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饼的故事
张老汉家有一门祖传的手艺——做月饼。
他从大年初一就开始做月饼。大伙说,吃了正月十五的元宵闹完了灯,再做也不急啊。也许正月十五雪打灯,月十五就云遮月了。穷人家买不起那么多的月饼,你不就剩下了。
张老汉一边用木糙砸着面,一边说:“月饼也不会坏。今年吃不了,明年再吃呗。今年卖不完,明年再卖呗。要是遇着荒年,一块酥皮能抵五斤好粮食呢!”
酥皮是一种最软活的月饼,吃的时候会纷纷落下雪花一般的碎屑。
大伙就说:“嗬!那么值钱啊?倘是自来红呢,要值一挂马车了吧?”
张老汉是个老实人,竟听不出口气里的揶揄,认真地说:“值不了那许多。也就抵十来斤面吧。”
自来红也是一种月饼的名字,馅子里有冰糖和红丝,比酥皮要贵点硬点,要是馅子里装的是冰糖和青丝,就叫自来白了。
张老汉做月饼的时候,不喜别人看。养家糊口的手艺,要是人人都会了,谁还买他的月饼啊。但他也不特意防范,一来是破屋寒舍的,四处漏风,想防也防不住。二来是他天性随和,拉不下脸来数落别人。邻居们都自觉,一个孤老汉,赊了面和油做点月饼卖养活自己,不容易。
等到张老汉的月饼摞到齐了房檩,就立秋了。张老汉就不做月饼了,改卖月饼了。他把因了时间过长而有些皱缩的月饼,装到小推车的篓子里,用绳刹紧,再苫上一块青白布,就去赶集。今天这集,明天那集,有时要走很远的路。早起晚归的,很辛苦。
要是提早些日子卖行不行呢?
不行。
因为张老汉的月饼不是什么高级货色,是给穷人预备的。穷人钱少,没到日子跟前,他们不买月饼。没有月饼也照样过节!他们胸有成竹地对孩子们说。其实是怕买早了,孩子们都给吃光了。
八月十四,是张老汉一年最忙的日子。但凡能揭开锅的人家,都最少买下一块月饼,预备过团圆节。
今年的生意没有往年好,因为受了灾。晚上回家的时候,略有些扁的月亮撒着青光,小推车里叮当响,还有些月饼没卖完。
张老汉一边走一边想,明天还得早出来。
突然从斜刺里跳出一个蒙面匪,拎一条笔直的棍子,迎面劈下,嘴坐含糊地喊道:“留下买路钱!”嗾嗾的风声直奔张老汉的天灵盖。
张老汉年轻时也会一点拳脚,危急之下,功夫就复活了。唰地侧身闪开,先避开棍锋,躲了致命的一击。那匪徒也不很有经验,用力过猛就踉跄了,把一个后背露给了张老汉。
张老汉起手从车篓里摸出防身的家伙,啪地掷了过去。那物件在月光下银光闪闪,自转着飞舞,有金星四处闪烁,直取匪徒首级。
那恶人也不是善碴,听得脑后有风,蹦身一摆,跳到一旁。张老汉丢出的暗器就没能击中要害,只把匪人的眉棱处削掉一角,顿时鲜血封了他的眼。
劫匪立时没了战斗力,就势趴在地上叫“爷爷”。说:“爷爷,您饶了我。实在也不想害您的性命。早就知您的月饼好吃,从来没吃过。今天只是想尝尝月饼。”
张老汉扶正了车篓说:“那你今天就算尝到了。”
劫匪连连叩头说:“想不到爷爷这样心慈。早该将枣木棍换成桑木的,就是万一伤了爷爷,也不妨事的。”
张老汉不愿与他多说,就顺手摸出一块自来红,说。”回家吃去吧。再不要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了。”
匪徒谢了,捂着额头摸索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说:“爷爷只给了小的自来红,还没给酥皮呢。”
张老汉叹了口气说:“酥皮你已经吃过了。”
匪徒说:“爷爷一定是记错了。”
张老汉说:“哪里会记错!刚才打你,用的就是酥皮。要是换了自来红,你早就没命了。”
温奶奶在副食店称了二斤月饼。
售货员用脆黄的纸,将月饼包成了两包,用纸绳细细地捆了十字花,又打了一个麻花劲儿,递到温奶奶手里。小小的店,有人一次买二斤点心,是大主顾了。
温奶奶拎了月饼包,出了店。见远处沥青面公路上有人,就稍侧身,半背着脸,把纸包撕开了一个口子。一块月饼褐黄色如齿轮一样的边儿,就露了出来。温奶 奶看看还不满意,那口子随着人走动的步幅一张一合,有的时候裂口就对到了一处,里面有甚就看不大清楚了。她用两个指头捅进包里撑了一下,口子就大了,月饼 能露出半个脸。
温奶奶老了老了,牙口还挺好,最爱吃月饼,咬不动就蒸透了再吃。一块月饼能让嘴里甜半拉多月,哪样点心有这般经吃?
温奶奶小脚,拎两大包月饼,一包还是破的,黄纸飘飘,扭呀扭的就格外引人注目。
“唷!温奶奶!买月饼了?离月饼节可还早着呢。”公路边的甲男眼尖,觑见纸包里褐黄色的齿轮说。
“我吃月饼可不论时辰。想吃就吃。”温奶奶得意地说。心想你小子可没说到点上。
“你这个人,真是糊涂。别人是一年吃一回月饼,奶奶是天天过八月十五!”乙女说。
温奶奶赞许地看了这小媳妇一眼,心里说,人俊心也灵,这还差不多。但又稍存遗憾,还没说到根本上。
就在温奶奶心里埋怨大伙怎么都这么笨的时候,丙男茅塞顿开,大声说:“温奶奶,您那在外工作的儿,又给您汇钱了是不是啊!”
这就对喽!温奶奶老鹏似的展开青筋毕露的手,托着月饼包说:“可不是!要我我哪能买月饼!大伙尝尝吧!”她把囫囵的纸包往旁人手里塞,别人哪里消受得起,就推让。
一辆载重汽车开过来,老远就夹带呼呼的风声。人们赶紧闪开,久在路边住,什么车什么劲道大伙都有数,这车,就算踩了刹车,不滑个几十米停不下来。
温奶奶也忙着躲,扎撒着的手一时收不回来。被她撕了口的那个纸包,就象溃了堤,月饼横着就甩了出去。别的几个还好,眼见得划着弧线散在近旁。唯有最先 挤出破口的那个月饼,早早地落了地,恰是立着的,那个月饼又做得格外周正,咯噔噔象哪吒的风火轮,在公路上笔直地滚起来。
载重卡车风驰电掣地开过来,扑起团团烟尘。月饼在车前迫不及待地逃着,可一个轱辘哪里跑得过十个轱辘?大轮子与小轮子的距离越来越窄了,就要追上了,大伙瞪大了眼,不错眼珠地看……
待那个庞然大物驶过,公路上早不见了那个月饼。
大家就替温奶奶可惜。温奶奶自己也可惜,心想还不如刚才硬塞到那个漂亮的小媳妇手里,好歹落个人情。
家穷的丙男腼腆地说:“温奶奶,压碎的月饼您就不要了吧?我家孩子多,就把碎渣子扫回去,让孩子们也尝尝月饼。”
温奶奶慷慨地说:“都归你啦!”
嘴慢的人就恨自己怎么没说在前头,只有袖了手,跟了丙男去看月饼。心想碎成粉未才好呢,大家都吃不上。
人们走到近前,见乌青的柏油路平平坦坦,没有想象中砂石样的碎碴。心想载重车就是厉害,单是车轮卷起的风,就把恁大一块月饼吹得连沫都不剩一星。
别人就心满意足地走了。丙男不死心,心想怎么也得雁过留声,就是策划周全的谋杀案也得留个指纹什么的吧?
他在公路上走了走去,突然发现某块地方比别处低,好象有人在路面上锲了个螺丝钉,拧得太紧了些,局部反倒凹陷了。
他蹲下身,半跪着腿,用双手胡橹开浮面上的尘土,一个碗口大的路疤出现了。他索性趴下,用手指沿着周边清了轮廓,又撅着屁股鼓足腮帮用力去吹
土飘起来,又落下。一个黄灿灿亮闪闪的月饼,完整地露出脸。它镶在沥青中间,好象一枚金色的勋章。
丙男赶紧用土把月饼盖上,若无其事地回家。晚上才来把月饼挖回去,掘月饼时时候颇费了力气,工具也不称手。先是用锨,月饼和柏油路根本就无动于衷。后 来还是他老婆,想起家里还藏着几根江米条,说是等孩子哭得实在不行的时候,好填他嘴里哄着玩。孩子虽有几次哭得象要断气,最后还是挺过来了,江米条就节省 下。现在找出来当撬杠,真是极好用的,一下就把月饼憋出来。
全家当时就分吃了,先吃的月饼,后吃的江米条,味道真好。
核物理专家范若怯一瘸一拐地往卫生科走,见到的人无不关切地问:“范老,您怎么啦?”
范老就不好意思地说:“唉唉,叫东西把脚给砸了。”说着,脸就有些红。
别人就说:“看您走得挺费劲,要不要我用自行车送您一程?”
范老吓得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已经耽误了工作,哪能再耗费别人的时间?”
大家都知道,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总把得病当做自己的缺点。你要再关心他,他就更觉负疚。看看卫生科已不远,范老勉强行走时也不显太痛苦,就随他去了。
“哟,范老!哪里不舒服啊?”卫生科的医生问。
范老不认识医生,但医生认识范老。赫赫有名的专家,谁人不识?
范老想不通这其中的关节,就很感动。感动的结果就是格外认真地回答医生的问话,说:“右脚,被一个圆形的坚硬物体从1.2米的高度自由落下时,击中了大趾。”
医生虽说是大学本科毕业,但许多年不接触物理概念了,一听就傻了眼。她不想暴露自己的弱项,就转了一个弯子说:“您的右脚大拇哥砸了,是吗?”
范老说:“是的。”
“那东西挺大挺硬?”
“直径大约9个厘米,重量大约120克。硬度就不大好说了,因为没有测量。”
医生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好在她经常给知识分子看病,见怪不怪了。接着问:“是铁的了?”
“不是。”专家很肯定地否定。
医生就在心里把自己嘲笑,铁是不会那么轻的呀。好在专家的涵养很好,绝不会因外行人说了外行活而看不起你。医生为了挽回面子,就很快地说:“那就一定是石头了?”
专家温和地说:“也不是。”
两猜而不中,医生有些晦气。中国医界有句古话:“望而知之谓之神”,意思说顶尖的医生,不用病家开口,看一眼就能把病因病史说出来。到了张嘴问病家,已是下品了。更不用说自己连问了两次,都没有对,不好再猜第三回。心想,看看伤口再说吧。
范老穿着千层底的布鞋,纯棉的线袜。看范老嘴角隐隐透出的痛苦神色,医生想是伤得不轻,以为会看到血迹或者干脆鞋袜和肉皮粘成一团。但是,没有。黑鞋和白袜都清清爽爽,连红点都没有一个。
医生的手就不由得重了一些,加紧把袜子剥下,一只苍老的脚露了出来。
范老象个女人似的害起羞来。
女大夫倒不在乎,搬着范老的大脚趾说:“就是它吗?”
范老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就是就是。痛死我了。”
范老虽说痛得刻骨铭心,但为了照顾女医生的面子,就竭力隐忍着,因此脸上还有些微的笑意。
医生没有领会这一番好意,以为专家说是痛,其实并不是很痛,只不过是危言耸听,想让医生手轻一些。就口头上答应着,手的动作还是很粗糙。
局部无破裂,无青紫,无淤血。只有轻微的肿胀。
小毛病,不要紧的。医生在自己的心里下了诊断,想知识分子耐受痛苦的程度就是比普通老百姓差。就象跳高运动员,有的跳得比较高,有的就很低。
她在诊断簿上写了专家的名字,然后开了处方。拿出一瓶松节油和一卷脱脂棉,说:“您回家后,用棉花蘸了这油,在伤处抹一抹,慢慢就会好的。”
专家就很认真地用脑子记了这药的用法,谢了医生,回家去了。临出门的时候,他郑重地问:“我什么时候来复诊呢?”
医生看着他,不吭声。
范老以为医生没有听到他的话,就又重复了一遍。其实是医生觉得这样一点小伤,还用得着再看吗?但想到范老是德高望重的专家,不好拒绝,正在犹豫话怎样说才好。
“那您就一个星期以后再来看看吧。”医生微笑着说。她心想,一个星期之后,范老早就把这事忘了。
一个星期之后,卫生科刚开门,专家就挤进了门。一般只有重病的人,才这样象抢购紧俏商品似的迫不及待。
女医生就想,知识分子真是认真啊。当时要是跟他说一个月以后再来复诊就好了。倒不是自己怕麻烦,是给日理万机的专家添了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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