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与时钟
好的文学艺术大概都不会以恶意的讽刺为出发点,作者一心存恶意,下笔就尖酸刻薄,无法对角色人物有悲悯包容,少了多面性,自然单薄。刘 姥姥这一穷苦乡下老太婆,在《红楼梦》作者笔下,充满生命向上的积极本能——她懂得察言观色,在贵妇人、公子、千金小姐面前没有畏缩,行动语言都有自己的 分寸。有时好像装疯卖傻,逗贾母等人开心,其实也都有她的算计心机。她的聪明世故,她的通达人情,比今日许多呆头呆脑死读书又自以为是的知识分子都强得 多。
《红楼梦》对现实人生的描述比任何一本教科书都更有意义,读教科书是读不到刘姥姥的智慧的。
刘姥姥在全书中总共没有出场几次,第六回“一进荣国府”之后,要到第三十九回才再次出现,但是刘姥姥每次一出场,所有的场景都活了起 来,人人都开心,争相报告:“刘姥姥来了!”光是这一点,就让人感叹:为什么有人一出场大家就开心,有人一出场大家就不开心?颇耐人寻味。
刘姥姥带着孙子板儿进城,这一画面是可以很漫画式的,太符合乡下人进城的公式了。但是第六回这一段没有一点可笑滑稽的夸张渲染,作者真心体会一个乡下穷老太太为了生活,战战兢兢带着孙子到富人门下求一点施舍的不易。
刘姥姥到了荣国府门前,只看见两样事物:一是石狮子,二是“满门口的轿马”。这是第一次进城的穷苦乡下人眼中的公侯豪门,她大概完全没有观察“豪门”的能力,就只看到石狮子和来来往往的轿子、马车。
清晨天没亮就从乡下出发,一路步行,灰头土脸,作者写这个老太婆硬着头皮、准备开口求人之前,做了一个动作——掸掸衣服。很小的一个动 作,很容易被忽略,然而读来心酸——刘姥姥大概觉得自己的穿着模样实在不登大雅之堂吧。走了一早上的路,全身脏兮兮,虽然褴褛,但是,至少掸一掸身上的尘 土吧。
刘姥姥的“掸掸衣服”,让我感觉到一种做人的庄重,即使落魄卑微,即使可能被别人歧视、看不起,自己还是要庄敬慎重起来,不能失了生命的本分。
荣国府的门卫都不是好惹的,他们为权贵世家看门,也看惯了穷人在门口像苍蝇一样萦绕乞讨的讨厌相,自然不会搭理一个像刘姥姥这样穿着打扮的穷老太太。
刘姥姥要找王夫人的陪房周瑞的老婆,周瑞是荣国府管家,门卫当然不会为这样一个穷老婆子传话,“那些人听了,都不理她”。“不理”是厌 烦,还有更坏心的,就跟刘姥姥说:“你远远的那墙犄角儿等着,一会子他们家里就有人出来。”刘姥姥是乡下老实人,她当然相信,也可能真的靠着墙犄角儿耗一 整天,什么结果也没有。有个年老的仆人心里慈悲,说了一句:“何苦误她的事呢。”才告诉刘姥姥真话:“周大爷往南边去了……”也指引刘姥姥绕到府邸后门去 找周瑞的老婆。一点慈悲心,为刘姥姥开了天堂的门。
刘姥姥这一天有贵人相助,所谓贵人,也就是一念间心生悲悯的小人物吧。
于是刘姥姥顺利见到了周瑞的老婆,恰好周瑞老婆那天心情也好,很想在刘姥姥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体面”,就告诉她,王夫人不管事了,现在管事的是才十八九岁的王熙凤,也把王熙凤的精明能干描述了一番。
周瑞的老婆安排刘姥姥趁王熙凤中午用餐后、午睡前见一面,“若迟了一步,回事的人多了,就难说了”。几句话勾勒出王熙凤管理家务的繁忙。荣国府里里外外都是这个年轻女子在打理,读者可能心里暗暗为刘姥姥担心,王熙凤如此权贵出身,会搭理一个八竿子打不到的穷亲戚吗?
刘姥姥见王熙凤之前,有一场戏写得极好。刘姥姥坐在炕上等候,忽然听到“咯当咯当的响声”,她东瞧西望,四处寻找,看到“堂屋中柱子上 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似的,却不住地乱晃”。17世纪中国乡下人当然没有看过西洋时钟,她只能用自己农家的东西——匣子、秤砣来猜测她的所见 所闻。
“这是什么东西?有啥用处呢?”她正发呆乱想,突然听到“当”的一声,“接着一连又是八九下”,下面一段文字可以与现代最具场景动感的大导演的分镜相媲美——“只见小丫头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
如此简洁干净,有权威、众人畏惧的王熙凤要出场了,准时准点,效率严明。用时钟带出刘姥姥没见过的权贵家族的气派,衬托出贾府里欧洲进 口洋化的摆饰,也用时钟带出王熙凤管理家务纪律的严格,行事时间按部就班,像现代企业管理的时间表,一点也不含糊。如果活在今天,王熙凤其实是现代大企业 管理上最好的经理人才吧。
荣国府的排场一一从刘姥姥的眼中看到,作者从头至尾没有说一个“钟”字,贾府的富贵岁月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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