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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移风转俗(3)

上午休审时,庭中诉讼两造和观审人员,以及围聚在行宫外看热闹、打听消息的民众,全都自动地跪下高呼:

“始皇帝天纵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始皇用过午膳,休息一会,接着御审租妻亲子案。

行宫内外、刑庭周围全都挤满人群,郎中左令忧心忡忡的向始皇禀奏要限制观审人数,以防不测,始皇笑着说:

“你看不出吗?黔首真心喜欢朕!”

郎中左令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近侍带上诉讼两方,分别跪在左右,中间跪着那个带着孩子的母亲。

两个男人都长得一副憨厚模样,典型的种田庄稼人,女的虽然是荆钗粗服,倒也是收拾整洁,颇有几分姿色,他们全都低着头,准备听皇帝的问话。

那个三岁的孩子,长得的确俊秀可爱,难怪两家都抢着要,不惜刀棍相见。

他不耐久跪,也不怕生,装出一副懂事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问母亲:

“妈,跪够了没有?”

说着就要站起身来,他母亲将他按下跪好,再压低他的头,他偏偏要将头抬高,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始皇看,时而转动眼珠摇摇头,像有要向始皇问话的可能。

始皇也注视了他很久,的确,正如蒙毅所说的,单凭长相,他也看不出这个可爱的孩子该属哪个男人。

他先简单地问了姓名年籍,然后问了问案情,要两个男人各自申辩理由。

两个男人开始还能按照规矩,一个接着一个讲,跟着说得越来越激烈,竟忘了是上面坐着的天子在问话,两人针锋相对,直接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

始皇坐在上面,只微笑地看着他们吵,坐在下面的李斯和蒙毅当然没有制止的余地。

最后始皇一拍惊堂木,两个男人才觉悟到自己是跪在皇帝面前,赶快低下头沉默。

孩子给这一拍,吓得哭着往母亲怀里钻。

“王氏,"始皇改问女人说:“你身为母亲,应该知道孩子属谁!”

“民妇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王氏就此始终哭着,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

两个男的又开始吵起来,周围的民众忘了是在坑人不眨眼的始皇面前,又都窃窃议论起来,人多口杂,虽然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很小声,但音量的总和,就像大群蜜蜂嗡嗡不断一样。

始皇再拍惊堂木,众人才恍然大悟身在何处,全都吓得不敢再出声,此时庭内静得连掉根针在地上,也能听出声音来。

始皇沉声徐徐地说:

“此案缠讼三年,为此械斗死伤人员无数,罪魁祸首全在这孩子!”

庭内外观众莫不诧异,连李斯和蒙毅也忍不住转头看始皇,不明白他的用意。

始皇接着用最缓慢的速度一字一字的吐出:

“朕现判决:为了根除祸源,将这孩子用白绫绞死!”

两旁持白绫的刑卒上来抓住孩子。

全庭一片哗然,但见到虎贲军及郎中剑出鞘,全付戒备,也不敢公然反抗,人人都在咕哝着咒骂。

始皇用似箭的威严目光扫视全场,然后厉声地说:

“敢喧哗妄动者死!”

全场又是一片肃静。

此时母亲抱着孩子,伏俯在地上狂喊:

“皇帝!杀了我吧,都是我不好,我真的已弄不清谁是孩子的爸爸,因为在我出租以后,为了夫妻感情难舍,我还时与本夫偷偷相聚!”

承租别人品子的男人,这时怒气冲冲地看着女人,但屈于始皇的君威不敢作声。

始皇语气稍微缓和地问两个男人,对判决有什么意见。

“小人遵命,没有意见。"承租女人的男人说。

“皇帝,这样可爱的孩子你也要杀?上天是有眼睛的,断给他吧,小人以后不敢再说什么了!"出租女人的男人断断续续地将话说完,伏俯在地,岂不成声。

始皇惊堂木一拍,捻着五绺短须,仰天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将包括李斯在内所有的人震惊得莫名片妙。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始皇蔼然微笑地说:

“朕费了这大半天的事,终于帮孩子找到了父亲!”

他转向那个正在啜泣的男人说:

“不管你是否是这孩子的生身父亲,但你是他真正的父亲,朕相信你也会是个好父亲。这孩子朕判给你!”

正哭泣着的夫妇喜极相拥而哭出声来,孩子坐在地上,莫名片妙地瞪着始皇看。

全庭内外民众先是一片愕然,会过意来,全都跪下高呼万岁!有的人甚至感动得流出泪来。

“皇帝英明,万岁!万万岁!"的声浪,由庭内传到庭外,再由庭外传到行宫门外,传遍了整个钱塘。

第9节

始皇本想由钱塘渡浙江到会稽,但天气突然转坏,海水大潮,江面浪涛汹涌,船根本无法通过;

蒙毅转告张良的话,向始皇禀秦说:

“陛下,据张继推算,这是钱塘君有意报复,兴风作浪阻碍行程,陛下还是稍避其锋,等风平浪静后再说。”

始皇先是笑了笑,接着正色说:

“钱塘君纳姬本是巫凭借机诈财,朕将愚昧乡民的迷信都改正了过来,朕自己怎么还能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再说,即使钱塘君要与朕作对,他只是管辖区区浙江的江神,而朕是代天牧民的天子,怎么能对他畏缩?”

于是,始皇一行人不顾江上风浪,改由钱塘西方一百二十里江面最狭窄处渡江。

到达会稽时,南海尉任嚣已在会稽等待多日。

始皇住进会稽太守事先准备好的行官,当晚就召见任嚣。

任嚣首先向始皇禀奏了经略南海地区的大概情形,经过数年的经营,任嚣的计划一一付诸实施,不但原先动乱最多的南荒地区变得安定,而且中原文化也遍及关中、南海、桂林等三郡。

再加上积极推行同化通婚政策,短短几年间,就已收到很显著的效果。任嚣乐观地对始皇说:

“只要这种情形继续下去,若干年后,将没有什么中原人和南越、西瓯人之分,很快就会产生一个新种类的大秦人。中原人文化水准高,但身体孱弱,不能克苦,缺乏与大自然搏斗的坚忍;南荒人文明程度低,但体格强壮,天生就有冒险犯难的精神,两者通婚的下一代,就会兼具两者之长,更适于在那个地区生存发展。”

“要是生出来的下一代兼具两者之短呢?"始皇笑着问。

“就跟果树插枝接种一样,大致上会是品种越来越好,兼具两者之长。臣刚上任时,就积极推动通婚,最早民族通婚所生的下一代现在都好几岁了,经过臣仔细观察的结果,兼具两者之短的不能说没有,但绝对是极少数的少数。”

“经过仔细观察?"始皇不解地问:“你如何观察法?”

“臣在新建城邑都广设学校,聘请中原去的饱学之士教学。”

其实任嚣口中所谓的饱学之士,就是那些因焚书令而被贬到南荒的儒生,只是他不敢明言。

“那教材呢?"始皇有所发觉,直视任嚣追问。

“大部分都是与开垦有关的农渔园艺等实学。"任嚣有点不自在。

“其余的小部分呢?"始皇毫不放松地逼问:“你没有严格执行朕的焚书令?”

“臣罪该万死!"任嚣避席跪伏在地。

“为什么朕这样信任你,将南海三郡事务全权交托你,准你便宜行事,你却胆敢违背朕的禁令?"始皇额上青筋激烈跳动。

“陛下可否容臣禀告?"任嚣虽然态度恭顺,可是语起并不卑柔。

“你说!"始皇仍充满怒气。

“臣认为过与不及皆非好事!"任嚣毫不畏惧地说:“凡事则要因人因时因地而异……”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以臣之见,诗书礼乐诸经和诸子百家之说,在中原被各家尊奉过度,成为不可怀疑不可增删的圣人之学,所以才有诸儒生用来诽谤朝廷新的制度措施。但在南荒,中原之学本就缺乏,要是将这点中原文化精髓尽皆除去,臣不知如何同化南越之民,恐怕逐渐来到的中原人,反而会被当地人同化,成为化外蛮夷!”

始皇听完他的话,脸色稍微缓和一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任嚣。他想了很久,总觉得任嚣的话不错,过犹不及,都不是好事,中原儒学太盛,应该加以减 杀,而中原人去到南荒,在当地的生存条件绝不如当地人,所凭的就是这点文化上的优势,所以应该提倡。但无论如何,任嚣仍是违背了他的禁令。按律,增删命令 者处死,他能处死任嚣这种既忠又能干的臣子吗?

想来想去,他都感左右为难,最后他只有逃避这个问题。他柔声地对跪伏请罪的任嚣说:

“复座吧,现在不讨论这个问题,朕希望你能确实推行同化政策,将南荒真正变成大秦整体的一部分,而不只是块赘瘤。”

“多谢陛下!"任嚣满心欢喜地回座。

第10节

过了一会,始皇又问:

“朕以前听闻东海中有仙岛,不知南海中有没有?”

“南海中不但有岛,而且还有大片陆地,这是遇风渔船回来所报告,仙岛之说,臣不敢妄加批评。"任嚣恭谨地回答:不过南海和东海中,海盗都猖獗非常,危害商船和渔船,这是个急待解决的问题。”

始皇一时没有回答任嚣的问题,而是抚案大笑,将任嚣吓了一大跳,他小心翼翼地说:

“陛下,臣有失言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任卿所说正是朕心中所想,何罪之有,"始皇说:“只是为我们君臣想法一致而高兴罢了!”

“陛下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任嚣也高兴起来:“臣已拟定了一项建立水师计划,陛下是否愿意过目?”

“当然,当然,"始皇连声说:“以往大秦局促于内陆一地,心中根本没有海洋这样东西,前凄楚和燕国虽然临海,但战争目标在对秦,所以没顾到海上武力,才让 海盗千百年来都能在海上横行。现在天下统一,不管对付海盗保护客商,或是将来向海外发展,都必须建立强大的海上水师,单靠现有的一些楼船已经不够。负责策 划的人,朕早就挑选了你,而你又一见面就能提出完整计划,怎能要朕不高兴得笑出来!”

任嚣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卷要近侍转呈始皇。

按照任嚣的计划,全国设水师将军一人,专管海上水师军务,以和现有专管江河巡弋漕运的楼船将军职权分开,不得混淆。

水师本部设在会稽,下分设东海和南海两水师都尉,东海水师母港设在即墨,南海水师母港则设在南海港。

两水师都尉下再分设若干少尉,下辖若干战船,分驻于沿海各港口,平时巡弋护航,有事可集合或分遣作战,乃水师的战术单位。

始皇大略翻阅了任嚣的计划,觉得他真是个人才,他忍不住对任嚣说:

“任卿建议南、东两水师都尉由凄楚原两楼船将军担任,那水师将军呢?卿心中是否有适当建议人选?”

“臣在南海受陛下所托,经过几年的经营后,大致已具规模,水师计划既是臣所拟订,将军之职当以臣担任最为合适。”

始皇惊诧地看着这位头大眼大,说话声音也大的南海尉,心中不免想:南海尉管理整个三郡,军政事务皆可便宜从事,名为南海尉,实质上可称得是南海王。如今一切都已具规模,他正是可以开始享受辛劳成果的时候,却自荐出任船都尚不知在哪里的水师将军,真是个想做事的人!

但他口中却带点调侃意味地说:

“古人内举不避亲,任卿却是更进一步自举不避身!”

“毛遂自荐,最后结果圆满,臣不敢让古人专美于前。"任嚣笑着说。

“南海经营虽大致就绪,但后继人选也非常重要,任卿心目中可有人选?"始皇又问。

“继任南海尉最好是由陛下从朝中选派官员担任。”

“为什么?就你的副手中挑人继任不好吗?”

“边疆之地黔首,心目中只有南海尉没有朝廷,这也难怪他们,因为他们离咸陽太远,民风习性也有所隔阂。所以南海尉一职,不宜专任太久。”

“太久易生叛心?"始皇追问一句。

“臣对辖内官员派遣,也以官不属地、而吏尽量聘用本地人为原则,这样做是求得有个制衡。"任嚣不回答始皇问的敏感问题,只间接的作了答复。

始皇注视他良久,最后感叹地说:

“人臣都能像任卿这样,君王哪会有这么多的猜忌!”

“假若君主都像陛下这样对臣下推心置腹,也少了不少叛臣!"任嚣同样发出感叹。

君臣两人相视微笑。

“就如卿所建议,朕回咸陽后召开朝议,让他们先了解建立海上水师的计划,决定南海尉人选后,再召任卿回朝。"始皇考虑了一会儿说。

“这项计划花费不少,海盗之痛,咸陽又感受不到,以后向海外发展的利益,目前更是看不出来,依臣预料,势必会遭到不少大臣反对,说是好大喜功,劳民伤财。"任嚣担心地说。

“这不必去管它,大秦一直局限于关中山区,这些人的胸襟和眼界都嫌狭窄了些,这是朕常要带他们出来走走的主要原因。放心,朕决定支持你,宁可阿房宫及其山两地工程停止!”

“那真是沿海黔首之福了!"任嚣避席顿首。

“不必多礼,"始皇摆手微笑:“请复座,明日陪朕上会稽山祭大禹!”

第11节

次日,始皇率领群臣登会稽山,在大禹墓穴和庙祭祀完毕,在会稽山顶,立碑颂扬秦德,文与书都是由李斯所撰写,字大四寸,用小篆体,其文曰——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三十有七年,

亲巡天下,周览远方。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

齐庄……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运理群

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贵贱并通,喜否陈前,靡

有隐情。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背)死不贞。防

隔内外,禁止婬泆,男女洁诚。夫为寄豭(公猪),

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

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从臣诵

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当然,始皇没有下山,驻跸大禹庙内,其他从臣和虎贲军则在山顶搭营。

虽然已是十一月,但江南气候温和,寒流未至,当天并不十分冷,庙内近侍生气火盆,更是室内如春。

庙为坐北朝南,面临南海,阵阵海涛声声入耳。

始皇端坐在大禹神主牌位前,远眺月光下的大海和山麓处处营火,不禁陷入沉思。

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亲自操劳,连小腿上的毛都磨光了,虽说是后人颂德不止,但他的功绩又留在哪里?河水、江水千百年后,又继续泛滥为患!

他的人又在哪里?只留下没有香火的败杞破庙数间,以及黄土一抔!

他始皇呢?功过三皇,德超五帝,建立了空前未有的中央集权大帝国,再过几十年,他又在哪里呢?

也许他会留下一道雄伟的万里长城供后人景仰,让后人认为他建长城防胡患的功劳,和大禹治水安民居处同样伟大。但也许后人也会和目前一些短视的臣民一样,咒骂他好大喜功,劳民伤财,长城是建立在黔首的血汗和枯骨上!

这些批评咒骂他的人都没到过北边,千百年来,胡人入侵,制造了多少白骨和血泪,他们又知道吗?

也许他不该建造的是阿房宫和骊山陵墓。徐巿的"青春之泉"虚无飘渺,死后再雄伟的陵墓他也无法感受。

他应该像大禹这样,只留几间破庙和一抔黄土供后人凭吊,也就够了;或者干脆像中隐老人一样,死后骨灰洒在德水流入大海!

始皇想到生与死的问题,越想越感到迷惘,终于他发现到自己是属于剑及履及、起而力行的类型,不适合做这类的空洞冥思。明天他就要起程前往东海,假若海神真的要向他挑战的话,应该遇得上海神。

海神说怕他长生不老以后,总有一天会入侵他的地盘。他到底是神,真的有先见之明,今天白天他和任嚣所商议的,不正是征服海洋的开始吗?

一想到征服海洋,刚才思索人生意义和生死问题的迷惘,就像见到陽光的朝雾,没过一会就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陛下,夜深了,该安息了!”

耳边近侍的催睡声,将他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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