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故事
第二个故事
今天学南次三山系。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南次三山之首,曰天虞之山,其下多水,不可以上。东五百里,曰祷过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犀,兕,多象。有鸟焉,其状如,而白首,三足,人面,其 名曰瞿如,其鸣自号也。泿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海。其中有虎蛟,其状鱼身而蛇尾,其音如鸳鸯,食者不肿,可以已痔。又东五百里,曰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丹 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 天下安宁。又东五百里,曰发爽之山,无草木,多水,多白猿。汎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又东四百里,至于旄山之尾,其南有谷,曰育遗,多怪鸟,凯风自是 出。又东四百里,至于非山之首,其上多金玉,无水,其下多蝮虫。又东五百里,曰陽夹之山,无草木,多水。又东五百里,曰灌湘之山,上多木,无草;多怪鸟, 无兽。又东五百里,曰鸡山,其上多金,其下多丹雘。黑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海。其中有鱼,其状如鲋而彘毛,其音如豚,见则天下大旱。又东四百里,曰令丘之 山,无草木,多火。其南有谷焉,曰中谷,条风自是出。有鸟焉,其状如枭,人面四目而有耳,其名曰颙,其鸣自号也,见则天下大旱。又东三百七十里,曰仑者之 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青雘。有木焉,其状如榖而赤理,其汁如漆,其味如饴,食者不饥,可以释劳,其名曰白,可以血玉。又东五百八十里,曰禺槀之山,多怪 兽,多大蛇。又东五百八十里,曰南禺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水。有穴焉,水出辄入,夏乃出,冬则闭。佐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海,有凤皇,鹓雏。凡南次三山之首,自天虞之山以至南禺之山,凡一十四山,六千五百三十里。其神皆龙身而人面。其祠皆一白狗祈,糈用稌。右南经之山志,大小凡四十山,万六千三百八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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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要问的?
问:凯风是什么风?
答:南风。
问:条风呢?
答:东北风。
问:血玉是什么?
答:这里的血指染的意思,动词。
问:泿水中的虎蛟,其状鱼身而蛇尾,其音如鸳鸯,为什么食这样的动物,人就不患痈肿,又可以治疗痔疮?
答:换一种思维角度,那就是,上古人食了虎蛟之后,身上再不痈肿,还愈了痔疮,上古人就总结了,哦,这虎蛟声如鸳鸯;哦,鸳鸯一雄一雌,出双入对;哦,雄雌合二为一可以治疗气血不通的病呀!于是,就慢慢形成了观察自然的方法,比如陰陽,黑白,男女,水火,软硬,上下,前后。再延伸,中医药里也就有了象形说,如吃红颜色的食物可以补血,吃黑颜色的食物可以滋肾,核桃仁健脑,驴鞭壮陽。
问:名字是别人叫的,许多飞禽走兽怎么就自呼其号呢?
答:那是人以它们的叫声命其名,反过来又以为它们自呼其号。前边我已经讲过,任何动物都要发自己的声以示存在,如果真的自呼其号了,那就是在自怨,在控诉,在发泄自己的委屈和不幸。人不也是这样吗?
问:德义礼仁信是封建社会的规范呀,怎么那时候凤凰“五采而文”?
答:这有两种可能吧,一是汉语为象形文字,那时凤凰身上有这采文,而这种鸟一出现常常是天下安宁,人就以这采文定下了社会规范。二是后人在转抄《山 海经》时增加进去的,这种事情中国人善于干,比如刘邦称帝时不是流传他睡熟之后就是一条龙吗?陈胜揭竿而起时不也是在鱼腹里装上他要成王的字条吗?
问:这一山系记载了金银铜铁,记载了牛马羊鸡,记载了米和酒,还记载了战争和劳役,这证明了人已经在那时在耕种,纺织,饲养,冶炼,医疗,那么,这些技能又是怎么来的?
答:是神的传授。
问:真有神吗?
答:《史记》里说黄帝“淳化鸟兽虫蛾”,说伏羲“天下多兽,故教民以猎”,秦岭里也有老鼠咬开了天,黄牛辟开了地。黄帝就是神,伏羲就是神,老鼠和牛也都是神。神或许是人中的先知先觉,他高高能站山顶,又深深能行谷底,参天赞地,育物亲民。或许就是火水既济,陰陽相契,在冥冥之中主宰着影响人的生命生活的一种自然能量。
问:现在还有神吗?
答:神仍在。或许是人太空虚太恐惧,需要由内心投射出一个形象,这个形象就是神,给人以力量。还有,你不觉得科技也是神吗?比如过去把能观天象知风雨的人觉得神,把能千里眼的觉得神,把能顺风耳的觉得神,而现在科技不全都解决了吗?
问:哦,那我能…会神吗?
答:神是要敬畏的,敬畏了它就在你的头顶,在你的身上,聚精会神。你知道“精气神”这个词吗,没有精,气就冒了,没有了精和气,神也就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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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宁城就是冒了一股子气,神散去,才成了那么个烂村子。
不知先人是咋样想的,作为县城,偏偏建在倒流河的北岸上,而且只有三个城门,东西北都有了,就是没南门。东西城门相距得又特别短,经常有人在东城门 洞风吹落了帽子,紧撵慢撵,帽子就吹到了西城门洞。民国三十三年,县长站在城南岸,看着河水就在脚下,削直的岸崖上斜着往空中长了三棵柏树,感叹本县百年 里没出过一个能去省城读书的人,可能就是没有南城门的缘故吧。于是,组织人在河对面的山梁上开了一个豁口,假做了南城门。但豁口开了三年,不仅仍没有去省 城读书的人,而县长的头还被割走了。
县长的头是被秦岭游击队割走的。那一天露明开始飘雪,雪在地上有一鸡爪子厚了,老黑领人进了城,城东北角上空腾起了青烟,像蘑菇一样,大家都说游击队把娘娘庙烧了。其实游击队并没有放火,他们打死了驻守在娘娘庙里的十八个保安夺去二十三杆槍,就走了,那腾起的青烟是庙院子突然轰隆隆响,水井里冒出了一股气。游击队走后,人们就到县政府去看究竟,县长还在他的办公桌后坐得端端正正,头没了。这时天上不再下雪,下冰雹。
秦岭的山势不一样,各处的草木禽兽和人也不一样,山陰县的山深树高大,多豹子、熊和羚牛,人也骨架魁实,岭宁县属川道,树小又没走兽,偶尔见只豺或 狼,就都是飞禽,城里更是栖聚了大量的麻雀。麻雀实在是太多了,整天碎着嘴叽叽喳喳,街道上那些辣汤肥肠摊前,吃喝的人就得防着麻雀粪冷丁从空中掉下来。 他们全是些小鼻子小眼,就是爱吃肥肠。人喜欢吃动物肠子,豺也喜欢吃动物肠子,它们进了城,会把爪子从牛呀驴呀羊的屁股挖进去,将肠子掏走,经常是天明后主人发现了死去的家畜,呼天抢地:哎咳咳,这他娘呀,把我的肠子掏去啦!
那一场冰雹下了两顿饭时,鸡蛋大拳头大的冰疙瘩铺成一地,城里所有房屋的瓦都碎了,城东门到西门之间的榆树槐树枝叶全光,麻雀死的到处都是,北城门 外还死了一只豺。王财东家的一个长工在后坡放羊,一时没处躲,把一只羊的腿抓住盖在身上,羊头被砸开。白河也正是这一天离家出走的,他是吃过了三碗辣汤肥 肠,褡裢里装着媳妇给他烙的盘缠,三个三指厚的大锅盔,经过爹的坟前,他没有停,他恨爹吸大烟膏子把家吸败了,只剩下三亩地,才撇下妻儿,还有一个弟弟, 自己要出门混名堂。他说:我不给你磕头!话刚出口,冰雹噼里啪啦砸下来,他把三个大锅盔顶在头上,才躲过了一劫。
县长被割了头,这在秦岭五百年历史上都没有的事,省政府觉得岭宁城原本就小,偏僻的地方又如此险恶,便把县城移迁到了方镇。而不到几年,这里的店铺撤离,居民外流,城墙也坍垮了一半,败落成一个村子,这村子也就叫老城村。
老城村没有了专卖辣汤肥肠的摊位,但村里人还是爱吃着肥肠,家家都有做辣汤肥肠的火锅子。麻雀似乎比以前还多,街巷里总是一群麻雀在跳跃,人一走近去,哄的就起飞了,像一片灰布飘在空中,人一走过,灰布又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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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一走,媳妇领着两个孩子回了二十里外的娘家,剩下老二白土,日子越发恓惶。三年后,白河没有回来,嫂和侄儿也没回来,爹死了,没能力办丧事,白 土向隔壁洪家借钱买了砖拱墓,再去王财东家借钱买棺木。王财东见白土人憨,还来帮着设灵堂,请唱师,张罗人抬棺入坟后摆了十二桌待客的饭菜。王财东请的唱 师就是我。老城村也有唱师,是个苍苍声老汉带着两个徒弟,但他们的水平太差,唱陰歌时讲究喝酒吃辣汤肥肠,走时拿工钱还要孝家给他们装一匣子烟丝。王财东偏请了外地的我,他们有气,就在陰歌唱到半夜后来到白土家和我对唱。往常我也经历过对唱的,差不多是软的让了硬的,热闹一阵儿就过去了。但那一次互相撂侃子,(注:方言侃大山的意思。)针尖儿对麦芒,谁都想压住对手,不久就动手推搡起来,直到白土跪下磕头,王财东又给本地唱师付了钱,事情才平息。
正因为我在老城村受了气,王财东留我在娘娘庙里多住了几日。娘娘庙里的和尚是一个哑巴,他并不希望我住在庙里,天黄昏的时候他就指着水井那边的厢 房,嘴里呜里呜哇的,我听不懂他的话,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厢房那边站着十八个鬼,那十八个鬼都是被游击队打死的人变的。我给他说我不怕鬼,还故意把我的铺 盖搬去厢房里睡。和尚就不赶我了,每日除了出外化缘,就坐在蒲团上敲木鱼。他敲木鱼时我的脊背老是疼,就感觉我是那木鱼,老城村的事让他一槌子一槌子都敲 给我听了。
白土埋了他娘后给王财东谢恩,额颅在地上磕出了血,并愿意去王财东家打工抵债。也让姓洪的把自家的三亩地耕种了,说好等他哥回来了还钱赎地,如果他 哥三年里还不回来,三亩地就归了洪家。姓洪的却要有个立据,白土不识字,说:你信我,我给你割只耳朵。真的把右耳朵割下来半个。白土原本就长坏了,像狗一 样眼大嘴长,自右耳朵少了一半,更走不到人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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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财东家,白土舍得出力,又不弹嫌饭碗子。一次财东家来了客人,客人说:你这长工啥都好,吃饭却像是猪,响声恁大?!白土从此就端了碗在灶火口吃。每每吃过三碗,做饭的老妈子铲锅巴,问:还吃呀不?他说:吃呀。就给他又一碗锅巴。有时吃过三碗了,起身走时老妈子勺敲着锅沿,问:饱了?他说:锅里还有?老妈子说:没了!没了白土也就不吃了。入冬后,王财东又盖新房准备结婚,三间新房的砖瓦都是白土一个人从窑场往回背,脊背上磨出了三个血泡。村人说:盖房呀?他说:盖房呀!村人说:娶媳妇呀?他说:娶媳妇呀!说完了,觉得不对,再说:不是给我娶媳妇。村人就笑着摸他的半个耳朵,说:你以为给你娶媳妇呀?!白土这一次恼了脸,不让人摸他的耳朵。
王财东娶的新娘是三十里外石瓮村人,那里是山窝子,路细得像是在山梁上甩了绳,娶亲的轿子抬不成,只能由人背,这活儿自然就落在白土身上。白土那天 把身上的衣服洗了,还剃了头,又给自己做了个耳套戴在半个耳朵上,就收拾背夹。背夹的形状像椅子,而后背板特别高,用布带子把背夹在脊背上绑结实了,新娘就面向后坐上去。一路上白土气喘吁吁,要歇了,将背夹搭在石头上,别人说:吸锅烟解解乏吧。白土说:烟呛人哩。他怕呛了新娘。别人说:咦,白土还会体谅人!白土捂了捂耳套子,嘿嘿笑,其实他是害怕一吸烟就闻不到香气了。新娘的身上不知搽了什么香粉,一路上都有蝴蝶和蜂飞来。
新娘叫玉镯,嫁到老城村后,会过日子,待下苦人好。瞧见白土给猪剁草时伤了指头,满院子撵鸡,要拔鸡毛给他粘上止血。腊月天寒,白土的脚后跟裂了口 子,她拿了一疙瘩猪油,让涂上了在火堆上烤。她对白土说:你用不着戴耳套。白土就是不摘耳套,她就做了一个新的,让白土换洗着戴。白土去放羊,村后的山上 已经没了草,要赶着羊上了山顶,再到山后的那个坡沟去放,白土常常把羊赶上山了,自己背了手再往山上爬,放到黄昏了再回来。但回来的羊在下山时总是跑散, 有的为了贪吃又爬到陡崖上,怎么喊都不下来。玉镯在村后的地里拔萝卜,萝卜缨子绿莹莹的,衬得脸分外白,看见了白土喊不下羊,也帮着喊,她一喊,羊就下来 了。这样的情景发生过几次,每每到黄昏了还没见白土回来,玉镯就出来,果然见羊在陡崖上,再次把羊喊下来。白土说:你咋一喊就下来了?玉镯说:我是主人 么。白土说:噢。也就盼望每次放了羊羊都在陡崖上不下来,他可以看见玉镯喊羊,玉镯的喊羊声脆呵呵的好听。
一天,王财东从外边回来说:三台县国民党和共产党仗打得凶,那边逃过来一个女要饭的,你去看看,愿意不愿意留下给你做媳妇?白土说:我不会说,你给 我问人家。王财东不去,说:炕上的事也得我教?!玉镯就领了白土去相看。到了东城门洞,没见到那要饭的,旁边人说老耿头给她吃瓜了。两人到老耿头家的瓜地 里,一畦的白脆瓜,畦头有个护瓜地的庵子,老耿头把那要饭的压在身底下,问:美不?要饭的嘴上还吃着瓜,说:甜。玉镯便拉了白土就走,说:不成,这号人不 成!白土却挣脱了玉镯的手,又往庵子那儿跑,玉镯正要骂白土贱,却见白土到了庵子跟前,用脚踹庵子架,庵子就哗啦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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