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心如秋月(2)
古都的命运只能以停滞的方式存在。那一年,我和G一起在京都,她对我说,这个城市如同死了一般。夜色中的窄巷灯笼明灭,建筑低矮陈旧。而我在所有的古都中觉得身心适得其所。
尺八是一种古老的乐器。唐朝兴盛,宋朝式微。大多由和尚吹奏。后来日本过来的和尚学了去,流传至今。样式比箫简单,音调显萧瑟,一些古老曲谱回转极为冲淡低敛。这样的乐器,适合在月色皎洁的杏花树下吹奏。或蹲踞在院落高台屋顶上,对着山河天地抒发内心幽情。但它仍显得男性化和宗教化。音色并不做悦耳之用,用以调心为佳。
在小说中写入尺八,写入一座湮灭的古都。我意识到正在书写的是一本属性极为封闭的小说,如同独自出发的暗夜的冒险。自在电脑屏幕上打出第一行字开始,它如同一处从深处掘起的源泉,汩汩喷出记忆、思虑、幻想、观省,兀自形成一个封闭的循环系统。脱稿出版之后,它脱离我的身心。对读者来说,他们所接受到的也只能是一个封闭的循环系统。
这意味着他们所面对的是一个全然的成品,而不可能用个人判断去改变它、定论它。这个成品,或者全力接受下它,或者觉得无用无聊而丢弃它。这跟恋爱的关系是一致的。在一段关系中我们无法影响和改变任何人。正确的关系只能来自一个对等的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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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桌边听人闲聊周作人,说且不论外界如何动荡,有些人即便想故意自伤,最终也无损于一生的作品。昨日观赏周在三十年代的手稿原迹,往昔书墨间温润冲淡之气回转。果然已是逝去的时代。
“煮豆微撒以盐而给人吃之,岂必要索厚偿,来生以百豆报我,但只愿有此微末情分,相见时好生看待,不至伥伥来去耳。”此话如此温润而后退,可涵盖各种立场。让人心生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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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疲累时,在网上看一些真实的故事和报道,聊以放松。浏览这些事件的始终,人的内心所展示的形形色色的动机,试图寻找一种事物的普遍规律。(这似乎应是写作者收集和整理素材的工具之一。)但若以微距观察恶,种种起源,不过依然是内心的无明和贫乏。没有优美、慷慨、清洁、尊严。没有平衡,没有超越。
爱之中需要存在怜悯。它本是海中的船,摇晃颠簸,朝不保夕。有了怜悯,才可以成为海中倒映的云影,与大海各不相关,又融为一体。有了怜悯,爱将处于整体性的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之中。人与人之间,才不会轻易而盲目地分离。
在关系中互起争执或试图伤害自己,吃药,自残,种种方式,未必都是因对方而起,而是以此为镜子,清楚看见不够爱自己。无法自爱,不能给予出爱,无法得到爱。这种被强迫映照出来的匮乏和缺失,是伤害的最大动力。
感情虚无,世事无常,谁又能是拯救。除了相信自己,爱自己,充盈自己,完整自己,没有任何其他途径可以实现人对感情模式的纠正。
情感的艰难,不在于不爱或无爱。而是爱着一个人,但已洞悉自己与对方的全部疾病,必须以后退和离开来根治。那些美好的充沛的能量,被迫强行自控。(人如何在爱着的时候,强迫自己收回爱,不再爱。这是最深刻的煎熬。)因此,在还能够全身心给予的时候,当这给予还能够流动的时候,尽量地给,完全地给。这也是让生命顺其自然活泼舒展并最终无所怨诟的最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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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比真情实意更美好的东西。也没有比无需索之心的付出更为愉悦的行为。单纯的分享和给予。把美递送给他,而不是托付给他。
我们对他人的慈悲,最终无非是给予每一个在身边出现过的人。给予他们些许的快乐,些许的真实和安宁。有所帮助,而不给予损伤。无论他是谁。无论他出现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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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瓷杯子清简,有一道裂缝,年代久远。器物幽幽散发出一股气来,使人安宁。仿佛拥有无限延伸和深入的时空感。朴素的青陶小碗,盛放清水,置入几颗温润小石子,摆放几根纤细的小花枝。与之日长夜长。
物品即便美,最好可以寻常使用与人的生活贴近。美得丰衣足食,心平气和。平素生活俭朴,但也应能够无所拘束地使用手工精美的器物。这是心与物之间的惺惺相惜。惜物,惜缘,一种情分。
铃木禅师在演讲里谈论起饮食,“即使你正在津津有味地大啖某些食物,你的心应有足够的平静,去欣赏那准备菜肴的辛劳,以154及制作杯盘,碗筷每一件器皿的努力。以一颗宁静的心,我们能赏识每一道蔬菜的滋味,一个接一个的。我们不添加太多的佐料,所以能够享用每一蔬果的质地。那是我们如何烹煮食物,如何品尝它们的方法。”
日式食物自然有禅性在里面。滋味清淡,原料新鲜和应季,分量适宜,期待专注和珍惜,盘盏传递民间质朴而传统的美感。此时饮食不是简单地满足口腹之欲,而是一种整体活动。肉体,精神,意念,审美,互相作用。
“汤汁,米饭,酱菜,每种东西混在一起,这便是绝对的世界。只要米饭,酱菜,汤汁分隔开来,就无法被消化,你也得不到滋养。就好比你的智性理解或书本上的知识与你的真实生活保持分离的状态……曹洞子弟不执着于任何事。我们拥有全副修行的自由,表达的自由。我们的修行是真正本性或实相的活生生表现。”
任何人都可以试图对自己的生命有所改进和调整。日常生活,一点一滴,一言一行,这是修行。没有比这更直接的途径了。
在他试图阐述的系统里,说出来的事极为平常:吃糙米,拆下雨户,呼吸,打坐,如厕,倒茶,开门,生病,寻找……也引用具体事物:大象,乌龟,蜜蜂,青蛙,龙,电影,枕头,丝,钢铁。修行者的书籍,尝试用禅来挽救现代人狂舞在烈焰沸水中焦躁的心灵。佛法深邃,撕开一个小角,让普通的人有所领略。
“但若你的坐禅无法鼓舞人和人,那也许是错误的修行。”
佛教首先是一门哲学,一套影响人的精神思辨的系统。这位长年在美国活动的东方禅师,使用简单直接的语言方式,对西方人解说复杂和高深的命题。禅。深不可测,也触手可及,精深,也单纯。这套哲学系统,其最基础的作用是让人发现待人处世之道,接物之道,对待自身之道,帮助和引领身边的人。这样才有可能“让生命成为一朵优美的花”。
他说:“有人推着椅子走过瓷砖的地板,而没有把椅子拿起来。这不是善待椅子之道,那不仅仅会打搅楼下顶礼的信徒僧众,也因为基本上这并非尊敬事物的方式……当我们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地搬动椅子而不制造出巨大的噪音,届时,我们将会在饭厅有一种正在修行的感受……当我们如此修行时,我们自身就是佛,并且我们也尊敬自己。对椅子留心,表示我们的修持已超越了禅堂。”
每一篇讲稿至末,结束语都是同一句话:“非常感谢各位。”喜爱这种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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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让我阅读他十年之前的手写长信。感触信中的他,这般浪漫、真实、深情、敏感。如此特质仿佛只属于夜色。生活中的他有时被迫呈现与此相悖的部分。
他对我来说,依然有一种很特殊的不俗之感。人是什么样,别人能感觉得出来。假装无法成立。
人际关系在这个时代,多以利益趋向和目标推动,而非彼此的质地或天性作为乐趣的源泉所在。这是一旦想起便觉其乏味无比之处。得到相见有清欢的人并不容易。
我倾向分享、交流、沟通、联接,但无心且笨拙于交际。也从不尝试去违背或勉强自己。若因缘成熟,再远的人都会遇见。该在一起总是会在一起。攀援不足取,而应耐心培植和浇灌自己内心茁壮的种子,让它开花结果。
最后的确慢慢都觉得不重要。不需要为生存压力应酬人,不需要为孤独寂寞应酬人,不需要为内心恐慌应酬人。仅仅只愿因为心生爱慕或欣喜而与他人靠近。
聊天一个下午。两个人沏茶喝。茶喝得多,话显得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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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The Curious Case of Benjamin Button,Brad Pitt扮演的角色,当他出生时,是白发皱纹的老人。老去之后,却成了纯真赤裸的婴儿。是谁说过,当我们日益成人,过往的事情,越是遥远的早期的,越会离我们近。记忆回到最初始的状态。仿佛是一种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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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时的儿童公园。一座月湖上的小岛,地面是鹅卵石和青石板,小桥和月拱门的历史有点久。面积不大,绿树成荫。种植的夹竹桃和柳树都很粗壮。老树的枝叶全部低垂到湖面上。湖水一直是绿的,陰影处幽沉的绿,太陽光照下来,成为澄澈的绿。湖水的光和色总在变化。
一头石头大象,直直的长鼻子是滑梯。大象看起来憨憨的,眼睛弯弯,还有笑容。现在这样的滑梯就见不到了,大多是化学材料拼组成的几何形状的滑梯。有围成一圈可以转动的小座位,是木头雕刻出来的动物造型,马,兔子,牛,公鸡,熊之类,线条憨态可掬,两边有踏脚板,座位有围兜。孩子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动物,坐上去让大人推动转圈。
那时的玩具,总体来说造型简单大方,材料结实,细节考究周到,颜色也淡雅。在提供功能之外,还给予孩子审美和想象的空间。我喜欢骑童车,是一种朴素的三脚童车,可以租出来自由骑行。当时很少有人家可以给孩子买童车。骑着小车在花草小径上做一次环岛旅行,小小岛屿已是天涯海角。
脚踩动踏板使车子移动的速度感无疑使人着迷。风在耳边发出声响,身体移动,周围的绿树花丛日影也在穿梭。陪伴我同去的父亲,此时通常坐在湖边树影下,拿一份随手携带的报纸阅读放松。那时他还是年轻体壮的男子。
这个圆形湖心小岛,一直是我心中最美的儿童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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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投宿于陌生之地的民居。我比他早起,与一老人闲聊。抬头看见窗外有巨大的石膏神像互相捆绑和牵扯,以斜线方向缓慢向天上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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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已散,弦犹微振。此刻道别,相逢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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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漫步。山顶阁楼的灯影,河流的波纹,被四处扼制而最终抵达的路途。紫藤架,海棠花,白皮松,绣球和雏菊。佛像,香烟,一碗面条,喷泉。一个房间的结构。睡着了,又醒了。
恍若孩童,秉烛夜游。游荡在这个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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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够。只能是温柔而真实地去爱,以及同样地被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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