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38 硃异 贺琛
硃异,字彦和,吴郡钱唐一人也。父巽,以义烈知名,官至齐一江一 夏王参军、吴平 令。异年数岁,外祖顾欢抚之,谓异祖昭之曰:“此儿非常器,当成卿门户。”年 十余岁,好群聚蒲博,颇为乡一党一 所患。既长,乃折节从师,遍治《五经》,尤明 《礼》、《易》,涉猎文史,兼通杂艺,博弈书算,皆其所长。年二十,诣都,尚 书令沈约面试之,因戏异曰:“卿年少,何乃不廉?”异逡巡未达其旨。约乃曰: “天下唯有文义棋书,卿一时将去,可谓不廉也。”其年,上书言建康宜置狱司, 比廷尉。敕付尚书详议,从之。旧制,年二十五方得释褐。时异适二十一,特敕擢 为扬州议曹从事史。寻有诏求异能之士,《五经》博士明山宾表荐异曰:“窃见钱 唐硃异,年时尚少,德备老成。在独无散逸之想,处暗有对宾之色,器宇弘深,神 表峰峻。金山万丈,缘陟未登;玉海千寻,窥映不测。加以珪璋新琢,锦组初构, 触响铿锵,值采便发。观其信行,非惟十室所稀,若使负重遥途,必有千里之用。” 高祖召见,使说《孝经》、《周易》义,甚悦之,谓左右曰:“硃异实异。”后见 明山宾,谓曰:“卿所举殊得其人。”仍召异直西省,俄兼太学博士。其年,高祖 自讲《孝经》,使异执读。迁尚书仪曹郎,入兼中书通事舍人,累迁鸿胪卿,太子 右卫率,寻加员外常侍。
普通五年,大举北伐,魏徐州刺史元法僧遣使请举地内属,诏有司议其虚实。 异曰:“自王师北讨,克获相继,徐州地转削弱,咸愿归罪法僧,法僧惧祸之至, 其降必非伪也。”高祖仍遣异报法僧,并敕众军应接,受异节度。既至,法僧遵承 朝旨,如异策焉。中大通元年,迁散骑常侍。自周舍卒后,异代掌机谋,方镇改换, 朝仪国典,诏诰敕书,并兼掌之。每四方表疏,当局簿领,谘询详断,填委于前。 异属辞落纸,览事下议,纵横敏赡,不暂停笔,顷刻之间,诸事便了。
大同四年,迁右卫将军。六年,异启于仪贤堂奉述高祖《老子义》,敕许之。 及就讲,朝士及道俗听者千余人,为一时之盛。时城西又开士林馆以延学士,异与 左丞贺琛递日述高祖《礼记中庸义》,皇太子又召异于玄圃讲《易》。八年,改加 侍中。太清元年,迁左卫将军,领步兵。二年,迁中领军,舍人如故。
高祖梦中原平,举朝称庆,旦以语异,异对曰:“此宇内方一之征。”及侯景 归降,敕召群臣议,尚书仆射谢举等以为不可,高祖欲纳之,未决;尝夙兴至武德 阁,自言“我国家承平若此,今便受地,讵是事宜,脱致纷纭,悔无所及”。异探 高祖微旨,应声答曰:“圣明御宇,上应苍玄,北土遗黎,谁不慕仰?为无机会, 未达其心。今侯景分魏国太半,输诚送款,远归圣朝,岂非天诱其衷,人奖其计! 原心审事,殊有可嘉。今若不容,恐绝后来之望。此诚易见,愿陛下无疑。”高祖 深纳异言,又感前梦,遂纳之。及贞阳败没,自魏遣使还,述魏相高澄欲更申和睦。 敕有司定议,异又以和为允,高祖果从之。其年六月,遣建康令谢挺、通直郎徐陵 使北通好。是时,侯景镇寿春,累启绝和,及请追使。又致书与异,辞意甚切,异 但述敕旨以报之。八月,景遂举兵反,以讨异为名。募兵得三千人,及景至,仍以 其众守大司马门。
初,景谋反,合州刺史鄱阳王范、司州刺史羊鸦仁并累有启闻,异以景孤立寄 命,必不应尔,乃谓使者:“鄱阳王遂不许国家有一客!”并抑而不奏,故朝廷不 为之备。及寇至,城内文武咸尤之。皇太子又制《围城赋》,其末章云:“彼高冠 及厚履,并鼎食而乘肥,升紫霄之丹地,排玉殿之金扉,陈谋谟之启沃,宣政刑之 福威,四郊以之多垒,万邦以之未绥。问豺狼其何者?访虺蜴之为谁?”盖以指异。 异因惭愤,发病卒,时年六十七。诏曰:“故中领军异,器宇弘通,才力优赡,谘 谋帷幄,多历年所。方赞朝经,永申寄任。奄先物化,恻悼兼怀。可赠侍中、尚书 右仆射,给秘器一具。凶事所须,随由资办。”旧尚书官不以为赠,及异卒,高祖 惜之,方议赠事。左右有善异者,乃启曰:“异忝历虽多,然平生所怀,愿得执法。” 高祖因其宿志,特有此赠焉。
异居权要三十余年,善窥人主意曲,能阿谀以承上旨,故特被一宠一 任。历官自员 外常侍至侍中,四官皆珥貂,自右卫率至领军,四职并驱卤簿,近代未之有也。异 及诸子自潮沟列宅至青溪,其中有台池玩好,每暇日与宾客游焉。四方所馈,财货 充积。性吝啬,未尝有散施。厨下珍羞腐烂,每月常弃十数车,虽诸子别房亦不分 赡。所撰《礼》、《易》讲疏及仪注、文集百余篇,乱中多亡逸。
长子肃,官至国子博士;次子闰,司徒掾。并遇乱卒。
贺琛,字国宝,会稽山阴人也。伯父蒨,步兵校尉,为世硕儒。琛幼,蒨授其 经业,一闻便通义理。蒨异之,常曰:“此儿当以明经致贵。”蒨卒后,琛家贫, 常往还诸暨,贩粟以自给。闲则一习一 业,尤精《三礼》。初,蒨于乡里聚徒教授,至 是又依琛焉。
普通中,刺史临川王辟为祭酒从事史。琛始出都,高祖闻其学术,召见文德殿, 与语悦之,谓仆射徐勉曰:“琛殊有世业。”仍补王国侍郎,俄兼太学博士,稍迁 中卫参军事、尚书通事舍人,参礼仪事。累迁通直正员郎,舍人如故。又征西鄱阳 王中录事,兼尚书左丞,满岁为真。诏琛撰《新谥法》,至今施用。时皇太子议, 大功之末,可以冠子嫁女。琛驳之曰:
令旨以“大功之末可得冠子嫁女,不得自冠自嫁。”推以《记》文,窃犹致惑。 案嫁冠之礼,本是父之所成,无父之人,乃可自冠。故称大功小功,并以冠子嫁子 为文;非关惟得为子,己身不得也。小功之末,既得自嫁娶,而亦云“冠子娶妇”, 其义益明。故先列二服,每明冠子嫁子,结于后句,方显自娶之义。既明小功自娶, 即知大功自冠矣,盖是约言而见旨。若谓缘父服大功,子服小功,小功服轻,故得 为子冠嫁,大功服重,故不得自嫁自冠者,则小功之末,非明父子服殊,不应复云 “冠子嫁子”也。若谓小功之文言己可娶,大功之文不言己冠,故知身有大功,不 得自行嘉礼,但得为子冠嫁。窃谓有服不行嘉礼,本为吉凶不可相干。子虽小功之 末,可得行冠嫁,犹应须父得为其冠嫁。若父于大功之末可以冠子嫁子,是于吉凶 礼无碍;吉凶礼无碍,岂不得自冠自嫁?若自冠自嫁于事有碍,则冠子嫁子宁独可 通?今许其冠子而塞其自冠,是琛之所惑也。
又令旨推“下殇小功不可娶妇,则降服大功亦不得为子冠嫁”。伏寻此旨,若 谓降服大功不可冠子嫁子,则降服小功亦不可自冠自娶,是为凡厥降服大功小功皆 不得冠娶矣。《记》文应云降服则不可,宁得惟称下殇?今不言降服,的举下殇, 实有其义。夫出嫁出后,或有再降,出后之身,于本姊妹降为大功;若是大夫服士, 又以尊降,则成小功。其于冠嫁,义无以异。所以然者,出嫁则有受我,出后则有 传重,并欲薄于此而厚于彼,此服虽降,彼服则隆。昔实期亲,虽再降犹依小功之 礼,可冠可嫁。若夫期降大功,大功降为小功,止是一等,降杀有伦,服末嫁冠, 故无有异。惟下殇之服,特明不娶之义者,盖缘以幼稚之故。夭丧情深,既无受厚 佗姓,又异传重彼宗,嫌其年稚服轻,顿成杀略,故特明不娶,以示本重之恩。是 以凡厥降服,冠嫁不殊;惟在下殇,乃明不娶。其义若此,则不得言大功之降服, 皆不可冠嫁也。且《记》云“下殇小功”,言下殇则不得通于中上,语小功则不得 兼于大功。若实大小功降服皆不冠嫁,上中二殇亦不冠嫁者,《记》不得直云“下 殇小功则不可”。恐非文意。此又琛之所疑也。
遂从琛议。
迁员外散骑常侍。旧尚书南坐,无貂;貂自琛始也。顷之,迁御史中丞,参礼 仪事如先。琛家产既豊,买主第为宅,为有司所奏,坐免官。俄复为尚书左丞,迁 给事黄门侍郎,兼国子博士,未拜,改为通直散骑常侍,领尚书左丞,并参礼仪事。 琛前后居职,凡郊庙诸仪,多所创定。每见高祖,与语常移晷刻,故省中为之语曰: “上殿不下有贺雅。”琛容止都雅,故时人呼之。迁散骑常侍,参礼仪如故。
是时,高祖任职者,皆缘饰奸谄,深害时政,琛遂启陈事条封奏曰:
臣荷拔擢之恩,曾不能效一职;居献纳之任,又不能荐一言。窃闻“慈父不爱 无益之子,明君不畜无益之臣”,臣所以当食废飧,中宵而叹息也。辄言时事,列 之于后。非谓谋猷,宁云启沃。独缄胸臆,不语妻子。辞无粉饰,削槁则焚。脱得 听览,试加省鉴。如不允合,亮其戆愚。
其一事曰:今北边稽服,戈甲解息,政是生聚教训之时,而天下户口减落,诚 当今之急务。虽是处雕流,而关外弥甚,郡不堪州之控总,县不堪郡之裒削,更相 呼扰,莫得治其政术,惟以应赴征敛为事。百姓不能堪命,各事流移,或依于大姓, 或聚于屯封,盖不获已而窜亡,非乐之也。国家于关外赋税盖微,乃至年常租课, 动致逋积,而民失安居,宁非牧守之过?东境户口空虚,皆由使命繁数。夫犬不夜 吠,故民得安居。今大邦大县,舟舸衔命者,非惟十数;复穷幽之乡,极远之邑, 亦皆必至。每有一使,属所搔扰;况复烦扰积理,深为民害。驽困邑宰,则拱手听 其渔猎;桀黠长吏,又因之而为贪残。纵有廉平,郡犹掣肘。故邑宰怀印,类无考 绩,细民弃业,流冗者多,虽年降复业之诏,屡下蠲赋之恩,而终不得反其居也。
其二事曰:圣主恤隐之心,纳隍之念,闻之遐迩,至于翾飞蠕动,犹且度脱, 况在兆庶。而州郡无恤民之志,故天下颙颙,惟注仰于一人,诚所谓“爱之如父母, 仰之如日月,敬之如鬼神,畏之如雷霆”。苟须应痛逗药,岂可不治之哉?今天下 宰守所以皆尚贪残,罕有廉白者,良由风俗侈靡。使之然也。淫奢之弊,其事多端, 粗举二条,言其尤者。夫食方丈于前,所甘一味。今之燕喜,相竞夸豪,积果如山 岳,列肴同绮绣,露台之产,不周一燕之资,而宾主之间,裁取满腹,未及下堂, 已同臭腐。又歌姬儛女,本有品制,二八之锡,良待和戎。今畜妓之夫,无有等秩, 虽复庶贱微人,皆盛姬姜,务在贪一污,争饰罗绮。故为吏牧民者,竞为剥削,虽致 赀巨亿,罢归之日,不支数年,便已消散。盖由宴醑所费,既破数家之产;歌谣之 具,必俟千金之资。所费事等丘山,为欢止在俄顷。乃更追恨向所取之少,今所费 之多。如复傅翼,增其搏噬,一何悖哉!其余淫侈,著之凡百,一习一 以成俗,日见滋 甚,欲使人守廉隅,吏尚清白,安可得邪!今诚宜严为禁制,道之以节俭,贬黜雕 饰,纠奏浮华,使众皆知,变其耳目,改其好恶。夫失节之嗟,亦民所自患,正耻 不及群,故勉强而为之,苟力所不至,还受其弊矣。今若厘其风而正其失,易于反 掌。夫论至治者,必以淳素为先,正雕流之弊,莫有过俭朴者也。
其三事曰:圣躬荷负苍生以为任,弘济四海以为心,不惮胼胝之劳,不辞癯瘦 之苦,岂止日昃忘饥,夜分废寝。至于百司,莫不奏事,上息责下之嫌,下无逼上 之咎,斯实道迈百王,事超千载。但斗筲之人,藻棁之子,既得伏奏帷扆,便欲诡 竞求进,不说国之大体。不知当一官,处一职,贵使理其紊乱,匡其不及,心在明 恕,事乃平章。但务吹毛求疵,擘肌分理,运挈瓶之智,徼分外之求,以深刻为能, 以绳逐为务,迹虽似于奉公,事更成其威福。犯罪者多,巧避滋甚,旷官废职,长 弊增奸,实由于此。今诚愿责其公平之效,黜其谗愚之心,则下安上谧,无侥幸之 患矣。
其四事曰:自征伐北境,帑藏空虚。今天下无事,而犹日不暇给者,良有以也。 夫国弊则省其事而息其费,事省则养民,费息则财聚,止五年之中,尚于无事,必 能使国豊民阜。若积以岁月,斯乃范蠡灭吴之术,管仲霸齐之由。今应内省职掌, 各检其所部。凡京师治、署、邸、肆应所为,或十条宜省其五,或三条宜除其一; 及国容、戎备,在昔应多,在今宜少。虽于后应多,即事未须,皆悉减省。应四方 屯、传、邸、治,或旧有,或无益,或妨民,有所宜除,除之;有所宜减,减之。 凡厥兴造,凡厥费财,有非急者,有役民者;又凡厥讨召,凡厥征求,虽关国计, 权其事宜,皆须息费休民。不息费,则无以聚财;不休民,则无以聚力。故蓄其财 者,所以大用之也;息其民者,所以大役之也。若言小事不足害财,则终年不息矣; 以小役不足妨民,则终年不止矣。扰其民而欲求生聚殷阜,不可得矣。耗其财而务 赋敛繁兴,则奸诈盗窃弥生,是弊不息而其民不可使也,则难可以语富强而图远大 矣。自普通以来,二十余年,刑役荐起,民力雕流。今魏氏和亲,疆埸无警,若不 及于此时大息四民,使之生聚,减省国费,令府库蓄积,一旦异境有虞,关河可扫, 则国弊民疲,安能振其远略?事至方图,知不及矣。
书奏,高祖大怒,召主书于前,口授敕责琛曰:
謇謇有闻,殊称所期。但朕有天下四十余年,公车谠言,见闻听览,所陈之事, 与卿不异,常欲承用,无替怀抱,每苦倥偬,更增惛惑。卿珥貂纡组,博问洽闻, 不宜同于郤茸,止取名字,宣之行路。言“我能上事,明言得失,恨朝廷之不能用”。 或诵《离骚》“荡荡其无人,遂不御乎千里”。或诵《老子》“知我者希,则我贵 矣”。如是献替,莫不能言,正旦虎樽,皆其人也。卿可分别言事,启乃心,沃朕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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