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时时勤拂拭 莫使惹尘埃(3)
王阳明在民众那里获得了肯定。在班师途中,他受到了焚香顶礼的跪拜。回师上杭,正赶上那里久旱不雨,他就祁雨,还正好下了雨。百姓一面欢呼,一面觉得不满足,让他再求雨。他就又求,并向上天保证马上班师,不再起刀兵。还正好又下了雨。百姓以为他是神仙,说他的军队和求来的雨都是及时雨。他就作了篇《时雨堂记》--因为人们要把他求雨的那个台子叫做“时雨堂”。
他去时还为“疮痍到处曾无补”而说气话--还不如回南京旧草堂过清灯苜蓿生涯。今天看见自己的“作品”了又高兴得喜气洋洋了:南氛平定,遍地农蓑下夕烟,人们又过上太平日子了。为了这场雨,他一下作了三首诗。他是从心里热爱老百姓的。
为了让百姓长治久安,享受政教合一的阳光雨露,尤其是要教育好后代不再当土匪,他热情地响应了下层的请求--在樟南河头地方建立一个平和县。他将下级官员、民众的一致要求转达了之后,加以深度论证。他不像别的官员那样成为“梗阻”反而成为变压器,这就是民众之福了。他一开始有这样的顾虑:大军过后继以重役,百姓难以承受。他还实地考察了一番,询问父老,众口一辞,都盼望着建县,有地的出地,有山的自动奉献木料和石头,他们自发的来义务劳动,但不敢擅自盖县衙门。他们最怕的就是上边不同意,应了毛泽东的判断:人民群众当中蕴藏着巨大积极性。好官能够将这种积极性组织起来,让他们发挥出来,而坏官则把他们压制下去。王阳明“教导”皇帝:河头形势,系江西、福建两省贼寨咽喉。今象湖、可塘、大伞、箭灌诸巢虽已破荡,但难保有余党不再啸聚。过去,乱乱相承,皆因县治不立。若于此地开设县治,正可以抚其背而扼其喉,盗将不解自散,化为良民。
除了可以安置新抚「招降过来的」之民两千余口,更重要的是设立学校,通过教育永久问题。他提醒皇帝:“若失今不图,众心一散,不可以复合;事机一去,不可以复追。”俯顺民情,是他的基本指导思想。就像孟子和焦玉禄说的只要老百姓说好,就是对的。现在,地图上的自然也是有实体的平和县就是这么出现的。
另外,他还在横水建立了崇义县。规划土地建筑民房,鼓励山民修建梯田,以解决山多田少的矛盾。还凿山辟路,以通险阻,用扩大交通的办法达到开化民俗的作用。他的这些举措证明他是诚心让百姓好起来,不是单单镇压了事。所以不能说他是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因为他还是农民生活的建设手。
何良俊在《四友斋丛说》中这样评说阳明:“当桶冈横水用兵时,敌侦知其讲学,不甚为备,而我兵已深入其巢穴矣。盖用兵则因讲学而用计,行政则讲学兼施于政术。若阳明者真所谓天人,三代以后岂能多见。”
反正每当他与民众在一起时,他就感到一种充实的发自内心的喜悦,这是心学有平民性的“内证”,也是心学受下等华人拥护的原因,因为它有种人情味、人道主义精神。这就很了不起了。
更让他高兴的是徐爱在 上买了块地,和几位同学在等着他同去过卧龙躬耕垄上的日子。他用喜情幽默的笔调写到:新地收获少,那么收税也少,咱们再学学钓鱼,--但是我现在却须向千山万壑夜发奇兵。“百战自知非旧学”,我多么想跟你们在一起,然而,然而……然而,他虽然知道徐爱病了,也甚为关切,几次写信垂问。但他没想到他的这位颜回,不久即到了别一世界。
而薛侃、陆澄等学生这一年都中了进士。阳明却说:“入仕之始,意况未免摇动,如絮在风中,若不粘泥贴网,亦自主张不得。”就是希望他们有所依傍--不是加入官僚网,而是在精神上有寄托,别滑坡。他知道官场是个销魂鬼窟,心志不“老”很难不受其斫伤。他很惦念他们,不知道他们他经得起这种害人的进步的考验不?现在,他顾不上管他们,唯有用过去的教育效果来安慰自己了--“想平时功夫,亦须有得力处耳。”
他给别的同学写信时说,他们考上,我真正高兴的是可以日后一起隐居田间了。他之所以这么说,大约是因为不当几天官就没有经济能力去隐居。
5.心中贼在制度中
他给他的学生杨仕德写信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我来铲除鼠窃毛贼,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们扫荡心腹之寇,以收廓清平定之功,这才是大丈夫不世之伟业。”
他这两句话本来是他惯用的“仿辞”表达式,后来--在新中国却名声大噪,成了他反动透顶的铁证。其实他的本意只是:让我来平定民间暴动,是杀鸡用宰牛刀;真正难办的是扫荡心中的邪恶。心中的邪恶之所以难除,是因为人们不以为那是贼。国事如此不振,人心如此不古,就是因为心中贼在做祟。他这话主要是针对那些把持朝政的奸恶之徒,自然也包括人人心中不可告人的毛病。本来人性是善良的,却因贼的盘踞而变了态。这个心中贼是指所有人都可能具有的道德缺陷,能破除之就是孟子说的大丈夫。他这是在激励学生去进行艰苦的思想改造,并不反动。人人都能铲除了心中贼,则人人都是圣贤,就回到了羲皇上古、三代圣世。
相比之下,还真是属“山中贼”易破,去破山中贼的那一套“管理体制”的问题难破。因为山中贼是民,制度中的贼官。官比民难缠多了。他参劾一批失事官员,也奖励了一批官员。制度问题又大于官僚之间的主体间性。难办的还有财政,打仗是打钱呢。他想办法疏通盐法,以保证军饷。最最难的是,须得到上边的支持。他两次疏请旗牌,还是在特拔他的王琼力排阻力,才暂时给了。并把巡抚改为提督,使他有了可以现场发挥的自主权。
尤可恼的是,害群之马太监,见打仗就以为来了发财的机会,浙江镇守太监毕真走内线,让皇帝旁边的太监说服皇帝派他去当剿匪部队的监军。这是明朝的惯例,就像国民党派军统特务管地方部队一样。自然,太监监军并不从明朝始,但在明代是登峰造极了,也是明军在对外族时作战屡屡失利的原因。阳明那种最怕受羁络的英才,若顶上一个外行婆婆,便须带上镣铐跳舞了。朝里有人好做官,又是王琼保护了他,王琼说:“兵法最忌遥制,若是南、赣用兵而必待谋于省城的镇守,断乎不可!”但还得给太监一点面子--若省城有警,南、赣军队必须救应。王琼打了个太极拳,算圆了这个场。要无王尚书如此知人善任,而且不避嫌疑地一再再而三地扶持他,他再有心学功夫也营造不出顺利的官场环境,从而即使是龙,也得变成虫。而王琼也知道他阳明成功也是兵部尚书的功劳,琼也是个别有奇情的干材,才能英雄相惜,他愤慨的说:“国家有此等人,不予以权柄,还将有谁可用?”
现在有了“势”,就可以作法使术了。他先改造部队编制,以提高快速反应能力。他当年下过正经功夫,那时的纸上谈兵现在都可以“精神变物质”了。他说:“习战之方,莫要于行伍;治众之法,莫先于分数。”这是兵法实相,不像小说家言那么渲染战将的神功,真正的战争不是《三国演义》式的阵前苦斗貔貅将、阵旁旁观草木兵的那种儿戏。将领的作用是决定攻防计划、组织部队去完成这个计划。
他的“治众之法”就是强化等级之间的权力和责任,即所谓“分数”。他的新编制如下:二十五人为伍,伍有小甲;二伍为队,队有总甲;四队为哨,二哨为营;三营为阵,二阵为军,军有副将。副将以下,层层管制。现代的科层制管理方式也是如此。这样做其实并无什么新意,尽管《明史》阳明本传中赫然录入,并说是“更兵制”之举。只是将每个单位的数目做了调整。
《周礼》记载周代的兵制是:五人为伍,五伍为两,递进为卒、旅、师、军。宋代的李纲则调整为伍、甲、队、部等。阳明这样改为了剿匪时分进合击的便利。他说这样做可以上下相维,大小相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自然举动齐一。这几句话李纲也说过。就像他的十家牌法是古代里甲制度的翻版一样。。
编伍完毕,发放兵符。每五个人给一牌,上写本伍二十五人的姓名,使之联络习熟,谓之伍符。每队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总甲,一留阳明的总部,叫队符。相递有哨符、营符。凡有行动,发符征调,比号而行,以防奸弊。平时训练, 战时进退都集体行动--这是否是现代部队编制的先声?反正有效地改变了明朝地方部队一盘散沙,死了跑了都没人管的疲软局面。现在他可以治众如治寡,纲举目张了。
他有了权势以后是否也就有了心中贼了呢?这要看他拿权力去做什么。譬如眼下,是去杀人还是去救人。他还是根据他的理解去尽量做“抢救”工作的。
真正的贼还是在制度之中,制度中有贼性才使贼与制度同生共长。贼尽管无日无之,但“盗贼蜂起”就说明不但制度的性质有问题,而且状况也每况愈下了。毫无疑问的通则是:缺乏社会公正与有效的教育是产生民间暴动的基本原因。“乱自上作”,是集权国家的普遍事实。至少,这个国家的状况该由垄断了所有政治、经济、文化资源的统治阶级负责。
6.破山中贼的心中贼
磨到九月,才下达了至金至贵的上谕,给了他得以放手工作的权力。圣旨出于王琼手笔,自然要论证一番,在几省交界的山岭地区,盗贼不时生发,东追则西串,南扑则北奔。地方各省相互推托,因循苟且,不能申明赏罚,以励人心。--这些都是重复阳明的话,把他的奏疏变成了再传达下来的指令--下学上达,下级教上级,能教会了还得谢天谢地。权力资源的垄断者授予他提督军务,调配钱粮,处理下级,杀死被捕贼人的全权。可以便宜行事,只是不要像过去的官员那样滥用招抚的办法。
没的说了,阳明按照他的哲学开始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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