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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 回 红拂姬人奔公子 紫髯侠客盗兵符

李靖从相府退出来,回到护国寺里,满肚子不高兴,一纳头便倒在床上去躺下。

原来李靖是一个有大志气的少年,他见炀帝荒一婬一,知道朝廷事不足为,便舍弃了功名,奔走四方,结识了许多豪杰。

他们眼见国家横征暴敛,民不聊生,早打算效法陈胜,揭竿起义。一面杀了昏君,一面救了百姓。还是李靖劝住了他们,亲自到相府里来下一番说辞;杨素兵权在握,若能依从他的话,吊民伐罪,易如反掌。谁知这杨素老年人,只贪目前一婬一乐,却无志做这个大事,倒把这李靖弄得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且他数千里跋涉,到得西京,已是把盘川用尽;如今失意回来,顿觉行李萧条,有落拓穷途之叹。

“那护国寺的方丈,起初听说是来见丞相的,认他是个贵客,便早晚拿好酒好菜供奉。又因外间客房门户不全,怕得罪了贵客,便把他邀进西院去住。这西院是明窗净几,水木明瑟,十分清雅的所在。李靖住下了十天,也不曾拿出一文房饭金来。

如今这方丈见李靖垂头丧气地从相府里回来,知道他房饭金是落空了,便顿时换了一副嘴脸,冷冷地对李靖说道:‘老僧看相公脸上,原没有大富贵的福命;不好好的安着本份,在家里多读些书,他日赶考,也可得一半个孝廉,在家中课读几个蒙童,也可免得饥寒。去痴心妄想地来见什么丞相!如今丞相封相公做了什么官?敢是封的官太小了,不合相公的意,所以这样闷闷不乐?相公官大也好,官小也好,都不关老僧的事。老僧这寺里的粮食房产,却全靠几个大施主人家抄化得来的。如今相公做了官,也曾打搅过小寺里几天水米,老僧今日特来求相公也布施几文。’这句话说得冷嘲热骂,又尖又辣。李靖是一个铁铮铮的男子汉,如何受得住这一口肮脏气?无奈这时囊无半文,自己的事业又失败下来,没得说,在人门下过,不得不低头,只得拿好嘴好脸,对那方丈说:‘丞相改日还须传见,房饭金改日定当算还。’千师父万师父地把个方丈攒了出去。

“这里李靖一肚子牢一騷一,无处发泄,独自一人,走在院子里,低着头踱来踱去。秋景深了,耳中只听得一阵一阵秋风,吹得天上的孤雁一声声啼得十分凄惨。那树头的枯叶落下地来,被风卷得东飘西散。李靖看了这落叶,蓦然想起自己的生世来,好似那落叶一般,终年奔走四方,浮踪一浪一迹,前途茫茫,不觉心头一酸,忍不住落下几点英雄泪来。那西风一阵一阵刮在身上,顿然觉得衫袖生寒,忙缩进屋子去。这时天色昏黑,在平日那寺中沙弥早已掌上灯来,今天到这时候,西院子里还不见有灯火。李靖纳着一肚子气,在炕上暗坐着。想起幼年时候和舅父韩擒虎讲究兵书,常说:‘丈夫遭遇,要当以功名取富贵,何至作章句小儒?’这一番夸大的说话。不想现在却落魄在此。

“他正感慨的时候,忽见一个男子推门进来,看他头上套着风兜,身上披着斗篷,手中提着一个大包一皮一皮,便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李靖看他诧异,忙上去问:‘是什么人?’一问再问,他总给你一个不开口。这时屋子里昏暗万分,来客的脸嘴,却一些也分辨不出来。李靖没奈何,只得亲自出去,央告那沙弥,掌上一盏灯来。一看,那来客眉目却长得十分清秀。

李靖看着他,他也只是看着李靖含笑。待那沙弥退出房去,那人却站起身来,袅袅婷婷地走着,去把那门儿闭上。转过身去,把头上兜儿,身上披风,一齐卸下。娇一声说道:‘相公可认识我吗?’李靖看了不觉大惊。“原来她不是别人,正是日间在相府里遇到的那位越国公杨素身旁手执红拂的姬人。这时她绿裳红衣,打扮得十分鲜艳,笑嘻嘻地站在李靖面前。李靖连间:‘小一娘一子做什么来了?’那姬人便和雀儿投怀似地扑在李靖膝上,那粉一腮儿贴在他的胸口,鸣鸣咽咽地说道:‘相公日间在丞相跟前说一爱一国一爱一民,多么仁慈的话,难道说:‘相公便不能庇一弱女子吗?’说时,那一点一点热泪,落在李靖的手背儿上。李靖心中不觉大动起来,扶起那女子的脸儿来一看,只见她长眉入鬓,凤眼含羞,玉容细腻,珠唇红艳,竟是一个天人。慌得忙把她扶起来,说道:‘丞相权侵天下,小一娘一子如何能逃出他的手掌?美人空自多情,只恐小生福薄!’那女子听了,笑说道:‘天下都惧惮丞相,独有俺不畏丞相。杨素尸居余气,死在旦暮,何足畏哉!’李靖听了,也不觉胆大起来。

回心一想,如今一身以外无长物,如何供养美人?转不觉又愁闷起来。那女子问他:‘何事发愁?’李靖说:‘旅况萧条,只愁无以供养美人。’那女子听了,不禁噗哧一笑,拉着李靖的手,走到炕前去。把那大包一皮一皮裹打开来一看,只见里面黄金珠玉,大包一皮一皮小包一皮一皮铺满了一炕。李靖不禁把这女子揽在怀里,连呼妙人!他两人欢喜多时,重复把金珠收起。另拿出一锭黄金来,搁在案头,叮嘱这姬人,依旧套一上兜儿,披上斗篷。李靖出去,把那方丈唤进房来,拿一锭金子赏他。乐得这和尚把光头乱晃,满嘴的大相公长,大相公短;又说大相公脸上气色转了,富贵便在眼前。李靖也不去睬他,只吩咐他快备上酒饭来。那方丈听了,喏喏连声,出去预备了一桌上好的素席,打发沙弥,送进西院去。

“李靖和这红拂姬人,促膝谈心,交杯劝酒,吃得非常甜蜜。这姬人自己说是张一一娘一,进丞相府已有三年,见丞相年老志昏,沉迷酒色,这场富贵,决不能久的了。自己年纪轻轻,不甘同归于尽,早有赏识英雄的意思;只因到相府来的少年,全是卑鄙龌龋,只图利禄,不知气节的。今日见李靖倜傥风流,又是有气节的少年,知道他前途远大,所以情不自禁地问了姓名住址,亲自投奔了来。这一席酒直吃到夜深人静,李靖看看这姬人娇醉可怜,便拥入罗帏去。这一夜的恩情,便成就了千古的佳话。第二天,李靖和红拂双双起得身来,并坐在窗下;捧定了这美人的脸儿,越看越一爱一,便亲自替她梳头,画眉敷粉,依旧套一上风兜,披上斗篷,居然一个俊美的男子。李靖和她并头儿在铜镜中照着,两张脸儿居然不相上下,喜得他两人只是对拉着手,看着笑着。

“李靖忽然想起越国公家里忽然走了一个宠一爱一的姬人,岂有不追踪搜寻之理;杨素自封了越国公以后,威权愈大,这西京地面,遍处都有丞相的耳目,我们须快快逃出京去才是。当时便把这意思对红拂说了,红拂也称郎君见地很是。两人便匆匆地告别方丈,跨两头马急急向城关大道走去。看看快到城门口,李靖回头向红拂看了一看,打了一鞭,两匹马直向城门飞也似跑去。待到得城下一看,李靖不觉把心冷了半截。原来城门紧闭,城脚下满站着雄赳赳的兵士,便上前来查问,李靖说道:‘俺兄弟二人,是出外经商去的,请诸位哥儿快开城放俺兄弟出去。’内中有一个兵头说道:‘昨夜奉丞相的大令,府中走失了人口,叫把四门紧闭起来,不论军民人等,非有丞相的兵符,不能放走;你哥儿两人要出城去,也很容易,只须拿出兵符来。倘然没有兵符,且回家去静候苯相挨家逐户地搜查过以后,自有开门的一日。’李靖听了这话,不觉酥呆了半边。

那红拂在马上听说丞相要挨家逐户地搜查,知道自己的一性一命难保,一个头晕,几乎要撞下马来;亏得李靖眼快,忙赶上去扶住。两人回转马头,退回原路去;在长安大街上,找一家客店住下。“这时满西京沸沸扬扬传说丞相府中走失了一个宠一爱一的姬人,如今四门锁闭,须候丞相挨家逐户搜索过以后,总准放行。李靖和红拂听了这个话,吓得他们躲在客房里不敢向外边探头儿,耳中只听得马嘶人沸,原来丞相府中,已派出无数军士,在大街上四处驱逐闲人;赶他们回家去住着,听候查点。

李靖得了这个消息,只是搂住了红拂发怔,他得了这个美人,心中十分感激;自己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却看看这红拂天仙也似的美人,倘然给丞相搜寻了回去,少不得吃乱棍打死,也许拿白绞吊死;可怜她只图一夕欢娱,便把千古艳质,委弃尘土。想到这地方,也禁不住英雄热泪,向红拂的粉一腮儿上直滚;倒是红拂投在李靖怀里,却满面笑容,毫无忧愁之色。她说:‘依得郎君一夜恩一爱一,虽碎身万段,亦是甘心!如今时势紧急,郎君前程远大,快丢下妾身,前去逃命要紧;倘念及妾身,只望郎君在每年昨夜,在静室中点一炷清香,妾的魂魄,当永远随着郎君。’红拂说着,,也忍不住珠泪双抛。他两人互相搂一抱着,脸贴着脸儿,眼看眼儿,你替一我拭着泪,我替你揾着腮;一场惨泣,互诉着衷肠,诉过了又哭,哭过了又诉。红拂一声声地催着郎君快去,李靖却只是搂定了红拂的腰肢不放。听听街道上军士们驱逐行人,越赶越凶了。红拂说道:‘郎君快出去,再迟一步便行不得了!’这李靖如何肯走,红拂没奈何,挣脱了身,亲自替他带上方巾,又拔下髻上的珠钗来,塞在李靖的怀里。说:“妾的魂魄,都寄在这支钗上了!’又在包一皮一皮裹里拿出两大锭金子来,替李靖装上招文袋里。李靖看她这一番行动,越发不忍得走开;无奈吃红拂软语温言的劝着,又带推带送的看看送到房门口,伸着纤手替他开门。才开得一线缝时,忽见一队军士,正从门外廊下走来;慌得她忙把门儿紧紧闭上,耳中听得那军士一迭连声地传店小二,吩咐着道:‘丞相的钧旨,你店中若无丞相兵符,不许一人出门,静候丞相派人来搜查,违令者折!’那店小二便没嘴巴似地答应。那房里却苦坏了李靖和红佛二人,眼见得他二人插翅难飞,一性一命不保。红拂噗地跪倒在李靖的跟前,口口声声说:‘都是妾身陷害了郎君!如今俺两人准备着死吧!天可见怜,俺们死过以后愿生生世世做着夫妻。’李靖把红拂抱在怀里,打叠起千言万语安慰着。这时已是日近黄昏,听里外都人声寂静;只有这客室里,发出悲悲切切的哭诉声来。

“李靖和红拂两人,正在难拿难分的时候,忽觉眼前一晃,从窗口跳进一个人来,站在当地。红拂见了,急向李靖怀中倒躲。李靖看时,见那人是一个伟岸丈夫,皂靴直裰,颔下一部大胡子,满满地铺在两肩,睁着铜铃似的眼睛,只是向李靖脸上瞪着。把个李靖也看怔了。半晌,只听得那大汉哈哈大笑道:‘好一对痴儿女!一般的,急得也走投无路;你李靖,江湖上也颇有声名,如何遇到这小小事儿,便也急得手足无措?亏你还说什么吊民伐罪军国大事!’李靖听他口气,知道是有来历的人,便忙上前去一揖,说道:‘英雄救我!俺李靖纵横天下,原不怕什么凶险事儿;如今遇到这妇女的深情,却弄得俺束手束脚,无计可施。大英雄既能到此,想来俺二人的话都已听得了,可有什么计较救救俺二人的一性一命?”那大汉听了,一手捋着胡子,说道:‘这也不难,只须问小一娘一子,丞相府中兵符藏在何处?俺立刻去替你盗来,救你二人出城。’一句话点醒了他二人,红拂这时也不畏惧了,忙把丞相府中内宅的路径,细细地对那大汉说了;又说:‘那兵符藏在丞相卧房东面炕上一只大拜匣里。’这句话才说完,只见这大汉把双脚一顿,他身一子向窗外一飞,去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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