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书第二(10)
是故先王本之情性①,稽之度数②,制之礼义,合生气之和③,道五常之行④,使之陽而不散,陰而不密,刚气不怒,柔气不慑⑤,四畅交于中而发作于外⑥, 皆安其位而不相夺也。然后立之学等⑦,广其节奏,省其文采,以绳德厚也⑧。类小大之称,比终始之序,以象事行,使亲疏贵贱长幼男女之理皆形见于乐。故曰 “乐观其深矣”⑨。
土敝则草木不长⑩,长烦则鱼鳖不大(11),气衰则生物不育,世乱则礼废而乐婬(12)。是故其声哀而不庄,乐而不安(13),慢易以犯节(14),流湎以忘本(15)。广则容奸,狭则思欲,感涤荡之气而灭平和之德(16),是以君子贱之也。
①情性:先天秉赋,与生具有的称为性,比如儒者所说的人性善恶,以及所谓木性仁,火性礼,金性义,土性信,水性智等;感于外物而生的称为情。如《礼 记·礼运》所说的人之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②稽:考察。度数:《正义》说:“制乐又考天地度数为之,如吕应十二月,八音应八风之属也”。将 度数释为天地度数。本意是指乐曲的曲调高低度数,但古乐高低不分度数,没有如后世那种高八度、低八度的划分,而是由律管长度间接确定的。律管长度则由日月 行度确定,方法是所谓的律管飞灰实验:十二律应十二月,将十二律的律管竖立在静室之中,管底撒上葭莩灰(一种芦苇茎中的薄膜烧成的灰),某月气(节气、中 气)至,其管底灰则飞出管外(余管灰不动)。气至而灰不动,则应修改管长。管长由十二月决定,十二月由日月行度决定,所以说曲调高底取决于日月行度。③ 合:《正义》释为“应也”。生气:《集解》引郑玄语解释为陰陽。《乐记》中孔颖达释全句意为“言圣人裁制人情,使合生气之和”。是说:使人情合于陰陽之和 气。④道:《正义》释为导,引导的意思。五常:《集解》释为五行,即金木水火土五常行。《乐记》孔颖达疏解释全句的意思是“道(导)达人情以五常之行,谓 依金木水火土之性也”。金木水火土之性就是本段注①所说的礼、义、仁、智、信。董仲舒《举贤良对策》直接把礼、义、仁、智、信称为五常。此外,《尚书·泰 誓》“狎侮五常”,孔颖达把五常释为五典,即: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等。⑤慑:恐惧。⑥四畅:陰陽刚柔四者都畅通无滞,称为四畅。中:指心中。全 句的意思是:陰陽刚柔四者皆畅通无有阻滞,并在心中交会,发见动作于身外。⑦学等:《乐记》郑玄解释说:“等,差也。各用其才之差学之”,称为学等。不 通。“学”指国子学,《周礼·春官》记载,大司乐“以乐舞教国子”于学宫,即此。“等”指国子学以外的教授乐舞的机构。⑧《集解》引郑玄说:“绳犹度 也”。全句可释为:以审度德行之厚薄。⑨《正义》说:“此引古语证观感人之深矣”。乐观,关于乐的观点、理论。其,虚字。全句可译为:乐的理论是深奥的。 ⑩敝:破敝。这里引伸为土地失去肥力,译为瘠薄。(11)烦:烦扰。《正义》释为“数搅动”。?(12)婬:过份。《尚书·大禹谟》:“罔婬于乐”。孔安国注:“婬: 过也”。(13)乐(lè,去声,勒):喜乐。(14)犯节:无节奏。(15)流湎:《正义》释为“靡靡无穷,失于终止”。忘本:忘却根本或本原。乐之本 是人心感物而生,忘记这个根本,外无所感而强自吟哦,成了无病呻吟。(16)涤荡之气:洗涤荡除了污秽以后的气,就是《正义》所说的善人之善气。《乐记》 作“条畅之气”。
凡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①,逆气成象而婬乐兴焉②。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顺气成象而和乐兴焉。倡和有应,回邪曲直各归其分,而万物之理以类相动也。
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③,比类以成其行④。奸声乱色不留聪明⑤,婬乐废礼不接于心术⑥,惰慢邪辟之气不设于身体⑦,使耳目鼻口心知百体皆由顺正,以行 其义。然后发以声音,文以琴瑟,动以干戚,饰以羽旄,从以箫管,奋至德之光⑧,动四气之和,以著万物之理。是故清明象天,广大象地,终始象四时,周旋象风 雨。五色成文而不乱⑨,八风从律而不奸⑩,百度得数而有常(11);小大相成,终始相生,倡和清浊(12),代相为经(13)。故乐行而沦清(14),耳 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故曰“乐者乐也”。君子乐得其道(15),小人乐得其欲(16)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是 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广乐以成其教,乐行而民乡方(17),可以观德矣。
①《正义》说,此以下四段为《别录》的第六章《乐象》。象就是映象、反映,所以这一章主要讲乐与人的气质,心态、德行之间互相影响,以及君子小人由此而产生的不同态度。奸声,与正声相对,指婬邪不正派的乐声。逆气,与顺气相对,《正义》说是指天地逆乱之气。误。逆顺之气,都是乐感人而生,自是人气,不是天地之气。人的气质有逆顺两个方面,因所感不同,有不同表现,奸声感之逆气生,正声感之则顺气生。②成象:造成影响,产生具体的表现。婬乐与奸声同义。按:以上两句是指奸声感人生逆气,逆气形成的结果是婬乐, 即是声与人互相感应的意思。③反情:约束其情欲,不任其流荡。④比类:《正义》释为“比于正类”。《乐记》孔颖达疏释为“比拟善类”。⑤不留聪明:《乐 记》孔颖达解释为:“不留停于耳目,令耳目不聪明也”。⑥废礼:孔颖达释为慝(tè,特)礼。是由于隐恶为慝,隐有废意,废而不用,犹如物的隐蔽而不见 用。所以释废礼为慝礼。⑦设:施设,加。⑧《乐记》郑玄释说:“奋犹动也。至德之光谓降天神。出地祇、假祖考”。意思是:至德之光就是天神、地祇、祖考的 恩德光泽。又孔颖达解释说:“奋至德之光者,谓用上诸乐,奋动天地至极之德光,明谓神明来降也”。末句翻译出来就是:“这明明是说神明来降的意思”。表明 郑、孔所说完全相同。⑨五色:青、黄、赤、白、黑。按五行理论:宫声为土,邑黄;商声为金,色白;角声为木,色青;徵声为火,色赤;羽声为水,色黑。⑩八 风:八方之风,与十二辰、十二律相配,参见《律书》法。(11)百度:《乐记》郑玄释为百刻,即一昼夜的时间长度。昼夜二十辰与十二律相配,律正则十二辰 有常度。孔颖达释全句为:“昏明昼夜不失其正,故度数有常也”。?(12)清浊:《乐记》郑玄解释说:“清谓蕤(rúi,蕊,上声)宾至应钟也;浊谓黄钟 至中吕”。孔颖达解释说:黄钟至中吕音长,长者为浊;蕤宾至应钟音短,短者清。按:音长就是律管长,音短就是律管短。十二律按管长排列的次序是:黄钟、大 吕、太蔟、夹钟、姑洗、仲(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中分之,前六管长,后六管短,所以郑、孔二氏说自黄钟至中吕浊,自蕤宾至应钟 清。然而,细审此段文意,“以行其义”之前论君子修饰其心志,“周旋象风雨”以前论正乐,这两部分合是说“顺气兴正声”的意思。此后自“五色”以下至“代 相为经”论“正声与顺气应”;“故乐行而伦清”以下,再加综述。所以五色、八风、百度、小大、终始、清浊、代相为经等都不是指乐,而是指受正声所感的物。 物应律生,律有清浊、万物也有清浊。(13)代:《乐记》作“迭”。通。孔颖达释全句的意思是“十二月之律,更相为常,即还相为宫,是乐之常也”。按:十 二月律还相为宫的意思是十二月律(如黄钟为十一月律,大吕十二月律等)每一律都可以被当作宫声,然后按十二律和五声相生的关系(如黄钟生林钟,林钟生太 蔟;宫生征、征生商等)确定其余各律与五声的对应关系。宫为五声之本,经是经纬之经,都可引伸为根本、主要。所以“代相为经”此处是迭为主次的意思。 (14)《礼记》郑玄释“沦”为“人道”,全句解释为“言乐用则正人理、和陰陽也”,人理就是人道,或称为人沦。孔颖达释“沦”为“类”,全句释为“以其 正乐如上所为,故其乐施行而沦类清美矣”。二者皆通。(15)道:以乐治天下的道理和方法。(16)《乐记》郑玄释为“邪婬”。又《礼记·礼运》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矣”。过分追求饮食男女之事,称为邪婬。(17)乡:同向。方:《乐记》郑玄释为“道”。乡方就是心向道德。
德者,性之端也;乐声,德之华也①;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乎心,然后乐气从之②。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③,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④,唯乐不可以为伪。
乐者,心之动也;声者,乐之象也;文采节奏⑤,声之饰也。君子动其本,乐其象,然后治其饰。是故先鼓以警戒⑥,三步以见方⑦,再始以著往⑧,复乱以饬 归⑨。奋疾而不拔(也)⑩,极幽而不隐(11)。独乐其志,不厌其道;备举其道,不私其欲。是以情见而义立,乐终而德尊;君子以好善,小人以息过 (12)。故曰“生民之道,乐为大焉”。
①华:光华。《乐记》孔颖达释说:“德在于内,乐在于外,乐所以发扬其德,故乐为德之光华也。”②乐气:《正义》释为“诗、歌、舞也”。③《乐记》孔 颖达解释说:“志意蕴积于中,故气盛;内志既盛则外感于物,故变化神通也。气盛,谓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是也;而化神者,谓动天地,感鬼神,经夫妇、成 孝敬是也”。④和顺:《乐记》孔颖达释为“思念善事”。英华:孔释为“言辞声音”。⑤文采:曲折变化。节奏:强弱停顿的规律。⑥《正义》解释说:“此引武 王伐纣之事,证前有德后有饰也。武王圣人,是前有德也;而用此节奏,是后有饰也。先鼓者,为武王伐纣,未战之前,鸣皮鼓以警戒,使军众逆备也。今作《武 乐》者,未奏之前鸣皮鼓以敕人使豫备具也,是明志后有事也”。⑦见:郑玄读“现”,义亦同。方:即端点之端,引伸为始。开始的意思。郑玄解释全句意思是: “将舞必先三举足(按:孔颖达释为“先行三步”)以见其舞之渐也。⑧著往:著明往伐纣。郑玄解释全句说:“武王除丧至孟津之上,(见)纣未可伐,还归。二 年,乃遂伐之。《武舞》再更始以明伐时再往也”。⑨复乱:复,又;乱,治、理。如《尚书·周书·泰誓》说:“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孔安国释“乱臣” 为“治理之臣”。所以,复乱就是舞将终,重新整理好队形的意思。《正义》解释为“纣凶乱而安复之”,亦通。饬归:饬众而归。《正义》解释说:“武王伐纣 胜,鸣金铙整武而归也。……今奏《武舞》,初皮鼓警众,末鸣铙以归,象伐纣已竟也”。铙,《周礼·地官·鼓人》中,郑玄释其形说:“铙,如铃,无舌,有 柄,执而鸣之”。⑩《集解》解释说:“舞虽奋疾而不先节,若树木得疾风而不拔”。?(11)《乐记》孔颖达解释说:“谓歌者坐歌不动,是极幽静,而声发 起,是不隐也”。翻译出来就是:“伴歌的人坐在那里,姿态幽静,但是歌声朗朗,传了出来,一点也不隐蔽”。歌声不隐蔽、歌者隐蔽,二者相对而言,颇觉不伦 不类。此段写《武》乐的目的在于论一切乐都是先德而后饰,即形式与内容的统一,应该有关于“内容”的描述。所以此句应该释为“意虽幽而不隐”,即是写 《武》乐的意旨,不是指歌者。?(12)息过,《正义》释为“改过”。《乐记》“息”作“听”,“听”的含意释为察知、了解等,都是知已过失而改之的意 思。
君子曰:礼乐不可以斯须去身①。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②。易直子谅之心生则乐,乐则安,安则久,久则天③,天则神④。天则不言而信,神 则不怒而威。致乐,以治心者也;致礼,以治躬者也⑤。治躬则庄敬,庄敬则严威。心中斯须不知不乐,而鄙诈之心入之矣;外貌斯须不庄不敬,而慢易之心入之 矣。故乐也者,动于内者也;礼也者,动于外者也。乐极和,礼极顺。内和而外顺,则民瞻其颜色而弗与争也⑥,望其容貌而民不生易慢焉。德煇(通辉)动乎内而 民莫不承听,理发乎外而民莫不承顺⑦。故曰:“知礼乐之道,举而错之天下无难矣⑧”。
乐也者,动于内者也;礼也者,动于外者也。故礼主其谦⑨,乐主其盈⑩。礼谦而进(11),以进为文;乐盈而反(12),以反为文。礼谦而不进,则销 (13);乐盈而不反,则放(14)。故礼有报而乐有反(15)。礼得其报则乐,乐得其反则安。礼之报,乐之反,其义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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