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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弼马温随地指点良知

第八回 弼马温随地指点良知

1.开始革命

羊年二月,他当了一次会试同考官,没有了当年主试山东的豪兴,他现在已看透了科举考试的弊病,不再像年青时那样充满“假如我是宰相”的幻想了。再说,会试虽比乡试高了一格,但他这个同考官位卑言轻,因为主考官往往是礼部尚书一类人物。他离那个位置还差得远。

十月,他升为文选司员外郎。次年,即猴年他又升了半格,成了考功司郎中。这些都是外在的,他真正的收获是收了一批同志。在他的门徒后来编的《同志考》的记录中,这一年入门弟子有十七、八个。队伍拉起来了,他的“心”也既通且达了。

经过高度艰难的痛苦摸索、尤其是过了“朱陆之辨”这一关,他知道该怎样绕开宋儒的影响,尤其是朱子的缠绕,走自己的路了。他认定程伊川(小程)与朱子的路线不是儒奔正宗,周濂溪、程明道(大程)才是正宗,陆九渊方向对头,但工作不够。

他终于心明眼亮了。自龙年(1508年)龙场悟道以来,这三、四年间,他找到了登堂入室的精微问题:伊川、朱子以《大学》为中心,特别是朱拼命将格物穷理,形成了支离外驰的走向,元明以后影响全国。官学、私学为对应科举考试都不得不用讲知识的方式来讲道德,造成整个士林、整个官僚队伍道德大滑坡!

他认为这种割裂是致命的割裂,闻见之智、经验之知、辞章记诵之学对养育道德、砥励良知有害无益--这是“知识越多越反动”这种思路的先声。但王阳明这样说时却是相当革命的。他要想办法给全民灌注充实的道德意志--走培养自由意志这条路,而不是走知识积累的路。

他自己是绝对在真诚的为天地立命,为百姓立心,为往世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 平。凭他的良知而言,这绝不是自以为是, 而是他十几年在不得不动心忍心的锤炼中总结出来的复归圣学的金光大道。像试验新药一样,他在自己身上试验成功,便把他拿出来向全世界推广。而且,他切身体验过朱子的药不灵光--就是把自身变成儒学辞典,也未必能拥有儒学的真精神、真骨血。

他养足了足够的定力与活力--不动如山的定,动如脱兔的活。定,是把握住了儒学精髓的从容镇定,动,是有了万变不离其宗的把握之后的机动灵活。真正有了这种实力,才能潇洒而不走板。他也自感可以随心所欲不逾矩了--既自得于心又绝非小小的自以为是了。用酸辞说,就是能既合目的又合规律了。

他那买尽千秋儿女心的《传习录》中的高见也在从他嘴里开始喷射了。后人眼中的王阳明,作为百世之师的王阳明,其实是从现在才开始。前面的都只是铺垫,只是序曲,是个“我从哪里来”的问题--对于想学做圣雄的凡人来说,会产生一种亲切感,产生一种大家都是亲兄弟、梅香拜把子的感觉。

事实上也是如此,觉得他了不的是水落石出后露出了峥嵘。当时,日子还是一天一天的过。那些排挤他的同僚要知道他死后如此受人礼拜,也早就跟他成了好兄弟了。

名人不出名时就像鹰比鸡飞得还低时,一旦出名后就比鸡加倍地飞得高了。--用王阳明的话说,鸡不是不能飞,只是不肯飞。嘻!

他终于时来运转,仕途上也有了拾级而上的势头。猴年年底,他转升南京太仆寺少卿,用他自己的话说也算“资位稍崇”了,自然也只是名义上如此,对于当时的行政系统来说,他还是个边缘人、多余人、事实上是个看客只是他不情愿而已。当然即使是转着升,也比蹲着不动强得多。--这些,大约只能使他有个好心情讲学而已。尽管有理由说,他若不讲学,要升迁的比这快得多,但那也就不是他了,官谱上恒河沙数的名字多一个少一个,无碍历史大局。但少了王学,那世界便枯淡了许多。在这条道上是鹰是鸡的决定权还真不在自己…-徐爱由祁州知州调升为南京工部员外郎,跟他同船南下,他俩都要在上任前回山阴,徐则是看看他的老丈人。王华退休之后,便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孩子”们身上。他早已颇能认同阳明的做法了。对徐爱也是期望甚殷。

阳明自赴龙场驿途中折回山阴看他奶奶之后,还没有回来过。官身不自由,交通又不便利。但天然的亲情、自然的山水,对他是最有吸引力的。此人一生“自然”,凡自然的都真实的感人,外加的东西总有几分不自然。唯有这种心性的人才可能倡导简易直截之道,并认为这是可以起死回生的真正的“学术”。

阳明身体不好,徐爱则更差,俩人舍车马而乘舟船。但从何处坐上的船,已无法确知。反正,俩人这次算是过瘾过瘾的深谈了几天。

水路平缓,又隔绝了与俗世俗务的联系,完全可以从容宁静的坐而论道了。

擒贼擒王,用阳明的话是杀人须咽喉处着刀,他要想颠覆朱子,也不能空手套白狼,还得依傍经典。最可下手处,唯有《大学》。据钱德洪说:《大学》是“师门之教典。学者初及门,必先以此意授。”

《大学》是儒学的宣言,是最简明又全面地阐述了儒学本体论与功夫论的党章党纲。朱子的格物致知理论就依此而发,但朱的起脚处却在《易》与《中庸》,靠《易》讲的“太极”--客观本体论;靠《中庸》讲他的境界修养。尽管全国通用他的《大学》集注为通编教材,但《大学》是他的弱项。朱将理与心分为二,让心不歇地去追求理,去逐个的格一物致一知,遂陷入外驰支离的困境。生有涯而知无涯,到死亦不能见道。这自然是王阳明的看法,而未必是朱子的本意。

2.深爱为根

若朱像是持佛门的智度法,则王像是在持慈度法。智度去究理,慈度来明心见性。儒门还不是要人出世,而是要把人超越了之后再拉回进取的轨道来,拉回到治国平天下这条总路线上来。既超越又进取,比释、老繁难纠缠多了。区别之一就在于二氏之学反对“爱”,而儒却要深爱博爱、扩大爱、致爱于万事万物,从而让万事万物属于我、皆备于我。其万物一体学说的内在肌理仿佛如此。

他与徐爱讲《大学》先从“亲民”讲起。也借用一点古儒的办法,他找了一个古本《大学》,然后说这才是真《大学》,朱子把经改歪了。如开宗明义的第一句:本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 、在止于至善。”朱将“亲民”改成“新民”, 使后文无了着落。他用的是“理校法”:下面的治国平天下与“新民”无发明。而亲民则符合孔孟的一贯之道。孔子说“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就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亲民”。

王跟徐讲:“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儒家以教化为本,以保民养民为本。这是自周初形成“敬天保民”的传统以来贯穿儒学基本路线,所以阳明觉得这是根本,不能跑偏。

爱问:您讲只求之于本心就可以达到至善境界,恐怕不能穷尽天下之理。

王说:心即理也。天下哪里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

爱说:如事父之孝,事君捉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不可不察。

王说:这种错误说法流行已经很久了,一俩句话点不醒你。且按你说的往下说: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和仁的理--其实都在这一个“心”上。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的遮蔽,即是天理,不须外头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运用在对待老人上便是孝,用在君上便是忠,用于朋友和百姓便是信和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便是。

爱说:您说的我有些明白、开窍了,但旧说缠于胸中,一时难以脱尽。譬如孝敬老人,其中许多细节还要讲求么?

王说:怎么不讲究?只是有个头脑,只要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便自然在冬凉夏热之际要为老人去求个冬温夏凉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有此心才有这条件发出来。好比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才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再去种根。《礼记》说“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总而言之,须是以深爱为根,有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另一个学生问:“至善也有必须从事物上求的吧?”

王说:此心纯乎天理便是至善。要从事物上求怎么个求法?你且说说看。

学生说:就还拿事亲来说,怎样恰到好处的保温凉?平时奉养怎样适当?都是有学问的、都需要学习、琢磨。

王说:单是温凉之节、奉养之宜,一日俩日即可讲完,用不着做学问。唯有在为老人保温凉时还心存天理才是真正的关键,若只是在外观仪式上得当,那不是成了表演了么?即便是做得无可挑剔,也只是扮戏子而已。

徐爱深深的明白了:关键要以爱为根的道理。

但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孔子还那么讲究礼?心既然本来是至善的,为什么还需要做功夫才有希望止于至善呢?

王说:礼就是理。循礼的功夫就是存天理去人欲的功夫。心,是一个心,未被俗化的心是道心,夹杂了人欲的心是人心。程子说,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因习染深重,必须存天理去人欲。做功夫就是在道心--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

为什么朱子的格物法不能让人到达至善之境呢?--徐爱又进一步问。

王说:朱子的格物是用我心到物上去求理,如求孝之理于其亲,那么孝之理是在我心呢,还是在亲人身上呢?若在亲人身上,那么亲人死了,我心就再也没有孝之理了?再如见孺子入井心生恻隐,理在我心还是在孩子身上。万事都是这个道理。

朱子的问题主要是牵和附会。他将心与理分为二,然后再去合,有困勉初学者打掉自以为是的作用。但又使人没个下手处,倒做了。所谓“格”就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而知是心的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君自然知忠,见孺子落井自然恻隐,这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良知就是天理,天理就在心中。

王接着说:身之主宰是心,心产生意,意的本质是知,知之所在就是物。如意在事亲,事亲便是一物。所以我我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所以关键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去其心之不正。致知就是使良知无障碍,得以充分发挥,也就是意诚--“胜私复理”。

--林彪要全国人民“狠斗私字一闪念”就是从这个车辙上、河床里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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