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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5)

——爹死的时候,他还小,他没有哭,头上的白巾,白巾沿上缀挂的一串棉球挡住了眼睛,他走在出殡队伍的前边,被教导着抱了纸灰盆,率领着哭天嚎地的 众亲戚去村口。他的堂哥要他一定得哭,说不哭是招别人笑话的,亲儿子难道不哭自己的亲爹吗?!他也决心要哭,却随着响器一响,怎么也哭不出来,越是要哭越 没有哭声和眼泪,直站在了十字路口,堂哥在后边拧了一下他,他还是哭不出来。端了纸灰盆要摔,堂哥又说:用力摔,摔得越碎对你爹越好,再不会为牵挂家里而 灵魂不安。堂哥说罢了还捡了一块石头放在路上,他就将盆子朝石头上摔去,但目标不准,幸好盆子还是碎了。孝子不哭,着实让村人耻笑了多年,直到爹过三周年 忌日,娘和他去上坟烧纸,从弯弯曲曲的田埂上往坡根走,荒丘上长了一蓬荆棘,荆棘没有开花,只有被雨水淋腐了的已贴在荆蓬上如一道道白印的幡纸,田野里的麦子已经起身,有兔子跳跃远去。他问娘:这地里怎么不长包谷了?娘说:“种的麦子当然长麦子呗。”他说:“那么,是种什么长什么吗?”娘说:“乖。”他就说了:“爹埋在这里怎么不再长出个爹呢?”娘说:“爹永远是没有了。”他在这时是哭了,爹死过三年他才真正哭了。

现在的爹,随他来到城里,爹的鬼是游荡的鬼。夜郎在默念着爹的好处,觉得对不起爹,请爹原谅他,他还要留在城里!夜郎这时想起了中学课本上曾经学过的“精卫填海”的故事,但爹并不识字,不知道什么是精卫填海,他就叽叽咕咕给爹在那里念说起那个故事来了。

烧完了纸,两人往回走,阿蝉问:“夜哥,你刚才烧纸是在念说什么了?”夜郎说:“我给我爹说话哩。阿蝉,你学过‘精卫填海’的课文吗?”阿蝉说:“学过。”阿蝉就背诵道:

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乌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谈;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夜郎说:“你还行么,我就给我爹说精卫的故事哩。”阿蝉说:“给你爹说一个小鸟的事?精卫填海,那多徒劳无益的,给你爹就说这些?!”夜郎说:“你懂个啥!”不理了阿蝉。这时候一辆出租车嘎地就在前边停下,车里走下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朝他们锐叫了一下。阿蝉还以为这女人是认识夜郎的,回头看去,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个持着手机的男人在那里婬婬地 笑,揽了那女人的腰往近旁的酒楼去了。从大街往西的窄巷里,两旁的槐树浓荫交错,路灯在浓荫里激射如云中的陽光,树后檐墙的黑暗处,有人在拥抱。远处的水 管下水流哗哗,是倭腰的老妇人在洗衣服。一群赤着膀子趿着拖鞋的闲汉横着过来,叫嚷着你赢牌了就得请客,那东胜街夜市上令狐家的馄饨馅嫩,卖馄饨的小妞更 嫩。早五点,照例是小院子里的吵闹时分,先是楼下院门角的那家癞疮秃头,烧起了墙根下煮鸡的锅灶,火光明亮地照闪着每扇玻璃窗子。这是陕南山区的灶型,西 京城里不可能再有第二,灶道长若三米,斜坡而上,依次安有三口大锅,一把火在下边的膛里烧起,三口锅同时受热,热烘烘的腥臭味就弥漫院子,烟也随着院墙往 上爬,浓重的黑烟溶入夜空。秃头老婆是白日在街上摆烧鸡摊的,秃子只管去收购鸡,收购了在院子里拔毛剖肚,天黑下来,穿一身拈绸褂儿,灰不灰白不白的,戴 一个小小的草帽,挎了背盘去沿巷叫卖。昨天晚上,又收购了几大筐鸡在院墙根的,夜郎回来后听见小李在和秃头谈话:“又弄到死死鸡了?”“话可不敢这么说 的!”“算我不会说话。杀鸡怎么鸡不叫唤——哑巴鸡?”“用竹棍捅鸡耳朵,来不及叫就咽气了。”“你脚底好着的?”

“好着的——啊,你骂我?”“我怎么骂了?”“你要说是‘头上生疮,脚底流脓’?!”“这是你说的,怎么算我骂了?”这秃子住在院里,是全院的灾 难,也是周围人家的灾难,居委会已经来干涉过几次了,但房东没意见,秃头的房租比所有客户高出一倍的。秃头只是悄无声息地烧自己的火,小李就起来了,他是 一边把屋中的青菜往三轮车上装,一边开了水龙头,拿长长的皮管子往菜上浇,一边嘴里小声哼豫剧《周仁回府》。河南人是中国的吉卜赛,街面上那些摆摊耍猴 的、练拳的、做硬气功、卖老鼠药的,差不多都是同一口音。小李常在街上碰着同乡就领回来住宿,惹得房东也不高兴,无奈,他一张好嘴,无遮无拦,与那房东女 人插诨打科,这女人倒不依了掌柜,且家中无事,夫妻见天搓牌,若三缺一,小李再忙,也会成全,是个随叫随到的人物。小李的豫剧一唱,房东的女人准时就醒 了,已养成了习惯,起来要大解,穿一件宽大的睡衣,趿沓了拖鞋,掖怀往厕所去,然后叫房东去送手纸。房东慢慢腾腾,嘟囔不已,拿了纸揉一团隔厕所门扔进 去,小李就笑着说:“做生意的辛苦,做房主儿的也辛苦,你要伺候老婆,每日把尿桶拿回房中,你只消跑一次差事就好了!”厕所里的女人听见,高声说:“小 李,快住了你的口嘴,我这是让他表现情意哩,别人想来给我擦尻子,我还不让哩!”小李说:“这倒也是。——‘若把嫂嫂献上去,周仁不是某某的!’——秃 子,给我开开门!”蹬着车子出院去了。院子下边的一响动,楼上隔壁的五顺也就起身了,叮叮咣咣开炉子,提水壶。他是拾破烂的,却养得很高贵的习气,每日清 晨要熬了茶喝。果然就来敲夜郎的门,端偌大的一个搪瓷缸,扑扑闪闪地把半缸茶倒给夜郎,询问今日做甚呀?

夜郎坐在那小椅上,瓷头闷脑,好像还没完全的醒。这差不多成了习惯,每日早晨一睁开眼,常要以那时的情绪来决定全天的,有时莫名其妙的情绪低沉,这 一整天就干什么也提不起劲了。夜郎扭头看看窗外,天并不算好,他脑子里依然还萦绕着夜里的梦境,感到沉闷和惊奇。已经是许多的天日了,他隔三岔五地就做同 样的梦,梦境都是他在一所房子里,房子的四堵墙壁很白,白得像是装了玻璃,也好像看上去什么也没有,可他就是不得出去,几次以为那是什么也没有,走过去, 砰,脑袋就碰上了。后来那墙又平铺开来,他往出走,走出来了,脚下的墙却软如浮桥,一脚踩下去,再提起,墙又随脚而下随脚而起使他迈不开步。他只好又在房 子里,大声呼喊人,房子外就站着了祝一鹤、颜铭,还有那个五顺、吴清朴和邹云、丁琳,但怎么也没有虞白。他想丁琳。没好意思问明,丁琳似乎不愿意把话引 申。谁也不得进去,他也不得出来。他听见五顺在说:“把门打开,夜郎,钥匙呢?”他不敢说钥匙虞白拿着,因为他怕引起宽哥不高兴,也引起颜铭的怀疑,他没 有言传。五顺还在说:“钥匙呢?钥匙呢?”这样的梦境,出现一次是可以理解的,夜郎惊异的是竟有三至四次了,他想,平仄堡建好的时候,最高的第十二层里全 部安装了意大利的玻璃的,他第一次上去观看,就发生过以为前边有个门要走过去,结果是玻璃反照了对面的门,使他砰地碰过一次。过去的记忆残留在大脑里,才 发生自己在玻璃房子里的梦来,可是,虞白怎么不出现在梦里呢?根本连想也不曾想的五顺却在那里询问钥匙?!

迷迷怔怔着的夜郎坐着不动,五顺就让夜郎喝喝茶,清醒清醒。夜郎就说五顺,你还去收破烂吗,我跟你去。五顺就说,哈,你拾破烂?光你这张脸就不行! 夜郎便问:“你说我这马面?”五顺说:“像个市井无赖。”夜郎在镜子里照了一下,自己也笑了。说他马面的只有虞白,说他像个打手却不止五顺一个人了。脸是 黑,而且粗糙,眉长入鬓,乱发遮目,知道他的人说他是不修边幅,不知道的人就以为他是个浪子闲汉的——现在是好人怕坏人,坏人怕不要命的,这张脸几乎是他 的通行证了。有一次,他路过北大街,两个人为撞了一下自行车而兴致蛮大地打架,许多人在围观着而不敢去劝架,他那时也站在一边看的,就听见旁边一个女人在 对她的丈夫悄悄说:“咱快走开,你瞧瞧这个??”那丈夫扭头看他一眼,两人脖子硬硬地立即就走开了。那一回他受了极大侮辱,本欲要骂出一声,但随之又笑 了:这也好,女人是为自己的一张脸来世的,可以走遍天下,中国以前的标准男人都是戏曲上的小生,都是贾宝玉式的温文尔雅,现在却一味喜欢粗野硬铮之徒,我 的脸天生苍黑,形状三棱暴翘,出门在外倒用不着怕了他人了!夜郎现在听五顺说“光你这张脸就不行!”拿眼看了看五顺,想五顺的话或许是对的,可我能干些什 么呢?戏班混个差儿,也不是长久之计,以后总得有个事去干呀,就说:“收破烂或许是收不来,别人要以为我是个打劫的强盗。封凉台呀、粉刷房呀的木工油漆工 一类咱又没手艺,可给某个老板当马崽,我还行的。”五顺说:“你得了得了,你能当马崽?你是当个科员就想颠覆科长,是个科长就想颠覆处长,是个处长就想颠 覆厅长,即使当了林彪也要造毛泽东的反的!”两人就哈哈大笑。楼下的小吴也一晃一晃地上来了,一边走一边拿竹篾子掏耳朵,五顺就说:“又掏耳朵,没出 息!”小吴说:“把他的,睡起来老是硬的。”夜郎说:“谁知道呢,柜子里边或许是空的哩!”小吴的房子是房东家的一个套间,一面大立柜挡住了套间门,这边 住小吴,那边则住了一个女的。小吴笑着说:“我是把立柜后边的一页板撬开了,可那边的柜门却锁了个死!”突然嘘了一声,眼乜着院下,院子里的那女的端了一 个尿盆往厕所去,蓬着鬈发头,上身一件开口极大的汗衫,能看清那一对咕咕涌涌的奶。五顺说:“这女的到底是干什么的?”小吴说:“谁也不知道,反正来找的 人不少。”五顺说:“那个大盖帽再来没?”小吴说:“前日中午还来过,来了三个人,一来就把门关了。”五顺说:“房东怎么能让这种人住在这儿?”小吴说: “房东原先嫌她家来人多,不三不四的,说给了派出所,可派出所把她叫去过一次,很快又回来了,以后那大盖帽的就常来,还带着人来的??是用嘴的,又快又不 传染病??房东现在才不管了,有派出所的人常来,咱这院子里才安全哩!”不提派出所还罢了,一提到派出所,夜郎就立即想起了宽哥,他站起来,说:“好了好 了,以后少给我说这些!——我得去戏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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