻子去巴结君主,他内心会有什么 感受!"嬴得喘着气说,他肺部中戟,血沫由嘴角渗了出来。
"很多人想都想不到。"嬴政讽刺地笑着说。
"那不是我!"嬴得咬牙切齿,两眼冒火:"只有你的 ……"
"我的什么?"秦王政好奇的问。
"我不像你这样陰险恶毒,我不说。"嬴得摇摇头。
"说!我的什么?"嬴政顽强的脾气又发了:"嬴得,你应 该知道,行刺主上,乃是灭三族之罪,不是你可以一死了之 的!"
嬴得先是脸上露出些微惶恐,但紧接着他闭上眼睛,一 副坦然无惧的样子:
"事情已经做了,我也管不了这许多了!"
"为什么?嬴得,为什么你要这样愚蠢?真的,我和玉姊 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们只是像姊弟一样!"
"我相信我的妻子,相信你们没做下什么苟且之事,但你 们之间决不只是姊弟之情!"
"你怎么知道?"嬴政对他的话感到莫大兴趣,能知道公 孙玉内心对他的感觉,他总是有兴趣的。
"一个爱自己妻子的丈夫,总是最能明白妻子心意的人, 由她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得出来她在想些什么。你们之间不 但逾越了姊弟之情,而且连我和她之间的夫妻之情都超过 了。"
"你由什么地方看出来的?"
"只要你隔几天没去,她就会变得失魂落魄似的,好几次 我还听到她在梦中喊你的名字,当然我知道那个假名字就是 你!"
"这从何说起?"嬴政半无奈半欣慰地说。
"假若你用君王的权势和荣华威逼她、引诱她做下些什 么,我不会这样恨你!"
"为什么?"
"羡慕富贵是一般女人的天性,但她不是,你在她面前装 得如此穷困,她依然将心完全放在你身上,这比和你做下苟 且之事,更教我觉得屈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唉!"嬴政长长地叹了口气:"想不到我认为这样纯洁的 事,还是会伤害到别人!"
"纯不纯洁,要别人来做评论。"嬴得说话已显得断断续 续,显然是活不久了。
"不谈这些了,"嬴政俯下身体就听到他肺部的嘶嘶声: "告诉我,临死前你还有什么交代?"
"交代?你……不灭……我……的三族?"
"怎么会?看在玉姊的面上也不会!"嬴政有点愧疚地说。
"我……不……会……感激……你的!"一听他提到他妻 子,他脸上又显出愤恨。
"我们是弟兄,都是秦孝公的子孙,只是我的运气好一 点。"嬴政愧疚地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你放心地走吧。"
"你不是,我……恨……"底下的"你"字还未说完,嬴 得头一偏,随即断了气,脸上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笑容。
"我不是?我不是什么?我不是秦孝公的子孙?"嬴政笑 笑又摇摇头。看着周围几具尸首,皱了皱眉,自言自语地说: "还是让咸陽城尉来处理吧!"
他带着那块沾了血的蒙面布骑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5节
嬴得的事处理得非常顺利。咸陽城尉的判决为他上林遇 盗被杀,而另外找不出身份的蒙面人尸体,则当作盗匪处理 掉了。这些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许他们全是嬴得找来 的游侠少年,也许是他们的亲人不敢出面相认,因为按照秦 律连坐法,窝藏盗匪或知情不报,与盗匪同罪。
秦王政下诏厚葬嬴得,除按因公殉职宽加抚恤外,并追 赠郎中令,但嬴得年少无子,这项追赠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好 处。另外,秦王更恩赐不少财物,以褒奖嬴得注意王宫内外 安全的功劳。
秦王政对嬴得的死,一则以喜,一则多少有点愧疚。喜 的是今后他看玉岂不再有阻碍;愧疚的是,为了一己的自私, 却让她这样年轻就守寡。
想到守寡,他心里猛然一惊,才想公孙玉如此年轻,又 无子女,恐怕短期内嫁人是免不了的,以后再想见她,可能 性更小了。为了他想见她,已经丧失了六条人命,不能让类 似的事情再发生了。
他一再的考虑,终于作了决定——
将她纳入后宫,或是帮她择配,以荫顾遗孀的名义,将 她嫁到他随时都可见到的地方,嫁给不像嬴得这样顽强愚蠢 的人。
在忙完过年前后的政务和私务后,有一天他召见公孙玉。
召见的地点选在内宫便殿,在她行完朝见礼后,还特准 她上殿赐座对话。
当他见到她上殿坐下来以后,首次抬头看清他时,眼中 所流露的惊诧神情,他不禁暗笑,其中更夹杂着不少得意。
"公孙玉,"他语气严肃地问:"你见了寡人,为什么露出 惊诧的表情?"
"臣岂不敢说。"公孙玉低着头回答。
"但说无妨。"
"大王看来很面熟,很像臣妾的一位故人。"她脸仍低着。
"哦,天下人相像的很多,没有什么奇怪的。"他微笑着 说。
接着他问了一些有关嬴得丧葬的事,公孙玉都很有条理 地回答了。最后他拉上了正题。
"公孙玉,你今年几岁了?""廿五了。"
"那还年轻得很,又无子女,不应守节,让寡人在群臣或 宗室优秀子弟中,为你选一个人嫁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 说。
这时只见公孙玉避席俯身在地,声音哽咽地说:
"先夫嬴得尸骨未寒,不忍言此!"
"那以后再说吧。"见到她泪流满脸的凄楚相,他心中有 着无限怜惜,不忍再逼她。
"臣妾以后也不愿再谈此事。"公孙玉似乎已认定他就是 赵贾,语气强硬而充满暗示:"嬴得生前和臣妾感情极好,生 既不能白首偕老,死亦愿同坟同穴!"
秦王政不敢再说下去,不然要是来个自杀殉夫的,他爱 她反而害了她。
"人各有志,"他叹了口气说:"寡人就不提这件事了。"
"谢大王成全。"她又再行礼。
"请起回座说话,"秦王政等她坐好,又想了很大一会,才 开口说:"嬴得深谙兵法,并且好学不倦,寡人正期待他日能 加重用,想不到会出这种事,寡人也痛惜失去了一个人才。"
"谢大王谬赞。"
"对了,"他乘机又说:"听闻你出身书香世家,本人又饱 读诗书,通晓百家,再加上一双巧手,织出的绢布人人称赞。"
"大王是听谁说的?"她用的是诘问口气,暗示她明白他 在打什么主意。
"哦,听闻就是听闻,也就不要管是谁说的了。"他微笑 着说。
他对她的顶撞不怒反笑,引起侍立一旁的史官和侍中的 震惊,这不像平日动则暴怒的秦王。但这些近侍更怕的是,乌 云透出陽光后,接着是雷电交加的暴风雨,秦王政就有在微 笑中处死犯过内侍的记录。
他们中间有很多人是嬴得生前的私交,他们为他这位遗 孀着急,可是无法施以援手。
"这样好了,你一个人既不再嫁,"秦王政沉吟了一会说: "婆家又没有人,再加上你不愿回娘家住,那就进宫来,教导 宫人诗书,并督促她们纺织。"
"……"公孙玉垂头沉默。
秦王政一直在注意她的反应,却看不出她是否愿意,他 心一横——既然你不表示意见,干脆以王命来命你进宫,先 叹口气说:
"寡人有鉴于全国百姓男耕女织,终年辛劳不休,荒年仍 有患饥受冻之苦;而宫中这样多的男女,众多人服侍少数几 个人,平日锦衣玉食,无所事事,奸邪由此而生。寡人的一 个想法是,宫中郎中、侍中除了服份内勤务外,应多加操练 军阵武事,宫人则应规定日织多少布,让他们也体会一下行 伍中兵卒和民间妇女的辛苦,寡人亦将带头耕织!"
"大王这个想法极合'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的 治国大道。"公孙玉忍不住赞美他几句。
"公孙玉,既然你赞成寡人的想法,你又有一双纺织巧手, 就进宫来在这方面帮寡人的忙吧!"
他还不等公孙玉回话,就沉喝道:
"左史。"
侍立在一旁的左史向前行礼。
"将寡人刚才的话记下来,作为宫中今后的制度。"
"是。"左史退到一旁。
"侍中。"秦王政又喊。
"臣在。"侍立一旁的侍中向前行礼。
"准备各项迎接嬴夫人进宫事宜。"
"是,臣遵命。"侍中退下。
"寡人封你个什么官职才恰当?"秦王政沉吟。
"大王,臣妾……"公孙玉还想反对。
可是秦王政没有等她将话说完,就用命令的语气说:"任 何官职都不适合你,只欢迎你入宫襄助寡人,你就称为公孙 大家(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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