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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指鹿为马(2)

“这倒是个好主意,"二世闻言大喜说:“那你会同李斯丞相准备出巡事项,准备好就立即出发。”

赵高知会了李斯,商议的结果,决定按始皇旧日路线,车队照旧时编制出巡,李斯、赵高等大臣从。

一路向东,经过原赵、齐等地,由海南下至会稽,二世旧地重游,上次只是有无皆可的小配角,这次却是所到之处万目所视、众口所论的焦点,感受当然与前大为不同,想法也就不一样。

但二世发现,巡行并不是件好玩的事,除了车船劳顿以外,又要应酬地方父老和意见领袖人物,还要接见官员,解决一些政务上的难题,烦都将人烦死了。虽然凡事 都有李斯代为出面处理,他却不能不装出微笑,或是肃容端坐待在现场,听一些鸡毛蒜平民间自认为大事的小问题,不懂装懂,叱责一些失职的地方官员。

最讨厌的是,为了表示和父亲一样开明亲民,他每到一处稍大都邑,都会接受民众陈情,但这些人说的方言,十句中他只懂两句,就是话语晓得,陈情的内容他也无 法懂,因为他对一般的风俗民情都茫然无知。因此他无法解答这些陈情事件,有时勉强解答,也是牛头不对马嘴,将陈情人都弄糊涂了。

看人担担不吃力,他只看到当日父亲在会稽表现的神采,书案前跪着数十人,父亲同时问十多个人的话,手上还在不断书写,真的是够威风够刺激,但是轮到他来,单独一个陈情人又哭又喊,又是下跪叩头流血,就会使得他惊慌失措。

最后,陈情的事只有完全交由御史大夫嬴德处理。

民众对这位年轻俊美的皇帝,开始时抱着很大希望,他们都认为快"变天"了。这位新皇帝脸上没有他父亲那股陰沉肃杀之气,应该是个仁德宽厚之君,但经过多次接触后,才发现他只是个"绣花枕头",外表华丽,里面塞的全是稻草。

众随驾大臣原先因二世深居宫中,很少和群臣接触,众臣对他多少有点神秘意味的敬畏,但这次随行,看清楚他只是个傀儡,被赵高玩弄于股掌之上,他们除了担心以后,对二世也起了轻视之心,凡事对二世反而不如对李斯和赵高顺从恭谨。

二世发现到这点,常向赵高发怨言,赵高更加得意,对他的抱怨一笑置之。

最大的后遗症是,因这次出巡显露出二世的愚蠢无能,引发了赵高蛰伏已久的异志。

赵高在内心中常以和始皇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为傲。他一直在想,始皇既然贵为开国的天下之主,他至少也应封王侯。

帝太后将他阉掉,使他失去这项雄心;男性器官被去掉以后,他对为侯为王完全绝望,一心一意只想寻机会对嬴家子孙行报复。但始皇在世时,连这方面的事他都不敢痴心妄想。

因为,不知为什么,在始皇面前,他只能做一条忠狗。始皇一怒,他就浑身颤抖;始皇稍加颜色,他就会打从内心感激得流泪,这不完全是装出来的,真实成分居多。

始皇有股控制他身心意志的魔力!

现在这项魔咒已随着始皇的死而解去,他已是个自由人。

如今蛰伏心中已久的野心蠢蠢欲动,就像惊蛰季节第一声春雷响后,在泥土下急欲出头的冬眠动物!

第7节

巡行到会稽原吴地时,有齐人蒯通求见,自言少时曾得异人传授,精通易理及相人之术。

蒯通来得正是时候,赵高大喜,立即接见,迎入宾馆密室。

两人行完宾主之礼,各自就席落座后,赵高首先问道:

“蒯先生此来,有何见教?”

蒯通不说话,先看了看室内侍仆,赵高明白他的意思,向左右宣布说:

“这里不用伺候了,没有吩咐不准接近!”

左右退出以后,赵高笑着对蒯通说:

“这间密室声音再大也不会外泄,先生可以畅所欲言,不必有什么顾忌。”

蒯通打量着赵高,赵高也仔细的先为蒯通"看相"。

只见蒯通身高八尺有余,四十多岁,相貌清奇,举止潇洒飘逸,的确有股仙风道骨的韵味,先声夺人,赵高就有了信服之心。最后他忍不住又催问说:

“先生不远千里,风尘仆仆要见在下,还望不吝指教。”

“果然如我所料!"蒯通不答赵高问话,反而先自赞叹起来。

“先生所料为何?"赵高好奇地问。

“先师授业时,曾对通说过,当时尚是秦王的始皇,生辰八字为有历史以来的最大奇数,正月正日正时生,理当成为统一天下,为万世开太平的明主,尔后果然证实其言。始皇一统四海,开疆辟土,成为历史上版图最大的真正独掌实权的君主,这是不争的事实。”

“不错,不错。"只要提到始皇,那股魔咒的威力又出现了,赵高端坐肃容,连声称是,但是心里却老大不高兴,老远跑来找他,要谈的却是始皇!

但听到蒯通又说:

“在下前不久才知道一件大事!”

“哦,什么大事?"赵高插口问。

“郎中令大人你是和始皇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

“不错!"赵高傲然地回答,但接着又紧张地问:“这怎么会是件大事?”

“具有这种生辰八字者乃是开国天下之主,怎么不是件大事?"蒯通兴奋地说:“大人想想看,一生下地就受到普天下同庆,这是多可贵的天命!”

虽然明知密室内外无人,但赵高一阵紧张,仍然以手指唇作了一个禁声手势,亲自起立巡视室外,然后再紧闭室门回座。他故作姿态地正色说道:

“先生,这乃是灭门大事,不是随便说得的!”

“那在下告退了。"蒯通起立欲行。

赵高连忙起立,双手将蒯通按住:

“先生真的以赵高为愚鲁,不肯赐教?”

“在下素闻郎中令足智多谋,气魄超人,才不辞劳累,千里迢迢赶来,想不到大人如此畏首畏尾!"蒯通气愤地说,音量并未放小。

“先生错怪了,赵高陪笑着,就在蒯通席位对面坐下:

“求先生赐教!”

蒯通注目细细地看了一遍他的脸相,然后要他站起来走几步转身,看看他的背,最后请赵高复座。

“先生看到些什么?"赵高岂不及待地问。

蒯通长叹一口气说:

“相君之面,不过丞相,相君之背,贵不可言,只是可惜了一点!”

“哪点可惜?"赵高身为阉人的自卑感又来了。

“大人生于子时上半时还是下半时?"蒯通不答反问。

“下半时。"赵高说。

“那就无妨了!"蒯通脸上充满喜悦和兴奋,他微闭双目,摇头晃脑地说:“始皇生于子时头,时性属陽,大人生于子时下半,时性属陰,天时运行,陰陽交替,莫非……莫非……"他不再说下去。

“先生!"赵高只叫了一声,却再也说不下去,因为他想起被阉,一切雄心壮志全付诸大海,尽管权势超过所有的人,仍然不能纳入正流。他又喜又悲,声音哽塞,眼泪竟然涌出,滴到脸上。

“大人,不妨,在下说不妨就是不妨,"蒯通暗示地安慰他说:“帝王本属绝对陽刚之命,大人本来陰性时辰还有妨碍,但少去那一点后,以陰滋陰,歪打正着,本来只是丞相命,现在非做帝王不可了!”

“真的?"赵高闻言狂喜。

蒯通避席顿首,缓缓言道:

“始皇陽刚之气太盛,流于刚愎而不自觉。大人乃属于陰陽性人,故可陰陽调和,在下为天下生民庆贺。”

接着两人又说了一些陰陽命理及政务刑名,赵高发现蒯通真是人如其名,不但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而且兵法狱政无一不通。

赵高深感敬佩,不禁起了揽才之意,他恳切地要求:

“先生留下帮我!”

蒯通微笑,缓缓摇头:

“在下是为天下生民求明主而来,并不是为本人谋求一官半职。”

“先生留下帮我!"赵高又再重复一遍:“我也是为天下生民代求先生。”

“在下闲云野鹤性情,闲散惯了,不惯拘束。”

“先生可居任何职务,赵高一定视之为师,视之为友!"赵高又再恳求。

“相君之面,阻碍虽多,但这些阻碍人物去除掉,自有贤士能人来助你成功大业,就如同淘尽石沙,金子自会出现。”

“那留下长谈一夜如何?赵高应当设宴款待,以谢先生指点。"赵高谈兴未尽。

“也不需要了,宜谈则谈,言尽则止,再谈下去反而变成多话了。"蒯通微笑拒绝。

说走就走,蒯通起立告辞,赵高亲自送到大门口。蒯通行礼告别时,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再见之日,当在咸陽朝殿!”

赵高目送蒯通行云流水般的洒脱背影,心中爽然若失。

第8节

送走蒯通以后,赵高一个人又回到密室,兴奋得无法静坐,在室内走来走去。他不断在心里想——

看来这是天意,也是我命中注定的,帝太后大概也知道我赵高的命好,所以心狠手辣,想用去势来破解,想不到歪打正着,正好成全了我!这是她万万想不到的吧?

正月正日正时生,命中注定要开天下风气之先,我赵高就创下一个阉人——不,这个名字太难听了,今后我要命令宫人称宦者为公公,一般官员民众应称呼太监——当皇帝的先例。

不过将来传位怎么办呢?我总不能当个绝代皇帝,当然我也绝不会自称秦三世,开玩笑,秦三世,那不是比胡亥还小了一辈!事成一定要改朝换代,国号到时候再说罢!

那我要传给谁呢?我没有儿子。而且永远不会生儿子,对了,可以传给女婿,我那心爱的干女婿阎乐就不坏,不但生得一表人才,而且才干也是上选,目前虽仅是个咸陽令,当太子当皇帝还是够材料的。

今后是否应该调整一下职务?嗯,还是不动的好,咸陽令掌管京城军政事务,还有县卒可以调配,想办法扩大县卒的编制才是。

再不然传弟赵成也可以,兄终弟及,也是正规道理。

蒯通真是奇人,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意,他看相准,说话也有道理。

他说我前途有重重障碍需要扫除,嗯,让我一一记下来,看看应当如何着手。

于是他坐到书案前面,一面想一面用笔记。

首先他要翦除的是胡亥的基本党羽——同父异母的二十多个公子和十多个公主,尤其是那个鬼灵精的幼公主。

要用的办法是:让胡亥自己动手,他赵高不但不出手,而且还要在中间当好人。

其次是这些宗室大臣,这些人不整死也罢,逼他们放弃军权和政治上的权力。假若他们紧抓住权力不放,那就莫怪他赵高做事太绝,要他们的命,再不然,灭他们的族!

下一步则是要先整掉这些老臣,包括李斯,冯劫,冯去疾。

这些人不除,他赵高永远无法成事,眼前他们虽然和他同伙,但他们是忠于嬴秦的,而且在他们心底根本就看不起他赵高,他当然无法和他们共同举事。

然后是外面的这些郡县令尉监,他要一一过滤,反对他而亲扶苏的死硬派,全部加上罪名予以诛杀,中立派暂时留任,试行争取,再多派些自己的心腹。

对了,蒙毅伏法,廷尉一职还是空着的,由他自己兼是再合适没有了,这要胡亥直接下诏,免得经过廷议讨论,说不定又会出毛病。

然后,再然后,胡亥将成为一只羽毛被拔光而失巢的小鸟,他赵高是凌空飞行的老鹰,他要吞食他,他想逃想躲,都飞不起而无处可逃。

“哈哈!哈哈!"赵高想学始皇的豪迈大笑,但怎样努力,却发不出狼音豺声,最后还是像鹭鸶叫。

第9节

那边蒯通告辞赵高以后,行云流水般穿行在市井人群中,当他走出东门不远,一家小酒肆中走出一位年轻俊秀儒生,老远就喊着说:

“蒯先生,等得太久,我真担心你会出事!”

这位儒生不是别人,赫然是张良。

“酒楼不是谈话之所,"蒯通说:“不如买点酒菜,到江边伍子胥祠去谈个痛快。”

张良笑着举起手上大包小包酒菜说:

“我早算到先生会有此建议,看,一切都准备好了。”

“真是算尽人意张子房,贤弟,我服了你!”

两人先以酒菜拜了拜伍子胥神主,算是见过主人,然后关上祠门,两人相对席地而坐,时值早春,江南地方犹寒,他们找出一些废木,生气一堆火,饮酒吃菜,好不快活。

张良首先问了一些蒯通见赵高的情形,听到最后赵高心动,张良跪起,向蒯通叩首说:

“良代天下百姓感激先生!”

蒯通连忙扶起张良,装作不快地说道:

“贤弟这样岂不是太见外了!”

“不然,"张良一边坐下一边说:“入毒蛇之窟,与蛇谋皮,先生的胆识无人能及,张良一拜,除了代天下生民致谢外,也表示对先生的佩服。”

“别人要我去,可能我真的还不敢去,算尽人意张子房要我去,我还有什么不敢的。"蒯通言罢,哈哈大笑,但他突然脸色一整,正色地说:“但有件事我还是弄不懂。”

“先生请说。”

“贤弟先是立志复国,后又力主协助扶苏登基,现又算计嬴秦,想将它打散弄烂,天下苍生不又要遭到涂炭?贤弟的行事原则,难道是说变就变?”

“以变应变,此之谓原则不变,张良以天下苍生为重,"张良笑着说:“协助拥立扶苏,是因为判断他可以成为好君主,造福天下。如今想借由赵高搅局,打散嬴秦 天下,乃是想在群雄争起的时候找一明主。原是认为天下久分必合,久乱思治会应在扶苏身上,但看到胡亥登位,扶苏惨死,乃知道合与治不是应在嬴秦,而是另有 仆人,所以不管怎么变,张良的原则未变。”

“妙论,妙论,佩服,佩服,真想不到贤弟年纪轻轻,看事却如此透彻!"蒯通仰天大笑。

“先生精于看相占卜,不知可算出未来天下走势如何?"尽受别人捧,太不过意,张良也回捧一句。

“哈哈,哈哈,"蒯通笑着说:“未见其人,如何面相?占卜只能问单独一事,无法预测这么多复杂错综的天下大势,这就是所谓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不过依我的 判断,胡亥愚顽,赵高思动,两者加起来,比嬴政的劳民伤财更会变本加厉,而两者的聪明才智总和起来,不及嬴政百一,天下是乱定了!贤弟的看法呢?”

“我的判断是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天下必乱,"张良沉思地说:“我们必须早作准备。”

“那愚兄明日就起程回齐,在那边伺时而动,贤弟,你呢?”

“我选择回下邳,那里有一批人等候我去率领,同时楚地组织网络中心也在那里。"张良回答。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突然异口同声感叹:

“天下将乱,最可怜的还是百姓!”

第10节

那天,于回咸陽途中,在杜城行宫处,二世又向赵高发牢騷说:

“大臣都藐视朕,对朕心怀不服;地方官吏仗有地方残余势力,不太听话,而诸公子见朕无父无母,又无兄弟,互相结党想与朕争位,这些情形要怎么办?”

赵高一听,正中下怀,高兴地在心里想——我正想找机会发动,而你自己送上门来。

不过,他表面装出忧心忡忡的样子,用同情的口吻说:

“臣早就看出这些,只是想讲而不敢讲罢了!”

“今天我们君臣也是师徒二人,一定要谈个痛快,找出一个彻底解决的办法来。”

二世听到赵高同情他,不像往日那样置之不理,大为高兴,立即命近侍准备酒菜,要与赵高痛饮作彻夜长谈。

君臣二人喝至酒酣耳热,二世命左右退出,向赵高许诺:

“老师,我们今夜必须商量出妥善的对策来!”

赵高叹了口气说:

“实际上臣的境遇比陛下还惨,先帝遗下的一些大臣,全是天下累世都知名的贵族世家,历代先祖都是建过汗马功劳或特殊功勋的。赵高以贱仆之子,先逢先帝恩遇,再蒙陛下行不次的拔擢,才能居此显位,管领中枢政事。那些大臣表面对臣恭敬,其实陽奉陰违,背后骂臣不知骂得多难听,臣为了报答陛下知遇之恩,也只有认了。”

说着,赵高真的是泪如泉涌,顺着两边脸颊滚下来。

二世这时遗传自始皇的倔强脾气又发作了,他怒吼着说:

“我们师徒两人掌握着天下权柄,为什么要效匹夫匹妇的牛衣对泣!”

“不错,"赵高借此机会怂恿:“陛下要思振作,展开反制行动。”

“但要如何展开呢?"二世茫然地问。

赵高拿起一只象牙筷子,沾着汤水在席案上指点起来:

“第一,乘陛下出行之便,先整肃地方官员,除掉那些不听话的,重新安插对陛下忠诚的人。”

“但朕对人事方面不熟,是否要找李斯丞相来商量?”

“李斯丞相!"赵高冷哼一声说:“他貌似恭谨,其实内心最不服的就是他,他常自夸,追随先帝将近四十年,虽然没有汗马功劳,但庙堂策划,开国法典,甚至是制定全国车同轨、书同文,全都是他一手所为!”

“那他将先帝置于何处?"二世气愤地说。

“最要紧的,当初他是反对立陛下为太子最力的人。"赵高乘机又放了一把火。

“先整掉他!"二世双手握拳击案。

“不行,他像棵大树,枝干盘根,植入大秦各国阶层都太深,要拔掉这棵大树,必须先削灭他的枝干。”

“不错,先将他放在一边,"二世点点头:“那第二步呢?”

“第二步,是对付这些结党想和陛下争位的公子和公主。”赵高胸有成竹地说。

“他们都没有罪证,如何绳之以法?"二世摇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说他们结党成群、图谋不轨,就是最好的罪名,其实他们日夜围猎夜饮作乐时所发的怨言,臣这里都有记录,罪证足够了。”

“老师怎么搜集到他们这些罪证的?"二世惊问。

赵高微笑不语,但内心却在好笑——嬴政一生英明,怎么最后生出你这种白痴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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