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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龙口市文联副主席曹尧德先生,博雅君子也。余尝获读其所著《孟子传》、 《孙子传》及《孔子传》(此书与人合著),第觉其镕经铸史,出言有章,功力深厚, 左右逢源,非泛泛者所可比拟。尤其是以章回小说的形式,用飘逸清新的笔法,使人物 栩栩如生,故事历历如画,令人有石破天惊拍案叫绝之感,奇哉妙哉!写“圣贤”大传 而能有此,实不数数见也。此殆脱胎于史迁之“世家”“列传”而复大而化之者欤?

今先生又将出版其第四部巨著《屈子传》矣,而丐余为序。未睹原稿,自是难题, 然而由此及彼,举一反三,亦可以思过半矣。例如:必复出以丰富多采之说部笔法;以 时系人,以人系事,突出重点,繁简适当之“年谱”定已具备;名言选译、嘉惠后学之 “附录”亦必再现(还有图表)。因而与之单话屈原之神思。

巫风云:“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祠,一作祀,《九歌》 前言)。”按“灵”又训“神”,《说文》云:“天神,引出万物者也。”《周礼·大 宗伯》则称:“昊天、上帝、日月星辰、司中、司命、风师、雨师,皆天神也。”《汉 书·郊祀志》亦云:“《洪范》八政,三曰祀。祀者,所以昭孝事祖,通神明也,旁及 四夷,莫不修之。”“是以圣王为之典礼,民之粗爽不贰,齐肃精明者,神或降之。在 男曰觋(《说文》:能齐肃神明也)。又鬼之灵者亦曰神。”《史记·五帝纪》:“依 鬼神以剬义。”《吕览·顺民》:“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高诱注曰:“天神曰神, 人神曰鬼。”这样的话,孔子说得更早:“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敬鬼神而远之。” (《论语》)既然鬼神联称,等于同义,“祷尔于上下神祗”,“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这些孔子常说的话,直到战国时期南国的屈原,不但依旧存在,还要变本加厉地从敬神 上灵巫上下工夫,也就可以理解了。拟人夸饰,神灵合一,通天彻地,逍遥六合,实在 是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的,非只字面上的绚丽而已。

此外,屈原也常用“灵魂”的字样:“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九章 ·哀郢》),“何灵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与吾心同”(《抽思》)。他也单用“魂” 字,好像“灵魂”出壳一样。如:“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茕茕而至曙”(《远游》), “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惜诵》),“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 “愿径逝而未得兮,魂识路之营营”(《抽思》)。我们的古人说:“阳之精气曰神, 阴之精气曰灵。”(《大戴礼》)《说文》:“魂,阳气也,魄,阴神也。”《礼记· 檀弓》:“魂气则无不之也。”《九歌·国殇》:“子魂魄兮为鬼雄。”于是不能不叫 我们认为他这“魂”也可以单独活动的了。屈原有时还“形”“神”并举,以“神”代 “魂”。《远游》云:“神倏乎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留”,“质销铄以汋约兮,神要 眇以淫放”,都是“魂灵”远逝“身体”独留的意思。《老子》云:“神得一以灵,神 无以灵将恐歇”(卅九章),“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 (四十二章),可与屈原的话参互着看。

庄周的“物化”:蝴蝶、庄周,栩栩然,遽遽然,梦醒互化,一而二二而一;与其 鲲、鹏互化之道:无小大,无终始,无死生,无差别,逍遥物外,任天而游的精神,又 何莫不是上下齐一人鬼不二呢?但,屈原的“神思”及“巫象”则遍现于《九歌》《九 章》及《离骚》之中,千变万化,意境开朗,出神入化,心情玄妙。

因此种种,我们大可以说:

1.巫师远在殷周之时即已兴有,其根源来自奴隶统治者尊天崇鬼假人以为。降至 春秋,虽由史、卜代以筮、蓍(蒿属,《易》以为数。《说文》:筮,《易》卦用也。 《广韵》:“龟曰卜,蓍曰筮。巫咸作筮,筮决也。”),而南国之楚不止沿袭,甚至 变本加厉,此屈原之所以有《九歌》之作也。

2.屈原之“灵”却是天人合一借题发挥的。不止“神灵”、“灵巫”、“灵氛”、 “灵琐”,还有“灵修”以代君,“灵均”以自谓的。而且“灵”的本身还具有“灵魂” 的作用,它可以“遗世独立”单一活动,好像今之宗教家所谓Soul,死后都不泯灭 的。与老子的“鬼神”,庄子的“物化”又自不同。

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屈原的“装神、弄鬼”别有深意:“思君念国,忧心罔极”, “屈原执理忠贞而被谗邪,忧心烦乱不知所诉,乃作《离骚》”,“复作《九章》,援 天引圣以自证明”(《刘向·王逸注引》),“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 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仝上),“怨诽而不滥”(班固语)。

总之,屈原虽采巫风,却非巫师(如闻一多等人所云);虽亦卜筮,却不泥执(甚 至与之抗衡弃置不顾);虽谈鬼神,别有用心(神人共通,未尝单独崇拜);虽称灵魂, 独立不倚(形神分离自有看法,前所罕见)。就是说,他的宇宙观与人生观是开拓的、 突破的、超人的、浪漫的,既不同于老、庄,也与孟、荀有异,纯乎其为屈原的。这种 思想反映到辞赋上尤其如是。“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纪忠贞;恶禽 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 以为小人。”(亦刘向、王逸语)这种说法虽然还不够明确,却基本上提出了问题:

1.主题思想:忠贞。爱国爱民尽己之谓忠,洁身自好守正不阿之谓贞,严格地说, 两者是互为表里不可分割的。

2.肯定人物:善鸟香草,灵修美人,宓妃佚女,虬龙鸾凤(君、贤臣、君子)。

3.否定对象:恶禽臭物(谗佞),飘风云霓(小人)。

然而“依《诗》取兴、引类譬喻”的话,却是值得商榷的。《三百篇》中的草、木、 虫、鱼、鸟、兽,确实只是起一个比(以此物比它物如《卫风·相鼠》:“相鼠有皮, 人而无仪。”)兴(先言它物以引起所咏之词,如《周南·关睢):“关关睢鸠,在河 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作用。这里的美人香草恶禽臭物,其本身便是代表 人物的,有的甚至得到充分的描写,如《橘颂》,从“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开篇,直至 “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的结语,可以说作者赋予了“物性以人性”,也就是以“物德” 为“人德”来自我写照的,最末一句已经点了题么:忠贞不二,清如夷、齐(宁可饿死, 耻食周粟)。

他的爱国思想,尤以体现于《国殇》中的为最强烈最有代表性。它托迹于追悼阵亡 将士,可是如火如荼地描写了车战的场面,杀敌致果为国捐躯的英雄们,殊死格斗,浩 气长存:“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 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真是惊天地而泣鬼神的绝唱,“岂余身之惮殃兮, 恐皇舆之败绩”(《离骚》)。神的实验,特别是此中关于“灵”与“魂、魄”的认定, 王逸注曰:“言国殇既死之后,精神强壮,魂魄武毅,长为百鬼之雄杰也”。洪兴祖引 《左传》补注曰:“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魂,阳曰魂,用物精多则魂魄强”。孔颖达疏 云:“人秉五常以生,感阴阳以灵,有身体之质名之曰形,有嘘吸之动谓之为气,气之 灵者曰魄。既生魄矣,其内自有阳也,气之神者曰魂。魂魄神灵之名,本从形气而有, 附形之灵,附气之神为魂。附形之灵者,谓初生之时,耳目心识,手足运动,啼呼为声, 此则魄之灵也(按今人谓之“本能”);附气之神者,谓精神性识渐有所知,此则附气 之神也(按今人谓之“后天习惯”,由学而能);魄在于前,魂在于后,魄识少而神识 多。人之生也,魄盛魂强,及其死也形销气灭。圣人缘生以事死,改生之魂曰神,改生 之魄曰鬼,合鬼与神,教之至也。魂附于气,气又附形,形强则气强,形弱则气弱,魂 以气强,魄以形强。”《淮南子》曰:“天气为魂,地气为魄。”高诱注云:“魂,人 阳神;魄,人阴神也。”这说得不为无理,但屈原对于灵魂的“主观能动性”:认为它 是激发的超凡的独立存在的妙用,没有点染出来。

如同对于鬼的看法一样,屈原不但不否定它存在,反而把它打扮得漂漂亮亮,惹人 爱怜。如“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注曰:“山鬼仿佛若人见于山之阿,薜荔兔丝皆无根缘物而生,山鬼亦淹忽无形,故衣 之以为饰也。体含妙容,美目盼然,又好口齿而宜笑也。”五臣云:“山鬼美貌,既宜 含视,又宜发笑。”补曰:“山鬼无形,其情状难知,故含睇宜笑以喻夸美,乘豹从貍 以譬猛烈,辛夷杜蘅以况芬芳,不一而足也。”按:美人媲君,《诗》有先例:“彼美 人兮,西方之人兮”(《邶风·简兮》),这是颂美文王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卫风·硕人》),这都是 刻画庄姜之美的,与虚拟的山鬼有异。倒是喜欢“齐谐志怪”的庄周,他那“藐姑射之 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 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逍遥游》)的“神人”与此同类,都是抒发其超凡的心灵, 自乐其美妙的形象的。盖“神者,申也,引出万物者也”(《说文》),“人所归为鬼, 从人象鬼头,鬼阴气,贼害从厶”(仝上)。其实“田”的大头,乃是古代舞人的面具 (今之跳舞也有戴假面的么,尤其是跳神,如藏僧的驱魔)。“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 阶”(《论语·乡党》。按“傩”,字亦作“裼”,强鬼也,必驱除之,自孔子时而已 然,不用说,扮演者应戴面具或涂鬼脸)。《荆楚岁时记》云:“正月一日,是三元之 日也,春秋谓之端月。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臊《御览》作魈)恶鬼。” 按《神异经》云:“西方山中有人焉,其长尺余,一足,性不畏人,犯之,则令人寒热, 名曰山臊,以竹着火中烨扑有声,而山臊惊惮。”《元黄经》所谓“山猓鬼”也。”是 则“山鬼”既丑而恶也,屈原却把它美化起来,说“山中人兮芳杜若,思公子兮徒离忧”, 岂非别具慧心,奇文寿世。所以我们应该透视作者心灵深处的“忠贞”之美,念念不忘 “君、国”。其它篇章里的“美人”都属此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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