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69 列传第29 刘湛、范晔
刘湛,字弘仁,南阳涅阳人也。祖耽,父柳,并晋左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
湛出继伯父淡,袭封安众县五等男。少有局力,不尚浮华。博涉史传,谙前世 旧典,弱年便有宰世情,常自比管夷吾、诸葛亮,不为文章,不喜谈议。本州辟主 簿,不就。除著作佐郎,又不拜。高祖以为太尉行参军,赏遇甚厚。高祖领镇西将 军、荆州刺史,以湛为功曹,仍补治中别驾从事史,复为太尉参军,世子征虏西中 郎主簿。父柳亡于一江一 州,州府送故甚丰,一无所受,时论称之。服终,除秘书丞, 出为相国参军。谢晦、王弘并称其有器干。
高祖入受晋命,以第四子义康为冠军将军、豫州刺史,留镇寿阳。以湛为长史、 梁郡太守。义康弱年未亲政,府州军事悉委湛。府进号右将军,仍随府转。义康以 本号徙为南豫州,湛改领历阳太守。为人刚严用法,奸吏犯赃百钱以上,皆杀之, 自下莫不震肃。庐陵王义真出为车骑将军、南豫州刺史,湛又为长史,太守如故。 义真时居高祖忧,使帐下备膳,湛禁之,义真乃使左右索鱼肉珍羞,于斋内别立厨 帐。会湛入,因命臑酒炙车螯,湛正色曰:“公当今不宜有此设。”义真曰:“旦 甚寒,一碗酒亦何伤!长史事同一家,望不为异。”酒既至,湛因起曰:“既不能 以礼自处,又不能以礼处人。”
景平元年,召入,拜尚书吏部郎,迁右卫将军。出督广、一交一 二州诸军事、建威 将军、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嫡母忧去职。服阕,为侍中。抚军将军一江一 夏王义恭 镇一江一 陵,以湛为使持节、南蛮校尉、领抚军长史,行府州事。时王弘辅政,而王华、 王昙首任事居中,湛自谓才能不后之,不愿外出;是行也,谓为弘等所斥,意甚不 平,常曰:“二王若非代邸之旧,无以至此,可谓遭遇风云。”
湛负其志气,常慕汲黯、崔琰为人,故名长子曰黯字长孺,第二子曰琰字季圭。 琰于一江一 陵病卒,湛求自送丧还都,义恭亦为之陈请。太祖答义恭曰:“吾亦得湛启 事,为之酸怀,乃不欲苟违所请。但汝弱年,新涉庶务,八州殷旷,专断事重,畴 谘委仗,不可不得其人,量算二三,未获便相顺许。今答湛启,权停彼葬。顷朝臣 零落相系,寄怀转寡,湛实国器,吾乃欲引其令还,直以西夏任重,要且停此事耳。 汝庆赏黜罚,豫关失得者,必宜悉相委寄。”
义恭性甚狷隘,年又渐长,欲专一政 事,每为湛所裁,主佐之间,嫌隙遂构。太 祖闻之,密遣使诘让义恭,并使深加谐缉。义恭具陈湛无居下之礼,又自以年长, 未得行意,虽奉诏旨,颇有怨言。上友于素笃,欲加酬顺,乃诏之曰:“事至于此, 甚为可叹。当今乏才,委授已尔,宜尽相弥缝,取其可取,弃其可弃。汝疏云‘泯 然无际’,如此甚佳。彼多猜,不可令万一觉也。汝年已长,渐更事物,且群情瞩 望,不以幼昧相期,何由故如十岁时,动止谘问。但当今所专,必是小事耳。亦恐 量此轻重,未必尽得,彼之疑怨,兼或由此邪。”
先是,王华既亡,昙首又卒,领军将军殷景仁以时贤零落,白太祖征湛。八年, 召为太子詹事,加给事中、本州大中正,与景仁并被任遇。湛常云:“今世宰相何 难,此政可当我南阳郡汉世功曹耳。”明年,景仁转尚书仆射、领选、护军将军, 湛代为领军将军。十二年,又领詹事。湛与景仁素款,又以其建议征之,甚相感说。 及俱被时遇,猜隙渐生,以景仁专管内任,谓为间己。
时彭城王义康专秉朝权,而湛昔为上佐,遂以旧情委心自结,欲因宰相之力以 回主心,倾黜景仁,独当时务。义康屡构之于太祖,其事不行。义康僚属及湛诸附 隶潜相约勒,无敢历殷氏门者。湛一党一 刘敬文父成未悟其机,诣景仁求郡,敬文遽往 谢湛曰:“老父悖耄,遂就殷铁干禄。由敬文暗浅,上负生成,合门惭惧,无地自 处。”敬文之奸谄无愧如此。
义康擅势专朝,威倾内外,湛愈推崇之,无复人臣之礼,上稍不能平。湛初入 朝,委任甚重,日夕引接,恩礼绸缪。善论治道,并谙前世故事,叙致铨理,听者 忘疲。每入云龙门,御者便解驾,左右及羽仪随意分散,不夕不出,以此为常。及 至晚节,驱煽义康,凌轹朝廷,上意虽内离,而接遇不改。上尝谓所亲曰:“刘班 初自西还,吾与语,常看日早晚,虑其当去。比入,吾亦看日早晚,虑其不去。” 湛小字班虎,故云班也。迁丹阳尹,金紫光禄大夫,加散骑常侍,詹事如故。
十七年,所生母亡。时上与义康形迹既乖,衅难将结,湛亦知无复全地。及至 丁艰,谓所亲曰:“今年必败。常日正赖口舌争之,故得推迁耳。今既穷毒,无复 此望,祸至其能久乎!”十月,诏曰:“刘湛阶藉门廕,少叨荣位,往佐历阳,奸 诐夙著。谢晦之难,潜使密告,求心即事,久宜诛屏。朕所以弃罪略瑕,庶收后效, 一宠一 秩优忝,逾越伦匹。而凶忍忌克,刚愎靡厌,无君之心,触遇斯发。遂乃合一党一 连 群,构扇同异,附下蔽上,专弄威权,荐子树亲,互为表里,邪附者荣曜九族,乘 理者推陷必至。旋观奸慝,为日已久,犹欲弘纳遵养,冀或悛革。自迩以来,凌纵 滋甚,悖言怼容,罔所顾忌,险谋潜计,睥睨两宫。岂唯彰暴国都,固亦达于四海。 比年七曜违度,震蚀表灾,侵阳之征,事符幽显。搢绅含愤,义夫兴叹。昔齐、鲁 不纲,祸顷邦国;昭、宣电断,汉祚方延。便收付廷尉,肃明刑典。”于狱伏诛, 时年四十九。
子黯,大将军从事中郎。黯及二弟亮、俨并从诛。湛弟素,黄门侍郎,徙广州。 湛初被收,叹曰:“便是乱邪。”仍又曰:“不言无我应乱,杀我自是乱法耳。” 入狱见素,曰:“乃复及汝邪?相劝为恶,恶不可为;相劝为善,正见今日。如何!” 湛生女辄杀之,为士流所怪。
范晔,字蔚宗,顺阳人,车骑将军泰少子也。母如厕产之,额为砖所伤,故以 砖为小字。出继从伯弘之,袭封武兴县五等侯。少好学,博涉经史,善为文章,能 隶书,晓音律。年十七,州辟主簿,不就。高祖相国掾,彭城王义康冠军参军,随 府转右军参军,入补尚书外兵郎,出为荆州别驾从事史。寻召为秘书丞,父忧去职。 服终,为征南大将军檀道济司马,领新蔡太守。道济北征,晔惮行,辞以脚疾,上 不许,使由水道统载器仗部伍。军还,为司徒从事中郎。倾之,迁尚书吏部郎。
元嘉元年冬,彭城太妃薨,将葬,祖夕,僚故并集东府。晔弟广渊,时为司徒 祭酒,其日在直。晔与司徒左西属王深宿广渊许,夜中酣饮,开北牖听挽歌为乐。 义康大怒,左迁晔宣城太守。不得志,乃删众家《后汉书》为一家之作。在郡数年, 迁长沙王义欣镇军长史,加宁朔将军。兄皓为宜都太守,嫡母随皓在官。十六年, 母亡,报之以疾,晔不时奔赴;及行,又携妓妾自随,为御史中丞刘损所奏。太祖 爱其才,不罪也。服阕,为始兴王浚后军长史,领南下邳太守。及浚为扬州,未亲 政事,悉以委晔。寻迁左卫将军、太子詹事。
晔长不满七尺,肥黑,秃眉须。善弹琵琶,能为新声。上欲闻之,屡讽以微旨, 晔伪若不晓,终不肯为上弹。上尝宴饮欢适,谓晔曰:“我欲歌,卿可弹。”晔乃 奉旨。上歌既毕,晔亦止弦。
初,鲁国孔熙先博学有纵横才志,文史星算,无不兼善。为员外散骑侍郎,不 为时所知,久不得调。初熙先父默之为广州刺史,以赃货得罪下廷尉,大将军彭城 王义康保持之,故得免。及义康被黜,熙先密怀报效,欲要朝廷大臣,未知谁可动 者,以晔意志不满,欲引之。而熙先素不为晔所重,无因进说。晔外甥谢综,雅为 晔所知,熙先尝经相识,乃倾身事综,与之结厚。熙先藉岭南遗财,家甚富足,始 与综诸弟共博,故为拙行,以物输之。综等诸年少,既屡得物,遂日夕往来,情意 稍款。综乃引熙先与晔为数,晔又与戏,熙先故为不敌,前后输晔物甚多。晔既利 其财宝,又爱其文艺。熙先素有词辩,尽心事之,晔遂相与异常,申莫逆之好。始 以微言动晔,晔不回,熙先乃极辞譬说。晔素有闺庭论议,朝野所知,故门胄虽华, 而国家不与姻娶。熙先因以此激之曰:“丈人若谓朝廷相待厚者,何故不与丈人婚, 为是门户不得邪?人作犬豕相遇,而丈人欲为之死,不亦惑乎?”晔默然不答,其 意乃定。
时晔与沈演之并为上所知待,每被见多同。晔若先至,必待演之俱入;演之先 至,尝独被引,晔又以此为怨。晔累经义康府佐,见待素厚。及宣城之授,意好乖 离。综为义康大将军记室参军,随镇豫章。综还,申义康意于晔,求解晚隙,复敦 往好。晔既有逆谋,欲探时旨,乃言于上曰:“臣历观前史二汉故事,诸蕃王政以 訞诅幸灾,便正大逆之罚。况义康奸心衅迹,彰著遐迩,而至今无恙,臣窃惑焉。 且大梗常存,将重阶乱,骨肉之际,人所难言。臣受恩深重,故冒犯披露。”上不 纳。
熙先素善天文,云:“太祖必以非道晏驾,当由骨肉相残。一江一 州应出天子。” 以为义康当之。综父述亦为义康所遇,综弟约又是义康女夫,故太祖使综随从南上, 既为熙先所奖说,亦有酬报之心。广州人周灵甫有家兵部曲,熙先以六十万钱与之, 使于广州合兵。灵甫一去不反。大将军府史仲承祖,义康旧所信念,屡衔命下都, 亦潜结腹心,规有异志。闻熙先有诚,密相结纳。丹阳尹徐湛之,素为义康所爱, 虽为舅甥,恩过子弟,承祖因此结事湛之,告以密计。承祖南下,申义康意于萧思 话及晔,云:“本欲与萧结婚,恨始意不果。与范本情不薄,中间相失,傍人为之 耳。”
有法略道人,先为义康所供养,粗被知待;又有王国寺法静尼亦出入义康家内, 皆感激旧恩,规相拯拔,并与熙先往来。使法略罢道,本姓孙,改名景玄,以为臧 质宁远参军。熙先善于治病,兼能诊脉。法静尼妹夫许耀,领队在台,宿卫殿省。 尝有病,因法静尼就熙先乞治,为合汤一剂,耀疾即损。耀自往酬谢,因成周旋。 熙先以耀胆干可施,深相待结,因告逆谋,耀许为内应。豫章一胡一 遵世,籓之子也, 与法略甚款,亦密相酬和。法静尼南上,熙先遣婢采藻随之,付以笺书,陈说图谶。 法静还,义康饷熙先铜匕、铜镊、袍段、棋奁等物。熙先虑事泄,鸩采藻杀之。湛 之又谓晔等:“臧质见与异常,岁内当还,已报质,悉携门生义故,其亦当解人此 旨,故应得健兒数百。质与萧思话款密,当仗要之,二人并受大将军眷遇,必无异 同。思话三州义故众力,亦不减质。郡中文武,及合诸处侦逻,亦当不减千人。不 忧兵力不足,但当勿失机耳。”乃略相署置,湛之为抚军将军、扬州刺史,晔中军 将军、南徐州刺史,熙先左卫将军,其余皆有选拟。凡素所不善及不附义康者,又 有别簿,并入死目。熙先使弟休先先为檄文曰:
夫休否相乘,道无恆泰,狂狡肆逆,明哲是殛。故小白有一匡之勋,重耳有翼 戴之德。自景平肇始,皇室多故,大行皇帝天诞英姿,聪明睿哲,拔自籓国,嗣位 统天,忧劳万机,垂心庶务,是以邦内安逸,四海同风。而比年以来,奸竖乱政, 刑罚乖淫,阴阳违舛,致使衅起萧墙,危祸萃集。贼臣赵伯符积怨含毒,遂纵奸凶, 肆兵犯跸,祸流储宰,崇树非类,倾坠皇基。罪百浞、犭壹,过十玄、莽,开辟以 来,未闻斯比。率土叩心,华夷泣血,咸怀亡身之诚,同思糜躯之报。
湛之、晔与行中领军萧思话、行护军将军臧质、行左卫将军孔熙先、建威将军 孔休先,忠贯白日,诚著幽显,义痛其心,事伤其目,投命奋戈,万殒莫顾,即日 斩伯符首,及其一党一 与。虽豺狼即戮,王道惟新,而普天无主,群萌莫系。彭城王体 自高祖,圣明在躬,德格天地,勋溢区宇,世路威夷,勿用南服,龙潜凤栖,于兹 六稔,苍生饥德,亿兆渴化,岂唯东征有《鸱鸮》之歌,陕西有勿翦之思哉!灵祗 告征祥之应,谶记表帝者之符,上答天心,下惬民望,正位辰极,非王而谁?
今遣行护军将军臧质等,赍皇帝玺绶,星驰奉迎。百官备礼,骆驿继进,并命 群帅,镇戍有常。若干挠义徒,有犯无贷。昔年使反,湛之奉赐手敕,逆诫祸乱, 预睹斯萌,令宣示朝贤,共拯危溺,无断谋事,失于后机,遂使圣躬滥酷,大变奄 集,哀恨崩裂,抚心摧哽,不知何地,可以厝身。辄督厉尪顿,死而后已。
熙先以既为大事,宜须义康意旨,晔乃作义康与湛之书,宣示同一党一 曰:
吾凡人短才,生长富贵,任情用己,有过不闻,与物无恆,喜怒违实,致使小 人多怨,士类不归。祸败已成,犹不觉悟,退加寻省,方知自招,刻肌刻骨,何所 复补。然至于尽心奉上,诚贯幽显,拳拳谨慎,惟恐不及,乃可恃一宠一 骄盈,实不敢 故为期罔也。岂苞藏逆心,以招灰灭,所以推诚自信,不复防护异同,率意信心, 不顾万物议论,遂致谗巧潜构,众恶归集。甲奸险好利,负吾事深;乙凶愚不齿, 扇长无赖;丙、丁趋走小子,唯知谄进,伺求长短,共造虚说,致令祸陷骨肉,诛 戮无辜。凡在过衅,竟有何征,而刑罚所加,同之元恶,伤和枉理,感彻天地。
吾虽幽逼日苦,命在漏刻,义慨之士,时有音信。每知天文人事,及外间物情, 土崩瓦解,必在朝夕。是为衅起群贤,滥延国家,夙夜愤踊,心复一交一 战。朝之君子 及士庶白黑怀义秉理者,宁可不识时运之会,而坐待横流邪。除君侧之恶,非唯一 代,况此等狂乱罪骫,终古所无,加之翦戮,易于摧朽邪。可以吾意宣示众贤,若 能同心奋发,族裂逆一党一 ,岂非功均创业,重造宋室乎!但兵凶战危,或致侵滥,若 有一豪犯顺,诛及九族。处分之要,委之群贤,皆当谨奉朝廷,动止闻启。往日嫌 怨,一时豁然,然后吾当谢罪北阙,就戮有司。苟安社稷,暝目无恨。勉之,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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