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心如秋月(5)
孤独。我们最常想起和谈论的话题,无法用语言和文字表达精确的话题。它是血肉中深深彼此镶嵌的一枚黑暗核心。如何与它共存。除了承认它,接受它,别无他法。要能够容纳它的洞穿。这强大的同盟和敌人。
在孤独中接受洗礼的人,知道他自己在承受什么。
我知道问题是什么,同时也知道,它们无法通过敞开或讨论得到解决。只有时间才能带来可能性……不要试图让我写信谈论自己,即便我知道你是善意。写作是危险的事情,它是悬崖边上的幻术。人试图寻找得到强烈的生命存在感,最后却要通过识破和消灭它才能踏上归途。
命运给了你特别的安排,让你穿越过树影如牢狱的山谷,跋涉过深而远的路径,临渊而立,看到天际不可言说的光亮。它想让你可以讲故事给别人听。也许这就是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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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看两不厌。海棠花满月门的架子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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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能够预知自己与它邂逅,只不过恰好经过时,它突如其来在头顶之上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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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去Y的家里。木地板,白墙,白麻布窗帘,素木家具。定做的书架很实用。一个静谧的书房。家里最重要的是个人性收集的物品。这是确定一个家的氛围的基调。她的厨房摆满瓶瓶罐罐。卧室里有一个旧坛子。整面墙壁的白色衣橱。
送了一盒淡墨樱给她,她很喜悦。给予人的并非只是物质本身,有美和情感在其中。
喜欢去人的家里做客。比起餐厅之类的环境,坐在别人家里的客厅,很舒服,角角落落有属于对方的个性和气息。感觉彼此很近。在家里招待客人,让他们住上几天,或者去别人家里住上几天。睡不同人家里的床,吃他们提供的食物。都是有意思的事情。
年轻母亲穿桃红色上衣,黑色短裤,有一种优雅和顽劣的结合体。她的孩子两岁左右,是个健壮的男孩。我想这个男孩应该会很容易爱上他的母亲。
在书店看到《与神对话》,翻了几页后买下。此书据说连续占据《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一百三十七周。但一个人决定是否要阅读一本书,与其如何畅销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在最初翻动的四五页里,有无迅速达成某种共识。
不知道它在中国会销售如何。此类关于灵性追求的书籍,需要社会的人群在内心真正生起困境和需求,才会进行渗透。但现今中国社会的价值观仍以物质追求为信念,人们关心赚钱、娱乐、消费、名利甚于关心自己的心灵。混乱嘈杂的生活,是否有空间容纳下这场你问我答。
若大众的兴趣点聚焦在低级层面,此类书很容易被当作成功指南,而被忽略它高级的价值。书腰上一串影视明星的广告显得多余。事实上,这类书应是提供路径让读者与上升的哲学意识产生联接。它代表心灵的开放性和探索的限度。
不世俗,没有野心,不哗众取宠,也不内在封闭。只有抵达过极限和高峰的人才能够做到。山下的人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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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一个梦。他也在。天下起雨,我说外面肯定没有晒衣服。走过去一看,陽台外晾晒了很多衣服,且已全都被淋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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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睡前,在暗中,有时会感觉到一种内心深沉的平静。如同感应到一种联接。进入一座隐藏羊齿和清泉的山谷。得到一个拥抱。许下一句承诺。完成必会被照看和实现的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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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你有很多旧而美的棉布衫。你蹲下身迎接我进入你的怀抱。你在我睡着时抚摸我的手和脚。你有时眼含泪光。你有时微笑。你教我背古诗,你在睡觉前给我唱歌。你凝望我的眼睛。说你爱我。你有时不知所踪。你又回来。你背着我在雨中的花园徜徉。你的眼神孤单。你在月光下踱步。你在午后微风里,摘下一朵盛开的月季,郑重地递于我的手上。你让我嗅闻花瓣的芳香。你亲吻我的头发。你在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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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说香枝燃烧成一截灰,只为了拥有一段过程散发出自己的香味。这是牺牲和承诺的象征。
玄关用沉香,书房用白檀。也用藏香和印度香。在京都买的各式香纷纷都送了人,留下一盒藤袴,气味浑厚幽然,略带辛辣。偏爱这种有重量感的香味。是一种紫色草花,又叫兰草。(中国名字也许是泽兰。)香味有一种刚烈气质。
幼小的孩童站在浓密树影下,抱着小猫或者在巷子的一角午睡。明亮的眼睛里,有一种容易破碎的困惑。他们在嬉戏和时间的河流中漂浮,生长。他们是成年人内心一些小小的影子。我不记得自己拥有过这样好看的图片,撕下心爱的几张,随手贴在墙壁上。
晚上去药房买藏红花,步行前往。整段路程来回大概两个小时。穿了布鞋,走速很快,天空月朗星稀,空气凉爽。走过一座路面开阔的大桥,感觉到大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桥下是大片旷野。
喜欢这样的走路。觉得生活也该保持这样用力而没有迟疑畏缩的前行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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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写来的信。“有使命的人会受到庇佑,路会越来越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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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正的时刻来临,人从未有机会获得一丝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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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写作人会遇到的考验是,除了虚构或记录他人的故事,自身所遭遇的那些离奇而复杂的事,最终是否具有勇气把它们一一写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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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事物在脱去光彩外衣之后,陡然冒出污浊而膨胀的现实。人所依存的爱与望可否经受住人性的质疑和考验。这是重复的经验。
你爱过的那些人,在起初貌似完美无缺。当他们逐渐四分五裂变成一堆碎片,你是否仍能用掌心托起和保存。你爱的是他人的属性,还是他们的面具和形式。
普通的日常男女的爱,大多都是变相的索取。占有、支配、操纵、填塞。奥修说,一旦有了性,爱就不见了。真正的爱,只能来源于自身的平衡和浑然一体,即我们体内的男性和女性彼此和谐及融合。这句话值得仔细回想。
下午咖啡店和M见面。他说现在每天在家为比他年长十岁的女朋友做菜,红烧桂鱼做得不错。我说我将出发再去欧洲。一个小时后告辞,他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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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她走到夜色花园的一处荒废的平台,她轻轻欢呼,我们上船了。我说,这船开往哪里。她说,去杭州。这是我带她去旅行过的城市。她记得。
早上给她穿上熨平的整洁衣服,梳头,带上手工缝的布包皮,水壶。牵着她的手,送她去大门外面等车。她紧紧抱着一只绒布老虎。芳香美丽的小人。
下午接她。远远地看到她在花园里,其他同学在荡秋千,转木马,她是插班新生,站在一个跷跷板旁边,独自晃动一端。没有人跟她玩,说话,或投诸注意。她看起来只是若无其事,自得其乐。神情自若地被孤立。我站在树林外面,看到这个脸蛋圆圆的孤单的小女孩。人世万象,她务必最终自己去面对和解决。
活动结束,孩子们排成队伍,被老师带走。她最小,排在第一个。
鼻梁右侧有被指甲划伤的血痕。但她说不清楚,也丝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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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肉丸和土豆泥。她想买一只绒毛小熊玩具。我说,我会给你买你所需要的东西,而不是你喜欢的东西。因为我们会有很多喜欢的东西,但不可能全都得到它们。你要渐渐知道什么是克制和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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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个小时的飞行。频频起身,去机舱尾巴服务处要冰水喝。站立在后面,观望轰鸣声中昏昏欲睡的疲倦旅人。
北京时间凌晨两点多。客车接送至位置僻远的旅馆。房间里有一张白床,一台小尺寸彩电,卫生间明净周到。窗外映出长而竖直的杉树,夜空暗蓝。车子疾驶过马路摩擦的沙沙声响。我意识到这是离长久居住的地方有一万公里之遥的位置。脑子里出现一个地球的模拟球体,想象自己在区间物理范围上的移动。
此刻,我是一个在时差倒错中失去睡眠的人。置身陌生之地的客房,远离历史、陈年往事以及旧有定义。
不知为何,我享受这种陌生感。走得越远越觉得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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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顶上。一家五口人在周末出来游玩。两个老人,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妇,带着推车里大概一岁多的男婴。那壮实的婴儿脸颊冻得通红,浑身被羽绒背囊裹起来,脑袋却是光着的,手也露在外面。父母完全没有想过要给他戴帽子和手套。山顶寒意凛冽,白雪皑皑。远处是重叠的雪山美景,映衬下午晴朗的红蓝色云霞。
在山顶木桌子边停顿,点一根烟。黑色飞鸟在身边扑闪翅膀,三三两两流连在桌子上,与人亲近。山坡上三个身影缓慢移动,是一对父母带着五六岁左右的孩子在攀爬。父亲背着行囊走在最前面,母亲和孩子走在后面。逐渐靠近山顶,还有八百米左右的路程。他们需要爬多久时间,是从哪里开始,完全无法猜测。看起来都已很吃力。小小的孩子显得镇定,不拖拉,不抱怨。父母是带领者,也是真实的榜样。
山顶古堡里的咖啡店。爷爷戴黑色礼帽,穿黑色礼服,白衬衣领饰有黑色丝缎蝴蝶结。奶奶满头银发,个子娇小秀丽,身材保持得如同二十五岁女子。穿紧身衣裤,线条紧致有力,与银发极不搭调。举动轻捷,神情活泼。年轻夫妇及其孩子反而显得普通平实。
穹顶上悬挂线条简洁的黄铜枝形吊灯,充溢咖啡和草药茶的香气。奶奶开始对孙子孙女讲故事,大略在讲解古堡历史以及旁边地下酒窖的来历。她的白发梳成发髻,黑色高领毛衣,戴着首饰。脸上没有风霜痕迹,涂着鲜艳的正红色口红。
莱茵河边的小镇。正午时分,街道冷清。几乎所有商业场所都关闭,除了偶尔几处餐厅。路过一家面包皮店,进入吃简单的午饭。一杯热红茶,两半剖开的暗褐色全麦圆面包皮,夹新鲜奶酪和草莓。坐在桌子边,长时间步行之后的疲惫。满屋子暖融融的食物芳香气味。一对老人进来,是住在附近的居民。要了两杯咖啡,两个三明治,面对面坐着,晒太陽,慢慢吃着食物,一边轻声说话。之后,丈夫拿出报纸,戴上眼镜阅读新闻。妻子逗弄另一个客人带进来的小狗,也开始看报纸。
他们习惯戴婚戒。已婚人士的左手无名指上,均佩戴一圈戒指,不点缀钻石和珠宝,款式简洁,郑重的允诺。此地老年夫妇经常出没于公开场合。牵手散步,看书展,参加公众图书馆的读书活动,在火车上给彼此读报。这种情景在中国很少见。中国的老年人,生活范围狭窄,大多忙于家务琐事或无所事事,热衷看电视,打麻将。家庭状态也复杂。因为情感和利益上过于依赖纠缠,相处反而失衡。要么过腻而起争端愤怒,要么过淡而疏远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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