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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电露泡影(3)


  白日在花园凉棚下坐着改稿,池塘里荷花开得正好。夏天黄昏时常一阵暴雨。在走廊上放置一把藤制摇椅。坐在那里,听雨点打在芭蕉叶上,滴滴答答。雨后的彩虹若隐若现。夜色来得迟。晚香玉开出芳香白花。
  这本书在孩子出生前一月出版,书名是《素年锦时》。是之前写作十年拥有读者最多的一本书。把它送给将在十月出生的女儿,以此是纪念。《莲花》则题字给我的父母。此外,没有把书题字给任何人。对我来说,孩子,父母,这两种关系是不会变化的。是到死都必须背负的关系。单纯而强大。融入骨血的关系。
  命运一再给予安排和设定,人却无法预知自己的生活中会发生什么。我习惯在生活中随波逐流,把身心交付给流淌中的河流。现实按照秩序逐样发生应该发生的一切。不容想象,不容拒绝。对此,我未曾有过畏怖或退却。
  “生命的道路上出了什么岔子,不能仅靠智力上的理解去化解。这是生命的模式,它在你体内,深入骨髓。你必须回去。如果你真的想变得自然,你得重度往日的时光……找出来,回归到过去,再度经历过它。如果有遗留下什么东西,唯一的方式就是在头脑里重新经历它,往回走。再度活过它,而不只是回想它。”
  在飞机上阅读一本书,读到其中段落。想起十余年的写作,写尽内心的点滴和曲折,也许正是这种生命的修复。我已相当用力,却从未自知在进行这一切。那一刻,百感交集,坐在狭小机舱的人群中流下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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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梦魇。见到空旷的木结构房子,屋顶木脊悬挂下大幅丝缎布匹,绮丽难言。有一群人站在暗的殿堂里听人讲经,我也夹杂其中。一个衣着锦袍的男子,身形高大。身边有背后悬挂长长辫子的小女孩。那女孩头部刚齐他的腰,面容极美,安静不语。他们转身背向我,踏上往高处的台阶。
  太陽花,牵牛花,撒下种子,生长旺盛,花朵朝开暮合,常使人有一种错觉,觉得它们每天都是新的。因为有休息,不像时时刻刻绽放的花朵,让人察觉到坚持和疲累,感觉到最终走向衰败的趋向。有休息的花朵,是长相伴随的可靠,与人的缘分更为亲厚。
  习惯性注视出现在视线里的陌生人。他们的头发、皮肤和眼白的颜色,磨损的指甲油,手机上的小装饰,衣服上被忽略的污渍,鞋子,背包皮……空气里流动着一种不确定的安全性。这种安全性在于,在广袤的人的世界里,我们默默存在如杂草丛生,却各自暗藏深不可测的故事。
  人一生的挣扎是否值得同情。每个人各有各的挣扎,轮不上谁来同情谁。对更高的力量来说,它看待人的挣扎和我们看待蚂蚁奔走蜉蝣求生没有两样。不过是盲目而辛劳地奔走,不过是求一段肉身的存在。这一生,只有对自己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对其他人不是。其实只有你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因此,应尽量保持真实和自在地去生活。不违背不辜负,无需他人旁观,更无需他人同情。只需始终忠于自我。
  此段想法来自今日在杂志上看到的一篇采访标题。
  不知道杭州苏堤白堤的花开了没有,柳树绿了没有。
  想孤身前往去看一场花事。如果午后微雨突袭,你恰好渡船而过,不妨让我们在春柳拂面的桥头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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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餐是带核桃坚果的黑麦面包皮,黄油,热茶。简单食物让身体觉得舒畅。
  下午会议持续五个小时。中途吃了几块甜饼干和糖。明年有新的工作,要把它们完成。
  回家的出租车上,一起参与会议的Z对我说,你现在所写的作品都太干净了,应该写写痛苦、颓废、残酷、性欲……我说,你不知道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写过什么,你没读过。我已过了那个阶段。人与环境的对抗永无绝期。自我摧毁是有快感的。所有的下堕行为都伴随着快感,摔破一个罐子,与长时间塑造和建设一个罐子,前者让你享受到更为强大的自我妄想。觉得自己具有力量。但事实并非如此。行动应该携带和突破重力而上升。
  他说,话虽如此,抹掉这些没意思。人是有欲望的,在欲望中存活,或者在欲望中死去。应该逢佛杀佛,逢祖杀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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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人。穿上买了很久但一直搁置的天蓝色亚麻旗袍。有轻微感冒。
  S陪我一起去买相机,与我长时间谈论她的婚姻。得出结论,男女不管关系性质如何,有些原则不能随意更改,底线不能突破。一旦突破,破镜难圆。感情忌讳懈怠及理所当然,至少要始终保持尊重、克制、发力、欣赏及感恩之心。
  不发力的关系,如同长久不熨烫的旧衣服,样貌邋遢,终究被丢弃。新衣服好看,但新衣服也会在时间里慢慢成为旧衣服。如何对它保持照顾的心至为重要。
  她说,人生的内容大部分与牺牲及忍耐有关,有所付出,又不能样样尽兴。说,跨过四十岁之后,很多心境淡去,给了自己释然的理由。
  但我并不认同这一点。不认同以淡漠心境换取放弃与妥协。人太容易得到借口,那是我们过于保全自身,不舍得让自己走到悬崖边上。真正强烈而完善的感受,只会来自一条途径,即置于死地而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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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芍药是春天很早时开放的花。天气尚寒冷,芍药花苞日日膨胀,不知觉间,在向陽墙角绽出花朵。单瓣,重瓣,颜色鲜艳,硕大热烈,花园陡显春色。等其他大部分的花绽放,芍药闭门歇户。浓密绿叶猛长,不再有花苞,成为一簇废草。为了不占据有限空间,一般会把它的枝叶剪除,只留下花根。芍药是注定要被牺牲的花朵。
  傍晚下起微雨。
  雨中跑步,雨点逐渐力度粗重。没有感觉困窘,依然保持匀速。路径上空无一人。竹叶、樱花树、灌木发出沙沙清响,确凿而鲜明。
  “你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好像一颗种子,顺水漂流,多次停歇。也许一次遇到了一个适合的沟沟坎坎,就驻足发芽了。你多年前回来,不认识路我出去找你,我记得你在街上一个人看广告牌打发时间的样子。不知你现在是不是还是那样的状态……十二年前,我认真爱过你。那是我人生中重要的两年。”
  L给我写来的第一封信,其中提到江面波浪上看到云朵和光影。人内在的深切和细腻,需要对等的人才能承当。这内在若得到自在的化解,不至于成为负担。否则便是一种凝聚和停滞。
  但终究,每一个人的内在只能独享。人无法渴求被理解。他人的理解有时与己无关。被分享最多的内在,通常只是整体之中较为肤泛的一个层面。从这一点来看,我们的确是生而孤独的。即便有人给了我们感情,也仍是孤独的。因这感情有可能只是他出发于自我的幻觉和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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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小客厅角落里的长沙发上休息。略小睡二十分钟,即刻起身,再次开始工作。黑色陶罐盛有四五根青竹。枕上可见到竹枝斑驳光影浮动。
  试用了一下新相机,大概是目前用过的最好的感觉,和以往截然不同。大小重量也很合适。拍了花园里次第开放的石竹、蔷薇及合欢的树影。长久不写字,脑袋会生涩。长期写,也未必精彩。日写五千,这是个基本目标。应把相机放在包皮里,若外出,可即兴拍摄。
  得到过一种正确的方式,就会知道如何去做是对的。工作有难度,依旧保持信心。
  当我察觉到自己,渐渐对一些过于世间化和个体性的观点和立场失去兴趣,我同时察觉到这种失去,也许是当下更需要克服的另一种观点和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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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时跑步,天空中有非常亮的一颗星。
  不知道是否是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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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太婆,太公,祖母,都是老到一定年龄之后,在躺下或做某件家务事时,突然离开人世。平静而无苦痛,是一种善始善终。而祖父,父亲,叔叔,在死去之前都曾接受医疗手段对肉身的侵入,只是被侵入的时间或短或长。这种苦痛和煎熬对身边的亲人来说,也是折磨。这些目睹死亡的经历,使我一直有一种想法:人应始终保持强烈而及时地生活。
  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世间。生命过程可以坎坷而用力,死亡则应平顺而安稳。生是为死亡而做的准备。
  一个印第安巫师说,如果让儿童目睹一次葬礼,抚摸死人的尸体,会驯服孩子内心的浅薄与顽劣不羁。他获得了真正的灵魂的成长。死亡是最需要被学习和认识的内容。
  二三十岁,人为情爱,为工作,为自身在这个世间的作为和努力而存在。四十岁之后,则应为心灵的完善和超越而活。后者的发力和承担更为沉重。这是一个全新开始。逐渐老去的人,绝非喂鱼养花忙于俗务或在广场跳健身操打太极拳,就能够做到镇定应对生命的衰竭。我在纽约格林威治村的一家印度人开的店铺里,买了一张印度尊者的照片。男子年老时肢体清瘦,白色短发,全身赤裸只裹一条白色兜裆布,眼神清澈坚毅。修行不止,施与不止。这是一个修行者生命的完成方式。
  不好的事情不是死去,而是不美。
  不美即代表不强烈,不真实,没有始终。生命未曾有所完尽和取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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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色衬衣只有在春夏季穿才显得清爽。而我仍喜欢穿白衬衣的男子,尤其是夏季的印度细麻,洗得微微发黄,搭在身上隐约透出形体的轮廓,着实是漫不经心的性感。白色连衣裙则只能是属于青春的信物。只有清瘦而封闭的少女才可以衬得起它。
  白色蕾丝连身袜好看。白色棉袜已不适合,不再戴白色的帽子。白色埃及棉床单。珍珠耳环。此外,白色已很少用。但一直喜爱所有白色的有香气的花,例如白色铃兰、绣球、玉簪、茉莉、玉兰、栀子……白色花朵也许是一种内心拥有洁癖和理想化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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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泛滥的感情方式,不严格区分对象,只以获取难易作为是否进行的指标。对待不同的人,所给予的内容完全重复。是一次批量化生产之后的零售生意。润滑一些的方式,无非是让不同客户拿到这只被复制的点心盒子,产生为自己特制的幻觉。
  始乱终弃。以满足欲望为前提,不管这欲望是虚荣、寂寞、爱欲、证明还是其他。这何尝不是一种乏味而肤浅的恋爱方式。无法视对方为独特个体,因此也无法获取来自对方的源泉和力量(也许这是不需要的东西。他们要的只是乐趣)。
  把对方视为猎物,忽略人的内在生命,以占有和征服为目的。低级的方式决定这关系没有创造力,不具有可追索的深度。是对生命能量的贬低和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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