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电露泡影(5)
我等在旁边,手里抱着母亲的包皮和外套。看着她们两个尽情玩耍,一时有些恍惚,眼角渗出泪水来。这个老去的女人是母亲。这个生长的孩童是女儿。
母亲这时转身回来,说要回去休息。她已觉疲倦。孩子活力充沛,恋恋不舍,仍顺从跟随大人离开。沿着湖边小径,走向不远处的酒店。樱花树已开到花期末端,累累花枝,花朵即将折堕。白色花朵在幽幽灯光下发出光芒来,压弯的枝条俯向夜色中的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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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早起。想走去室外喝杯热茶,呼吸新鲜空气。母亲换上丝质长袖衬衣,搭配珍珠项链。那双白色运动鞋仍不相衬,但她执意服从对舒适的需要。女童兴高采烈戴上纱质大蝴蝶结发箍。一老一小,手拉手走在绿树成荫的湖边青石板路上。
湖边一家早早开门的咖啡店。挑选面包皮,给孩子要了橙汁,给母亲点热豆奶和鸡肉沙拉。
整个咖啡店只有我们一桌客人。之后又进来三人,也是母亲,女儿,小孩,一模一样的组合。看样子这个形式很常见,三个女人一起出门旅行。母亲示意我把放在椅子上的包皮递给她,这样可以给坐在旁边桌子的她们让出一把椅子。她照例把食物全部吃干净。走出咖啡店,决定坐绕湖的旅行车。
这是轻省普遍的旅行者路线。坐车,中午在楼外楼吃饭,点西湖醋鱼和莼菜汤。回返时打不到车,孩子却熟睡。我抱着她等在路边,母亲替我去拦车。下午去湖里坐船。黄昏时抵达杨公堤,此时再无办法打到任何一辆出租车。只能在路边上了公车,先让它把我们带到武林广场,再想办法打车回酒店。
困境无疑总是会出现。公车上孩子再次入睡。她长得结实,抱着她很重,只能勉力支撑。这样的时刻母亲已无法帮助我,我现在连一只重包皮都不让她拎。下了公车,穿过大马路的天桥。这一段路程我格外吃力,一直保持默默无语。沉默使我觉得放松。
回到酒店休息。母亲习惯仰睡,换上棉质睡裙,垂落下长发。从小在海边山村里长大的母亲,身体健壮,头发依旧浓黑茂盛。我默默观望她。她手和腿的轮廓,她的身形,面容,头发。小时候看母亲在镜子前梳头发。她极爱梳头。她做了旗袍穿。她爱佩戴首饰。她的确是一个给女儿做了榜样的母亲。哪怕在感情百无聊赖的时候,她也在梳妆。
年轻时她是勤力而爱美的女子,享受俗世内容,饱满的烟火气息。现在成为手上皮肤日益收缩乏力的妇人。
父亲去世之后,寡居十年。但也许从二十岁结婚起,她就沉浸在孤独之中。与父亲不和睦,相处时多冲突。她用工作、劳作、坚韧和乐观,对抗自己的命运。但这孤独并未改变。我曾问她,是否需要再找一个伴侣。我希望她有男子相伴。母亲说,要找到一个有情义的男人,哪里有那么简单。
骨子里她有某种刚愎自用,也很倔强。需要别人做出证明,自己才能付出真情。这种特征通常出现在用情强烈的人身上。因为他们会为自己的感情吞服种种苦头。母亲也曾说我对感情太认真。她暗示我这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方式,对等的人会少。
她说,大多数人无法匹配也不能承担这样重的感情。最终它会回来伤害你自己。
感情嘛,她说,还是淡一些好。淡淡的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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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过一件丝绸上衣送她,是她素来爱慕的紫色。江南的女人偏爱丝绸。很多年前,为了某件重要的事情,需要托人和送礼,母亲带我去百货公司,挑选昂贵的丝质衣料,一匹匹抚摸,挑选,满心欢喜,即便买的衣料是为了送予他人。母亲很少穿,最终是因为怕花钱。她有很多这种模式的行为,为避免麻烦别人或不降低自己的尊严感,违背自然的心意。这个模式也曾给予我很深影响。
区别只在于她始终坚持这个模式,而我在克服障碍之后,觉得放心把自己交予别人,让别人待自己好,也是一种美德。这是一种信任的能力。
她爱美。在一老裁缝处做过一件合身的旗袍。材质是混纺的,并非纯桑蚕丝。后来穿不下送予我,我收进樟木箱子里,一次都没穿。箱子里保存着父亲去世前穿过的汗衫、孩子穿过的尺码在变化的衣服鞋子,以及属于我自己的几件有纪念性意义的衬衣和连身裙。其中一件衬衣是走墨脱时穿过的,洗过之后还能摸到泥土的质感。衣物是贴近的信物。
买下那件昂贵而漂亮的上衣,心里想到,即便买给她,她大概也不会穿。这不过是我的情结。我总觉得女人身上最可惜的不是年老,而是被辜负被压抑的天性里的柔情和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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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母亲早早醒来,躺在微明曙光中与我闲话家常。这是她习惯的方式。在我幼小时候,她睡前醒来的聊天对象,通常是她的母亲或姐妹,现在则是成年的我。她说话绵绵密密,兜来折去,不过都是日常琐碎,不过是无事。而这言说的过程却让人心里安稳。我二十几岁离家出走之后,再未有人用这样的方式对我说过话。
孩子与外祖母在一起的时间稀少。从出生到三岁多,一年相聚一两次。母亲第一次看孩子,从机场直接赶到医院。我刚做完剖宫手术,手腕上插着输液针。她抱起孩子,哆哆嗦嗦,不知如何才是妥当,已全无经验。但那应是她觉得幸福的时刻。孩子三个月之后,我抱着孩子坐飞机回去看她。几年的断断续续,其间过程都被空间相隔和忽略。
现在这个活泼机灵的幼童,不再要求被抱着走路。大人也吃力于抱着她再多走一段。她们牵着手一起走路。
刚怀孕时,母亲对我说,生下一个孩子来,看着孩子像花骨朵般一天天长大,开放,那是十分美好的事情。后来我知道她大部分说过的话都是有道理的,都是对的。
从小对我有一些教训,比如家里没有地方给别人住,不要问客人怎么住宿。没有食物给对方吃,也不要问询对方怎么吃饭。别人对你有三分好,你要还出七分情。要给对方交代,不增加对方麻烦,尽量增益对方……种种小的事情都是必须要做的。以善意和方便给别人。这些朴素的道理她给予我,言传身教,我没有忘记。
日夜相处。吃饭,走路,睡觉,游玩。三天后分别,我跟她说,这样的旅行以后争取每年有一次。母亲高兴地应允。给她买了回去家里的高铁车票。我和孩子要去机场坐飞机回北京。早上,天气突变下起滂沱大雨。母亲本可以在酒店休憩一会再去火车站,但坚持跟随我们一起出发。
司机开到火车站附近,说无法进去,堵车要绕很久,希望母亲在路边下车,步行五分钟可到达车站。我看着大雨哗哗作响,很是担心,但也知道出租车的确无法冒险进入里面,因为会被堵塞。母亲安慰我,说,她去路边的商店购物,过一会再走去火车站,因为时间尚早。车子停在路边,她与我和孩子道别,撑开伞下车。
车子开动,我往后看玻璃窗,看到她撑伞站在马路边的身影。她穿着白色运动鞋,拎着食物已被吃掉不再显得沉重的简易袋子。没有挥手,只是一直站在那里。大雨模糊我的视线。车子很快开上了高架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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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岁,我在上海。他唯一的一次探望,带了一个司机驱车前来。我做了一顿晚饭给他吃。当时独自住在北京西路租来的老式公寓里。他并没有和我说很多话,饭后坐在床上,默默看着我在小厨房里洗碗。我孤身一人,做着一份网站的工作,继续写作。生活的独立和艰辛在推进。我这般倔强,不想也无法体会他内心的无奈。还没有能力做到怜悯。怜悯一个父亲心中对女儿的担忧和不舍。
在车站我们有多次告别。我回了家,又坐车去上海。他在快速移动的人群中伫立,对我挥手,脸上有克制的哀伤,站在那里久久不去。在这个苍茫的人世,还会有谁一直等着我,又会有谁这样忍着难过甘心让我远远走掉。我带着行囊在这视线中默默转过身,不曾想过某一天有诀别。
奥修说,死去的人,将在他生前所爱的人身上收回他的能量,这些能量会被他带走。因此,那个被爱着的人,会感觉到自己的身心被挖掉一块。这一块区域将始终是空的,是匮乏的。
在太平间相对度过最后一晚。大雨滂沱,他的肉身将在天亮之后化为骨灰。我的身心有一种空无。一种渐渐陷落的明净的空无。他收回放置于我身体之内的情感和能量,与我告别。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们是否还会重逢。唯一确认的是,他以自己的方式爱过我,在我的血液里留下悲剧性的烙印。这些黑暗的质素缓慢流淌,一刻也不曾停息。仿佛一种强悍的无法屈服的意愿。
我们最终所得到的训练无非是,面对无所知、无常、虚妄,时时抚平心绪,保持警惕,平静、坚强、有方向地生活下去。并且静观这个世间所有破落的碎片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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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八点就开始坐在咖啡店里用iPad看无聊国产连续剧的女人。坐在角落里,桌子上有大瓷杯的拿铁咖啡,戴一顶讲究的巴拿马式草编礼帽。我听着那连续剧发出来的噪音,不禁暗自猜想,她的生活隐藏着一种怎样的匮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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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与人进入一个集市。手上的白玉镯子居然被水泡烂,一段段剥开,软化,腐蚀,精细入微的雕纹,全都剥脱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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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楼前建起一座小公园。暮色深浓的黄昏,夜色中,很多孩子和成人汇聚到此。他们游戏、玩耍、散步、打球、闲聊、荡秋千,欢乐声响起伏。一条起伏的圆圈形道路适合跑步,路边长满茁壮的鸢尾、薄荷、波斯菊,随季节更替而开放。人的生活需要公园。它为日常生活提供一处停顿。停顿意味暂时没有心念,没有目标,略作小憩,与己共存。
山坡上薄荷草蓬勃生发,用手抚摸过它密密排列的细小紫色花朵,在指尖嗅闻到叶片辛辣清凉的气味。事物只有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才能显示出它们独有的美感。没有隔离,也没有判断。心此刻是完整的,融化边际,与万物浑然一体。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这即是没有缝隙和缺漏的圆满。
纳博科夫自传。《说吧,记忆》。临近结束的一个段落。
“我每每想起我对一个人的爱,总是会立刻从爱与温柔的核心—我的心脏—画出半径。那半径很远,很远,可达宇宙的尽头……是永恒的深渊,你一掉落就万劫不复了,是无知之外所有不可知的东西,还有绝望,寒冷,令人头晕眼花的漩涡,以及空间、时间的互相渗透。这是一种我怎么都改不了的坏习惯,就像一个失眠的人会不由自主地用舌头啧啧轻弹,在口中的暗夜里检查一颗有缺口的牙齿,即使舌头擦伤了,还是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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