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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国 第5章 两次“长征”,两番“寸磔”

发生在一八五六年九月的长毛“王杀王”的“天京事变”——北王杀东王、天王杀北王;天王又要杀翼王,翼王缒城逃走,太平天国分裂——是杀得够惨了,但在三千年国史上,并不算什么例外。君不见刘邦杀韩信、彭越?李世民杀哥哥弟弟?朱元璋杀尽功臣?康熙爷平三藩?乃至我们及身而见的毛主席杀高(岗)、饶(漱石),迫林彪,囚彭德怀、贺龙乃至刘少奇、陶铸等无数功臣(他们死得比杀头还惨呢)。

笔者曾于五、六〇年代之间,在课堂里告诉学生:在中国三千年的政治史中,不杀功臣的只有北宋和中一共 两朝。在宋朝,赵匡胤来个“杯酒释兵权”,便把问题解决了。毛泽东更伟大,他叫陈毅去办外一交一 ;贺龙去打桌球,连一杯酒也不用喝,真是圣主明君也。——谁知言之过早。后来史实证明毛公比他的前辈们更窝囊!朱元璋等只杀杀高干,尚未殃及无辜人民。而毛氏为着杀功臣,竟驱赶亿万无辜人民与小吏去陪斩,那实在是王小二过年了。

可是在三千年“杀功臣”的公式中,表演得最下流、最无知的还是长毛这一窝起义的农民领袖呢!他们并没有像毛主席已“打平天下”呢?他们“进城以后”才三年嘛!就等不及,互相砍杀起来,把个极有希望的革命政权,砍得稀巴烂,而同归于尽。

5.1由主动割据到被动围剿

前文已言之,太平军兴起的前三年(一八五一~一八五三),原是一股流寇。这股流寇如学学闯王李自成,倾巢而出,不顾一切,一鼓作气,便把北京打下,坐上金龙殿,再号令全国,传檄以定;那时他们是做得到的。——这是所有太平史家,包括笔者自己,都一致公认的。不幸这群来自两广的贫苦工农和三家村教书先生,误认为“北方沙漠苦寒”,直隶(今河北省和北京市)是“罪隶之省”,太遥远了,太苦了,引不起他们的兴趣。他们远在金田、永安时梦幻中的“小天堂”,便是六朝金粉的金陵南京。三月一江一 南的真天堂、大天堂之迷人,是出乎这些贫农领袖们想象之外的。一旦到了天堂,他们就沉不住气了——“得此已足”,其外还要什么呢?遥望那沙漠苦寒之地,就放它一马,由它去吧!

“北伐燕都”呢!就骗骗人家,骗骗自己,派两员偏将李开芳、林凤祥带几千人马北上,试试他二人的运气吧!万岁爷(洪)和九千岁(杨)乃至六干岁(韦)、五千岁(石),也不用亲自去辛苦“长征”了。

读者们知道吗?在洪、杨奠都南京之后,他二人派出攻打北京的“北伐军”的基本部队,只略多于洪、杨在南京“每次出巡”的仪仗队呢!——岂非开玩笑哉?

没有闯王的志气也就罢了,他们之好色,却不下于李自成和吴三桂。李、吴二人为着个苏州小婊一子 (“吴中名妓”)陈圆圆,弄得清兵入关,颠覆了汉家社稷。洪、杨二人也为着几个小美一女 ,弄出九千岁要打万岁爷屁一股的闹剧,最后闹出个“天京事变”来。

洪、杨之奠都南京,虽然是失去了他们改朝换代的天赐良缘,但是他们虎踞金陵,掌握丁物阜民丰的长一江一 下游,犹不失为一种地方军阀之“割据”的局面——缓图“二期北伐”(像国民一党一 分共以后的做法),仍然末始不可为。可是内部“打屁一股”、“王杀王”,石达开再搞个“宁汉分立”。所谓太平天国就“割据”不成了。割据不成就变成清军“围剿”、太平军“反围剿”的形势。这一反主动为被动的形势之形成,太平天国之消灭,就成为历史上的必然了。盖一次围剿失败,还有二次嘛!二次不成,还有三次、五次嘛!韩文公在潮州围剿“鳄鱼”,对鳄鱼说:“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你鳄鱼可得小心,天下哪有攻不破的堡垒?太平军在三、五次围剿与反围剿之后,终于不敌。天京就被曾九帅攻破了。

5.2二十八岁的北伐军统帅

太平军之反围剿,固然解决下了根本问题,而清军之围剿,当然也吃尽苦头。最倒霉的自然还是老百姓。

拙作前篇已一再百之。太平天国的政教实无足言;而长毛的武装斗争,却颇有足多者。让我们再回头看看,李开芳和林凤祥所领导的孤军北伐,那一段可泣可歌的故事。

太平军北伐燕都之失败,实在是出发之前就已决定了——因为中央统帅部对北伐一事,简直是以“敷衍公事”态度出之。洪、杨那时正忙于在南京整理和享受其暴得大利的成果。对北伐一事,似乎只是俯顺急于立功的军心,而敷衍敷衍的。

先看看他们北伐军的人数:

郭廷以、简又文二史家都认为太平北伐军有数万人乃至十万入之众,这是误估了。太平军自武昌东下时,实力不过七万五千人(号称五十万)。一八五三年三、四月间打下南京、镇一江一 、扬州时,兵分三路。主力在南京由东王、北王直接指挥,面对向荣的一江一 南大营。

镇、扬二地的太平军则由“冬官正丞相”罗大纲,和“殿前左五检点”吴如孝所统率,面对清军由琦善、胜保所建的一江一 北大营。而洪、杨于一八五三年五月仓卒组成的“北伐军”,则是从扬州前线抽调下来的。其人数不可能有“数万人”。

据清朝官书,太平军“自扬州逸出”的不过千人。其后附义的、裹胁的加起来不过万人。

据罗尔纲教授的估计则为两万二千五百人。罗的估计似乎是较为接近事实的数字。

让我们再看看太平北伐军的统帅们:

罗氏认为北伐军的统帅是“天官副丞相”林凤祥。凤祥这时才二十八岁。十年前他还是广西桂平县山区里的一个不识字的小放牛(读者可参阅“凤一陽一花鼓戏”里那位善于唱歌的“小放牛”)。水安突围之后这位小放牛勇敢善战,几乎每月一升。至是官拜“天官副丞相”。再升一级成为“天官正丞相”,就是“王、侯”之下的“极一品”了,但是还下是王侯。——太平军占领南京之后,把整个南京城改建成“中南海”,为中央首长的住宅区。其中“王府”处处,“侯宅”不太突出,“丞相第”就较嫌寒碜了(关于太平朝天京王府的分布位置,可参阅郭毅生主编《太平天国历史地图集》,一九八八年北京地图出版社出版,页五九~六二)。官拜丞相自然都是急于立功的。

可是清朝官书和简著太平史,则认为太平北伐军的统帅是“地官正丞相”李开芳。开芳为避翼王石达开的“开”字讳,又叫李来芳。他是广西郁林人。在打下南京之前,已官拜“[地]官正丞相”。这个位置较诸“[天]官副丞相”,哪个大呢?——我看长毛自己也搞下清楚,所以历史家就要争辩了。

其实这可能是东王的诡计,故意搞他个“两头大”,以便分而治之。——朋友,那位被共军所俘而自一杀未死的杜聿明将军,不也说“淮海战役”(或“徐蚌会战”)时的邱清泉是被派去监视他的吗?

洪、杨那伙草莽英雄在得意之时,都把革命胜利看得太容易了。早期国、共两一党一 的领袖们,也犯有同样的毛病——太轻敌了。在李、林二将率军北伐时,太平朝上下都是充满自信的。他们认为一旦真的把北京打下,那么“先入关者”一人为王,就不如“两将争功”之容易驾驭了。这可能就是李、林两头大的基本设计。至于李、林以下,其后与二人同时封侯的吉文元、朱锡锟、黄益芸的故事,限于篇幅,就不再啰嗦了。

5.3“过河卒子”的北伐之战

现在再让我们检讨一下,他们北伐的战略和战术:

简言之,太平军这次北伐所用的战略和战术,还是他们年前自永安突围,北窜武汉的老套路——流寇式的钻隙前进。没有后方,没有补给;就地裹胁,沿途征发;得城不守,顺民不杀:坚城必围,不破则舍,攻破必屠。“过河卒子,拼命向前”,义无反顾……拖死追兵。

为避免与一江一 北大营及传闻中南下的清军作正面突破,李、林北伐军是于一八五三年五月初旬,绕道浦口,军分三路,先后北上的。对手方的清军这时也按他们的既定公式,由一江一 北大营派兵堵截;一江一 南大营派兵尾追。——一时前进者,豕突狼奔;尾追者,更是奸掳焚杀。可怜身在战区的黎民百姓,就惨遭浩劫了。

那年代是清朝末季。一江一 淮一带,久遭天灾人祸,早已民不聊生,盗贼横行,人心思变。而这时太平军一江一 南新胜,锐气正盛,美誉方隆。一旦北上,当地灾黎,真有久盼王师之感。因此,失业工农参军如潮。尤其是原已潜藏民间,早有组织的“捻(练)一党一 ”及“白莲教”残余,更是英雄豪杰,闻风而起,附义如云。一时军威大振。——此时太平首义“五王”如有一人前来领导,这把野火,一阵风便可吹覆北京。不幸这批长毛领袖贪恋“六朝金粉”,不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而坐失良机,足令读史者为之扼腕也。

太平北伐军原可自苏北、皖北循今日之津浦线直扑山东直隶(今河北),然终以主力太薄,无力亦无胆作正面突破,乃迂回自安徽滁州、凤一陽一、蒙城、毫州而窜入河南陷归德。北伐军本拟自归德之刘家口渡黄河北上,无奈时值盛夏,河水暴涨,民船为清军烧毁,北渡受阻。李、林大军乃舍归德,西向围开封掠郑州,进陷荣一陽一、汜水、巩县。

在巩、汜河边,太平军掳获少数运煤船,乃于六月底挥军北渡。孰知全军方半渡,河南清军的追兵已至,半渡太平军乃被截成两段。

已北渡的太平军乃继续前进,陷一温一 县,进围怀庆府(今河南沁一陽一县)。累攻不克,与清军胶着至三月之久,始舍怀庆,钻隙自太行山侧,羊肠小道,西窜入山西,陷垣曲、克绛县、曲沃、平一陽一;进陷洪洞(京戏里“苏三起解”的地方)。自洪洞分两路再转向,钻隙东进,乃直入直隶,威胁保定,震动北京了。

当时北渡不成之太平军,则自许昌、郾城,自东边绕过信一陽一,再东南转黄安,循大别山西麓,经麻城、宋埠,返入皖境与在皖之太平军合流,亦疲惫不堪,所余无几了。至于六月底渡河被截之两路太平军,究有多少人马,说者异辞。北渡太平军有说为八万余人(见《盾笔随闻录》),显为夸大之辞。实数盖在两、三万之间。南归之太平军人数,清朝官书记载不过数百人。实数盖为三、两千人,而史家亦有记为两、三万人者。传闻异辞,终难知确数也。

5.4从天堂打入地狱

太平军此次北伐,在战略战术上,都犯有极大的错误。

第一,以流寇方式,钻隙流窜,得城不守,不要后方,就地裹胁,这一传统办法,自永安打向南京,是十分灵验的。因为那是从地狱打向天堂——倒吃甘蔗,愈吃愈甜。军心愈打愈振,裹胁也愈来愈多。终于攻入天堂。

从南京向北打就不一样了。古语说:“宁愿向南走一千,不愿向北走一天。”我国的自然环境是南富北贫。从东南经皖北豫南打入山西,朋友,那就是自天堂向地狱迈进了。

如果北伐军是以东南为后方,挟东南财富,步步为营,得城必守,有计划的扩大占领区,第次北上,自当别论。以流寇方式,向北方钻隙窜扰,那就是自取灭亡了。

君不见,国民一党一 北伐期间,冯玉祥于一九二六年九月十六日在绥远五原誓师东下(毛毛的爸爸一邓一 小一平当时也在他的军中),不是不逾月便占领西安、出潼关、据洛一陽一、夺郑州,何等顺利。可是四年之后,冯在“中原大战”中败北。他又要带他的“西北军”,回西北去,大家就不干了。韩复榘、石友三,首先就拿了银子向南京输诚,其它将领蜂拥而去,四十万西北大军就解体了。

所以一八五三年六月底,太平军在汜水北渡黄河时,大队半渡,小队忽然回旆南下。他们是真的半渡被截,还是借口溜掉,至今还是历史上一段公案呢!——想想看,那些留在天堂之内的两广弟兄、天兵天将,这时锦衣玉食,多么享福?再看看北渡黄河吃的是难以下咽的窝窝头;以两条腿去和北妖四条腿的马队竞赛,拚其老命。两相比较。揆诸情理,岂可谓平?——矫情毕竟只能维持短时期,天长地久,还得顺从人情之常也。因此,太平军北渡黄河之后,主观和客观的条件,都迅速改变了。

【附注】揆(kuí):揣测:~度。~策。~古察今。

太平军第二大错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太轻敌了:不知彼、不知己;不知天时、不知地理;在敌人的腹心重地,打无根的游击,下灭何待?

老实说,这时清廷的君臣,于能于德,且在太平之上。

咸丰皇帝奕佇(一八三一~一八六一)这时才二十来岁,精明强干,勤于政务。他虽生长深宫,但对国家大政的掌握和文武大臣的驾驭,均能深得其要。余读咸丰朝政书,深觉这位(与石达开同年的)小皇帝,并非昏君。他量材器使,观察朝政,实远非洪秀全这位迷信教主所能及。虽然他二人之不通“夷务”,却在伯仲之间。

在咸丰初年奕佇所专任的武将向荣、胜保、僧格林沁,均可算是将才;洪杨革命初年在军事上,每受掣肘,不能为所欲为者,这几位满蒙军人之强力对抗,亦是主因之一也。无奈清室统治二百年,机器已经锈烂,少数干才(包括皇帝自己)终难复振。

5.5以华南步卒封蒙古骑兵

放下主题,讲两句闲话。记得我的老师,那位高大的民族主义者缪凤林先生,讲历史最欢喜提的便是“汉唐明”三字。他认为这三朝是中国历史中最值得骄傲的三个阶段。其实这三个朝代论文治、论武功,哪一个比得上那个由边疆少数民族统治的“清朝”?——只是在晚清时代,由于统治机器腐烂、转型无能,才被许多现代史家,评成一无可取。现在满族大皇帝恩怨已断,公正的历史家,实在应替我们少数民族的统治者平平反才对。

就以那些统治者的个人才能德性来说吧!满清的“九代十皇帝”都不能算是窝囊货呢!甚至连溥仪,都不能算是“昏君”——他是时代和历史的牺牲者嘛!与“个人”何有?

再看看我们民国时代的总统们——从袁世凯到李登辉、一江一 一泽一民——哪一位又比那十个皇帝高明多少呢?相反的看来,可能还差得远呢!朋友,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嘛!

所以咸丰爷当时所擢用的文武大员,都不算太“鲁”;他管得也相当严格。因此在李开芳、林凤祥二将围攻怀庆不克,窜入山西时,在胜保等包围之下,已成强一弩一之末。再东窜就变成被围挨打的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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