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4)
“这是怎么回事?”胖嫂说:“你是不是让你宽哥管那农民受骗的事来?”夜郎说:“有这回事,那农民太可怜的??”胖嫂说:“你宽哥不可怜了?!他是 个什么官呀长呀的,他竞去分局汇报,分局说好是要抓了那派出所姓黄的,可后来分局却不抓了,只把骗子扣起来,追回那批药材就完了。其实呀,完了也就完了, 农民没有吃亏么,你宽哥却上劲了,说为什么不抓那姓黄的?知法还犯法?目下公安系统搞整顿哩,这样的事都不了了之,还整顿个什么?——问题就在公安系统搞 整顿的,分局怕影响自己的工作和声誉,要捂住见不得人的事哩。而你宽哥却以为他是正确的,他是真理,真理就要战胜邪恶??你笑什么,这是他说的,他一说都 要说书本上的话,或者像领导人的话——可他把自己是张三还是李四忘了!五十年代他会说个保家卫国,七十年代他会说社会主义好,到现在了,不再说世界上还有 三分之二的人民没解放,可变得这样看不惯,那样看不惯!他要是个国家主席就好了,可以制定国策了,但他不是么,他能管了谁?他连他老婆我都管不住还想管 谁?!”夜郎说:“这一锣儿熟了,得换另一锣儿了。”
胖嫂忙去开水锅里提锣盘儿,烫,手在冷水里蘸了一下,提出来,翻倒在案上一张酿皮子,说:“我不知道熟了没熟用得你说?!我说到哪儿了?”夜郎说: “他连你都管不住。”胖嫂说:“胡扯淡!我说的是他仍较劲儿,又汇报到公安局里,局里领导发了火,责令分局去抓了那姓黄的!姓黄的是抓了,分局的领导就嫌 他告状了,不满意了,明里话不说,暗里恨他,现在分局新住宅楼快竣工了,如果到时候想个点子,这房子就分不上我们了。夜郎,你记住,若分不到房,我是饶不 了你宽哥的,要是闹得离了婚,这起根发苗的罪孽就是你弄成的!”夜郎说:“猪屙的狗屙的都是我屙的??你把后果也想得太严重了,宽哥是老警察,又是先进, 能不给分房子?”胖嫂说:
“太严重?如今就收拾起他了,局长家的儿媳把自行车停在局长家的楼下被贼偷了,局长发了火——也真是,这贼你谁的车子不能偷,偏偏要偷局长家的—— 局长整日抓社会治安,贼偷到他家了,难怪他不发火!局长住的那片楼区归你宽哥这个分局管的范围,局长给分局发火,分局就把追拿小偷的差事交给了你宽哥,他 已经在那片楼区潜伏观察了三天两夜了,就要瞧他怎么个完成任务呀?!”夜郎不言传了,放下碗就要走。胖嫂说:“你怎么不说了?你要走呀?你惹下娄子了,你 就要走呀?”夜郎也不回头,出门到街上,街上已过了下班时间,路灯也开始亮起来。摆夜市的小贩三三两两从各自家里推出三轮车、架子车,上边放着烤羊肉串的 炭槽,墩沙锅的炉子,搓麻食的案板,以及羊肉、鱼肉、粉条、青菜、啤酒和各种冷饮。卖冰棍的女孩子嗓音很好。夜郎不停地与他们相遇,车子停停骑骑,心想: 今日倒了霉了,遇谁生谁的气,是鬼节不宜办事吗?还是先祖的鬼魂在催我快去烧纸?闷闷不乐地就往南门口门洞里去。
阿蝉抱了一沓烧纸,已经在那里等得不耐烦了,夜郎到的时候,她指着手表说:“夜哥,都七点二十五分了,鬼都等不及了!”夜郎说:“路上人多,我紧骑 慢骑地差点让汽车轧死了。”阿蝉说:“是吗?轧死了这纸就给你烧了。”夜郎笑了一下,说:“真死了,你还会想着给我烧纸?”两人在南门口立了一会儿,城门 里的小公园里依旧灯火辉煌,人群熙攘,那个长脖子算卦师还是那张破桌那副打扮。而人行道上已经有人在烧纸了,有一人一烧的,有两三人一起烧的,都是在地上 画一个圆圈,烧起来火光鲜亮,照着烧纸人毫无表情的油汗脸。阿蝉才说了一句:“夜哥,你去那算卦师那儿算过吗?”却听得公园那雪松后的一堆人中有了歌唱, 接着是一哇声地起哄叫好。两人驻脚听了,已唱到:
摆摆要参加红军,红军不要摆摆,因为摆摆的屁股翘,容易暴露目标。
阿蝉就哧哧笑,说:“夜哥,摆摆是人名吗?”夜郎说:“这怕是江西人唱的,江西人把跛子叫摆摆的。”就听着又唱下去了:
摆摆去找政委,政委也是个摆摆,摆摆同情了摆摆,摆摆就参加了红军。
摆摆去送情报,走到半山腰,因为摆摆屁股翘,就被鬼子发现了。摆摆撅起屁股就跑,鬼子上来就是一刺刀,为了革命为了党,摆摆就光荣牺牲了。
歌声越唱越缓慢深沉,反复出现“摆摆”的字眼,阿蝉也笑个不止,一仄头看夜郎,夜郎却眼泪花花的,便不敢笑了,说:“夜哥,你哭了?”夜郎说:“我 想起我爹了。”阿蝉说:“你爹也是个摆摆?”夜郎说:“我爹是个驼子。那唱歌的八成是江西人来西京出差,看见城里到处烧纸,想起他的老先人了??我爹没参 加过革命,他只是个农民,我记事起他就是个驼子,腰弯得几乎是个直角,他上世好像欠了别人什么,一生都没直过腰??”说罢就随了那漫道往城墙上走。阿蝉 说:“人家都在街道旁烧,咱要上城墙?”夜郎说:“人家都是老西京人,我在这里都站不住个脚儿,我爹还能来占一块地?”
城墙上静寂无人,砖块铺就的墙顶如街,在朦朦胧胧的夜色里泛着青光。两人顺西走了数百米,来到的正好是那一次遭人打槍的地方。夜郎让阿蝉放下烧纸, 自己却说:“阿蝉,你怕鬼不?”阿蝉说:“不怕。”夜郎说:“那我让你看看鬼。”阿蝉说:“你用气功吗?你能用气功打开我的‘天眼’吗?”夜郎却从怀里掏 出埙来,呜呜咽咽吹起来。他吹得十分忘情,今夜,气又特别幽长,几乎一下午鼓在肚里的气,这阵正好丝丝缕缕全呼出来派了用场。阿蝉从未听过埙音,也从来不 知道夜郎也会懂得乐器,当夜郎掏出埙来,她还以为是什么泥块,但第一声呜然而起,发出了那么长那么沉那么古怪的音,浑身就颤了一下,越往下听,越感到夜 黑,城墙上空旷陰森,不知了身在哪里,恍惚像是做梦,梦里又这般恐怖,又记起夜郎说过要让她看鬼的,又记不清夜郎是梦里说的还是不在梦里说的,看天上的黑 云如鬼,看城楼的角檐如鬼,看夜郎也如鬼,不觉“啊”地长声锐叫,跌坐在了那里。夜郎收了声,问:“怎么啦?”阿蝉说:“夜哥,夜哥。”夜郎说:“你说话 嘛。”阿蝉还是看了看夜郎,爬过来还摸了一下夜郎的脸,终于证明了一切在现实中,就说:
“你把我吓死了。”夜郎发笑,笑的是今夜那个放槍人没有放槍,却使阿蝉失魂了,说:“你不是不怕鬼吗?鬼才要来的,这一停,看不见了。”阿蝉说: “你这吹的什么?”夜郎说:“埙。”阿蝉说:“埙这么怕人的!”夜郎说:“你听出什么来着?”阿蝉说:“我只觉得我糊涂了,我好像在一个山沟沟走,前不着 村,后不着店,下着雨,路上泥又深,走一步听见身后还有谁也走一步??远远的崖畔上有灯,孤孤的一颗灯,狼也开始叫了??”夜郎说:“阿蝉还有音乐才能! 将来了到我们戏班去学乐器去。”就蹲下来点火烧纸。
夜郎看过电影,电影上似乎放映过西方鬼节的情景,那是家家刻了南瓜,点了鬼灯,所有的人,男女,老人和小孩,都从屋里走到街上,穿乱七八糟的怪衣, 戴五色六彩的面具,装扮了各式各样的鬼。人突然在这一夜都成了鬼,鬼没有一个是美丽的,都面目可憎,狰狞暴戾。夜郎想,真有意思,中国的鬼节却不一样,鬼 永远是鬼,人永远是人,人鬼不能混淆。人怕鬼,也厌弃鬼,虽然自己的亡去的爷娘老子都是鬼,惧怕和厌弃又无法摆脱他们而产生敬畏,说是一种孝道,实则是求 得自己的心理平衡罢了。夜郎默默地烧着纸,蹲在一边的阿蝉在一眼一眼看着烧着纸的夜郎,心里仍充满了恐惧。这一个夜里,天奇怪的陰黑,没有月亮,有风,风 不大,该是鬼行走的好时候;城市里没有坟墓,鬼不能如在乡下在自己的坟头接受活人的贡献,鬼是游荡的,如街上游荡的人。阿蝉不明白的是,这一夜要祭鬼,为 什么却不让亲戚的鬼进家门,都要到楼与院前的十字路口,街道两边的人行道上烧纸呢?远远近近的巷道的烧纸火光中,人影在晃动着,都在地上画圆圈,这是为了 防止混乱,还是画地为牢,这一片地就属于某一个鬼了?阿蝉能听到的,似乎是鬼在城墙下的街巷胡同,院外楼前,热闹地跑,像体育馆里举办了摇滚音乐会,里边 的演出已经开始了,外边的人在跑着喊,大步小步地不停,甚至能听到鬼们在得到了钱后嚯嚯而笑,或用指头蘸了唾沫,背过身急急地清点款数,硬的钱纸在塞搴哗 哗地响。而城墙头上鬼少,又孤寂,悄悄地是已立在了那截女墙边,还是坐在了那摇动着一根枯茎的地砖块上?
那一刻里,火的亮光照在夜郎的脸上,他默默地祷告着自己的父亲,他希望在他念叨着父亲的名字时,父亲就会从千里之外的那个黄泥岗上的坟丘里赶来。风 吹了一下,纸一直暗红,突然嘭的一声,像憋了一口气,纸堆腾起更大的明焰,如花怒放。夜郎的头发忽地多起来。他知道父亲是赶来了,不自觉地摸了一下头发, 头发竟吧吧地有火星。这响声阿蝉也听到了,也看到了小小的灿烂的火星,她叫了“夜哥!”夜郎没敢回应,已明白自己的不孝——是不能用陽气吓骇亡父的。便将 一直跪着的单腿变为双腿下跪。双腿下跪的时候,左膝盖正跪在了一块瓦砾上,垫得生疼,他没有移动,定睛了看纸变红变黑变白,然后袅袅起飞,有几片落在脸 上,像烟盒的锡纸在墙上吸着,久久不坠。这一定是爹的舌头了,在吻自己。他拿过了阿蝉带来的小瓶白酒,说:“爹,城是人家的城,儿子只能招你到城墙上来, 钱你就收去花吧,酒还是我喝了!”撮起瓶子咕嘟嘟全灌了下去,突然泪水婆娑,想到了遥远的故乡,遥远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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