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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诗选

来源: 未知 作者: 天使宝宝 时间: 2018-08-13 阅读:
  雪花的快乐
  
  假若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扬,飞扬,飞扬,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残诗
  
  怨谁?
  怨谁?
  这不是青天里打雷?
  关着:
  锁上;
  赶明儿瓷花砖上堆灰!
  别瞧这白石台阶光滑,
  赶明儿,
  唉, 石缝里长草,
  石板上青青的全是莓!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养着鱼真凤尾,
  可还有谁给换水,
  谁给捞草,谁给喂!
  要不了三五天准翻著白肚鼓著眼,
  不浮著死,也就让冰分儿压一个扁!
  顶可怜是那几个红嘴绿毛的鹦哥,
  让娘娘教得顶乖,
  会跟著洞箫唱歌,
  真娇养惯,喂食一迟,
  就叫人名儿骂,
  现在,您叫去!
  就剩空院子给您答话!……
  
  
  沙扬挪拉一首①
  
  
  赠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①写于1924年5月陪泰戈尔访日期间。这是组诗《沙扬娜拉十八首》中的最
  后一首。《沙扬娜拉十八首》收入1925年8月版《志摩的诗》,再版时删去前十
  七首,仅留这一首。沙扬娜拉,日语“再见”的音译。
  
  
  变与不变
  
  树上的叶子说:
  “这来又变样儿了,
  你看,
  有的是抽心烂,有的是卷边焦!”
  “可不是,”
  答话的是我自己的心:
  它也在冷酷的西风里褪色,凋零。
  这时候连翩的明星爬上了树尖;
  “看这儿,”
  它们仿佛说:
  “有没有改变?”
  “看这儿,”
  无形中又发动了一个声音,
  “还不是一样鲜明?”
  ---插话的是我的魂灵。
  
  
  为要寻一个明星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向着黑夜里加鞭;——
  向着黑夜里加鞭,
  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
  为要寻一颗明星;——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还不出现;——
  那明星还不出现,
  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
  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半夜深巷琵琵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
  深夜里的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
  像一阵惨雨,
  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着紧促的弦索,
  乱弹着宫商角徵,
  和着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阿,半轮的残月,
  像是破碎的希望他,
  他 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着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
  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你去亲吻,
  等你去亲吻,
  等你去亲吻!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桥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
  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蒿,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黄鹂
  
  一掠颜色飞上了树。
  “看,一只黄鹂!”
  有人说。翘着尾尖,
  它不作声,
  艳异照亮了浓密
  --- 像是春光,
  火焰,像是热情。
  等候它唱,
  我们静着望,怕惊了它。
  但它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了,不见了,
  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我不知道风
  
  ---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残春
  
  昨天我瓶子里斜插着的桃花
  是朵朵媚笑在美人的腮边挂;
  今儿它们全低了头,全变了相:--
  红的白的尸体倒悬在青条上。
  
  
  窗外的风雨报告残春的运命,
  丧钟似的音响在黑夜里叮咛:
  “你那生命的瓶子里的鲜花也
  变了样:艳丽的尸体,谁给收殓?”
  
  
  在那山道旁
  
  在那山道旁,一天雾濛濛的朝上,
  初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窥觑,
  我送别她归去,与她在此分离,
  在青草里飘拂,她的洁白的裙衣。
  
  我不曾开言,她亦不曾告辞,
  驻足在山道旁,我暗暗的寻思,
  “吐露你的秘密,这不是最好时机?”——
  露沾的小草花,仿佛恼我的迟疑。
  
  为什么迟疑,这是最后的时机,
  在这山道旁,在这雾盲的朝上?
  收集了勇气,向着她我旋转身去:——
  但是啊,为什么她这满眼凄惶了
  
  我咽住了我的话,低下了我的头,
  水灼与冰激在我的心胸间回荡,
  啊,我认识了我的命运,她的忧愁,——
  在这浓雾里,在这凄清的道旁!
  
  在那天朝上,在雾茫茫的山道旁,
  新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睥睨
  我目送她远去,与她从此分离——
  在青草间飘拂,她那洁白的裙衣!
  
  
  阔的海
  
  阔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
  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纸鹞
  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风;
  我只要一分钟
  我只要一点光
  我只要一条缝,--
  象一个小孩子爬伏在一间暗屋的窗前
  望着西天边不死的一条缝,
  一点光,一分钟。
  
  
  献词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哪方或地的哪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情死
  
  玫瑰,压倒群芳的红玫瑰,昨夜的雷雨,原来是你发出的信
  号——真娇贵的丽质!
  你的颜色,是我视觉的醇醪; 我想走近你,但我又不敢。
  青年!几滴白露在你额上,在晨光中吐艳。
  你颊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带来的;可惜世界太庸俗,不能供
  给他们常住的机会。你的美是你的运命!
  我走近来了;你迷醉的色香又征服了一个灵魂一—我是你
  的俘虏!
  你在那里微笑,我在这里发抖,
  你已经登了生命的峰极。你向你足下望——一个天底的深
  潭:
  你站在潭边,我站在你的背后,一—我,你的俘虏。
  我在这里微笑!你在那里发抖。
  丽质是命运的命运。
  我已经将你禽捉在手内:我爱你,玫瑰!
  色、香、肉体、灵魂、美、迷力——尽在我掌握之中。
  我在这里发抖,你——笑。
  玫瑰!我顾不得你玉碎香销,我爱你!
  花瓣、花萼、花蕊,花刺、你,我—一多么痛快啊!一—
  尽胶结在一起!一片狼藉的猩红,两手模糊的鲜血。
  玫瑰!我爱你!
  
  
  月下待杜鹃不来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栏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月儿,你休学新娘羞,
  把锦被掩盖你光艳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听她允许今夜来否?
  
  听远村寺塔的钟声,
  象梦里的轻涛吐复收,
  省心海念潮的涨歇,
  依稀漂泊踉跄的孤舟!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处是我恋的多情友,
  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
  令人长忆伤春的歌喉。
  
  
  我等候你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还不来? 希望
  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火焰似的笑,
  要你灵活的腰身,
  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来临,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优昙
  开上时间的顶尖!
  你为什么不来,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这不来于我是致命的一击,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阳春,
  教坚实如矿里的铁的黑暗,
  压迫我的思想与呼吸;
  打死可怜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给
  妒与愁苦,生的羞惭
  与绝望的惨酷。
  这也许是痴。竟许是痴。
  我信我确然是痴;
  但我不能转拨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万方的风息都不容许我犹豫──
  我不能回头,运命驱策着我!
  我也知道这多半是走向
  毁灭的路,但
  为了你,为了你,
  我什么都甘愿;
  这不仅我的热情,
  我的仅有理性亦如此说。
  痴!想磔碎一个生命的纤维
  为要感动一个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泪,
  她的一声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愿,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传给
  一块顽石,她把我看作
  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条虫,
  我还是甘愿!
  痴到了真,是无条件的,
  上帝也无法调回一个
  痴定了的心如同一个将军
  有时调回已上死线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来是不容否认的实在,
  虽则我心里烧着泼旺的火,
  饥渴着你的一切,
  你的发,你的笑,你的手脚;
  任何的痴想与祈祷
  不能缩短一小寸
  你我间的距离!
  户外的昏黄已然
  凝聚成夜的乌黑,
  树枝上挂着冰雪,
  鸟雀们典去了它们的啁啾,
  沉默是这一致穿孝的宇宙。
  钟上的针不断的比着
  玄妙的手势,像是指点,
  像是同情,像的嘲讽,
  每一次到点的打动,我听来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丧钟。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它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太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天神似的英雄
  
  这石是一堆粗丑的顽石,
  这百合是一从明媚的秀色,
  但当月光将花影描上石隙,
  这粗丑的顽石也化生了媚迹。
  
  我是一团臃肿的凡庸,
  她的是人间无比的仙容;
  但当恋爱将她偎入我的怀中,
  就我也变成了天神似的英雄!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
  
  我拉着你的手,
  爱,你跟着我走;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剌透,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
  你跟着我走,
  我拉着你的手,
  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跟着我来,
  我的恋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
  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
  
  
  顺着我的指头看,
  那天边一小星的蓝——
  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
  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快上这轻快的天庭——
  恋爱,欢欣,自由——辞别了人间,永远!
  
  
  起造一座墙
  
  你我千万不可亵渎那一个字,
  别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仅要你最柔软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远裹着我的心;
  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
  这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
  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
  就使有一天霹雳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这年头活着不易"
  
  昨天我冒着大雨到烟霞岭下访桂;
  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
  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檐前
  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没有去年开得媚,
  
  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的端详:
  活象只羽毛浸瘪了的鸟,
  我心想,她定觉得蹊跷,
  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
  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
  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
  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
  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
  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
  枝头只见焦萎的细蕊,
  看着凄惨,唉,无妄的灾!
  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
  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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