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第五部分
到了母秧地里灌三遍水了,那一天,农会去了王财东家拉走了牛,拉走了大件农具和家具。拉完了,又到张高桂家,张高桂已经下不了炕,他老婆看着来人把 家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往出搬,说:轻点,轻点,不要声大了让我男人听见。张高桂在里屋炕上竟然没有叫,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再哭,等家里的大件都搬出放在了 巷道,老婆到里屋来看,张高桂却死了。老婆就跑出来,抱住了被搬出去的那副柏木棺材,说:这个不能搬!马生说:搬,地主家的大件都得搬!老婆说:给我预做 的那副你搬走,我男人的你不能搬,他要用哩。马生说:他用啥哩,他死啦?!老婆说:他就是死啦。马生去了里屋,果然张高桂死在炕上,说:这是咋回事,早不 死晚不死这时候死?!同意了不搬棺材。老婆这才烧了倒头纸,说了声:你啥话都没给我交待你就走了?!放声大哭。
老城村有个规程,人一旦活过了五十,就张罗着自己给自己做棺材,制寿衣,也选穴拱墓。每到清明节,给祖先祭了坟,还到自己的坟上拔拔草,而六月六日太陽红, 把寿衣拿出来晒了,再把棺材也移在院子里,要从里到外地刷一遍漆。张高桂只做了棺材,那也是村里刘五义欠了他的钱还不起,把自己祖坟的三棵老柏树伐下来抵 债,他才把老柏树解板做了夫妇两个的棺材。但他没有拱墓,没制寿衣,说不急不急,他能活九十九哩。他突然在五十四岁一死,墓就拱在那块十八亩河滩地里。帮 着拱墓的人说十八亩地是下湿地,不如到坡塬的地里去拱,而张高桂老婆坚持要把张高桂埋在十八亩地里。墓坑刚刚开挖,马生却把拱墓人赶出来,说这地要分的, 就不是张家的地了,不能在这里。张高桂老婆还在家用温水给张高桂洗身子,隔壁的刘婶过来说洗身子咋能真的从头到脚地洗?只拿了棉花球蘸了水在张高桂额上点一下,两个腮帮点两下,然后在胸口和两只脚上各点一下。再要翻过身子要点背上,拱墓的人回来说了马生不让在十八亩地里拱墓的事,张高桂老婆喉咙里咯哇响了一下,吐出一口痰,就出门去找马生。
马生和邢轱辘回到老县政府的院子,现在是农会办公室,马生对邢轱辘说:你家有茶没茶?邢轱辘说:没别的还能没茶?!就回家去取茶。但邢轱辘家里哪里 会有茶,他就在西城门外的竹丛里弄了些嫩竹叶子,返回来说:咱喝些能败火的。才要生火烧水,张高桂的老婆就来了。张高桂老婆问马生为啥不让拱墓,马生又说 了地要分的话,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不到一搭,马生怒了,说:你甭喷唾沫,你就是哭,哭成河,不能埋就是不能埋!张高桂老婆说:我才不哭,我早没眼泪了!你 不让我男人入土为安,我就吊死在院里的树上!马生说:你威胁我?你吊吧,我给你条绳。真的从桌子下扔出了一条麻绳。张高桂老婆就把麻绳往树杈上扔,扔一 下,没挂住,再扔一下,还是没挂住,拴劳从外边进来一把夺了麻绳。张高桂老婆就抱住拴劳的腿说:拴劳,你小时候跌到尿窖子里还是你叔把你捞上来的,你也不 让你叔入土为安?!拴劳说:那块地埋不成么。张高桂老婆说:地是我家的地为啥埋不成?拴劳说:那是下湿地,挖下去一丈就是水,你让我叔泡水呀?张高桂老婆 说:泡不泡这不关你的事。拴劳说:是不关我的事,可那地是要分的,分地却是我管的。张高桂老婆说:地现在没分么,这地要是已经分了,我把你叔扔到沟里让狗 吃去。地既然还没分,我就要把他埋到我家地里!拴劳说:跟你说不清!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们农会再研究一下,天黑前给个答复。就让邢轱辘把张高桂老婆送回 家。邢轱辘扯了张高桂老婆往外拉,说:你咋这凶的?张高桂老婆说:我凶啥啦,我家的东西都被分光了我凶?!拴劳就给邢轱辘摆手,说:一定要送到她家了你再 回来!
邢轱辘到了张高桂家,张高桂的灵堂里来的亲戚在高一声低一声哭号,邢轱辘对张高桂老婆说:我送你到家了,你没出事,我就走了。张高桂老婆说:你不给 你叔磕个头?!邢轱辘说:你家是地主了,地主就是敌人,我不磕头。张高桂的小舅子正在灵堂上哭,不哭了,起来骂道:十几天前他不是敌人,十几天后他就是敌 人了?他是你的啥敌人?抢过你家粮偷过你家钱还是嫖了你家人?!邢轱辘说:你骂我?搡了小舅子一把。小舅子也搡去一把,就把邢轱辘豁在地上,没想邢轱辘倒 地却昏迷了,眼睛紧闭,口吐白沫,浑身发抖像在筛糠。有人就说:他有羊癫风?掐人中,掐人中!人中还没掐,邢轱辘却在叫:他娘,他娘!声音完全不是邢轱辘的声了,是张高桂的声。大家一时愣住,邢轱辘又说着张高桂的声,说:他娘! 我叫你哩你耳朵塞了驴毛啦?!这更是张高桂的口气了,张高桂平日就是这么斥责老婆的。大家就知道这是发生道说了。道说就是人死了魂附在了他人身上来说死人 要说的话。张高桂老婆哇的哭起来,说:他死的时候没给我留一句话就死了!过去蹴在邢轱辘身边,说:你要给我交待事吗,我知道你想要埋在十八亩地上,我现在 就是让人在十八亩地里拱墓哩!你还有啥话你说。邢轱辘说:十八亩地看样子是保不住了,他们分咱地的时候你去地的四个角往下挖,我在那里放了四个石貔貅,你 要拿回来!张高桂老婆说:你埋了石貔貅?邢轱辘说:石貔貅镇邪哩。张高桂老婆说:我会拿回来。你还有啥交待的?邢轱辘却不吭声了,忽地睁开了眼,坐起来, 看着小舅子,说:你把我打到地上的?声音成了他的声音,要爬起来,但乏得没了一丝力气,头上脸上一层的汗。
小舅子当即跑到十八亩地挖地角,果真挖出了四个石刻的貔貅。村里人倒笑得哼哼起来:牛都让人牵走了,就是舍不得一根缰绳!
拴劳和马生还在办公室里商量着办法,拴劳的意思是让埋去吧,既然已经死了张高桂,如果再出什么人命,这下来的地还怎么分?马生说死了人又不是咱勒死 的,十八亩地里埋了人,王财东会不会也在他家地里拱墓?上边强调阶级斗争,现在有阶级了你不斗争?!两人闹了别扭,拴劳说:你说了算数还是我说了算数?这 时候邢轱辘回来,马生训斥邢轱辘:你把人送去省城啦这才回来?!邢轱辘说了张高桂道说的事,拴劳和马生顿时不吭声了,脸色苍白。闷了一会儿,拴劳说:这咋 办?马生说:你是正主任么。拴劳说:这张高桂还是个雄鬼啊?!马生说:那就让他埋去吧,可我有话说在前头,坚决不允许王财东再拱墓。拴劳就和邢轱辘去通知 张高桂老婆了。
剩下马生还坐在那里,骂了一声:球!窗外的场子上起了风,一股子尘土被卷着,竟然像蛇一样竖起身向办公室这边游动。马生怔了一下,让你去埋了,你就老老实实躺着去!那尘土蛇便软下去,没有了,而姚家的媳妇却走过了,头上顶着印花布帕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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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家的媳妇叫白菜,脸长得不好,有雀斑,但马生从白菜嫁到老城村那天起就喜欢了白菜的那两个奶,迟早见到她的时候,都觉得她的小袄要撑破的。马生曾 经在夜里去听过姚家的窗根,也被白菜发觉过,第一次关严了窗子,第二次还拉了窗帘,第三次白菜就故意了,说:虚腾腾的热蒸馍,你吃!使马生在窗外受不了, 牙子咬得嘎巴响,恨死了姓姚的。现在的马生心情不好,看到了白菜就不愿生拴劳的气了,想,白菜是不是又要去铁佛寺呀?
铁佛寺在老城村的后沟里,绕过放羊的那座山崖,翻一道黄土梁就到了。这寺在秦岭里还算是大寺,可一解放四个和尚都跑了,只剩下一个叫宣净的。宣净人 长得体面,还年轻,寺里的二十亩地忙不过来的时候,会让附近几个村寨的香客去帮忙,白菜也就常去。马生早就注意到了,白菜平时头上是不顶帕帕的,顶上顶印 花布的帕帕了那就是去寺里。马生从办公室出来,看着白菜从巷道里往北去了,骂了声:顶恁漂亮的帕帕给和尚看呀?竟随着也往铁佛寺去。但马生出了北城门洞, 上到黄土梁的路上已看不见白菜的身影,便一边又骂着拴劳,一边在土路上寻鞋印。他寻到了一溜窄窄的鞋印,知道还是一双新鞋,就掏出尿来对着鞋印浇,说:白菜我尿你!浇湿了十三个鞋印。
到了寺里,老城村的几个妇女早早去了在寺前的水塘里捞鱼,捞上来的鱼就给了才去不久的白菜,白菜又拿给寺门口另一个妇女,那妇女说:阿弥陀佛!把鱼 放在身边的铁盆子里。马生听说过这些妇女在没香客时从塘里捞了鱼,然后等着香客来了让香客买了鱼放生,放生了再捞出来又卖,靠这些鱼给寺里挣钱哩。可马生 没想到白菜也参与其中,而且那么快活,从塘边到寺门口来回跑动,两个奶子像怀里揣了兔子。马生便走了过去,说:白菜,这捞一盆鱼能挣多少钱?白菜扭头看见 了他却装着没看见,嘴里失地一声,把旁边篱笆上的麻雀吆散了。马生给自己寻台阶下,又对着在收拾功德箱的宣净说:和尚,箱子里有金圆券吗?宣净说:有,这 些人咋敢哄佛呀?!马生说:佛不是也哄人吗?宣净说:寺里不能说诳语。马生说:佛就是哄人呀,我给寺里捐过一斤灯油,我还不是光棍?!白菜常在这里烧香 哩,干活哩,不是现在也怀不上吗?!白菜你说是不是?白菜起身又到水塘那边去了。马生说:你不理我?好么,到时候看我是分你家地呀还是你想不想分到别人的 地!宣净说:她家是中农,分不了她家的地,她家也分不到别人家的地。马生说:你在寺里倒啥都知道?一时有些气恼,还要说什么,宣净拿了锄去庙旁的二十亩地 里去了。二十亩地的埂堰上种着黄花菜,花开了,黄灿灿的。
这一天是马生最丧气的一天,他使劲地咳,把一口痰唾在了寺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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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开始收地分地了。王财东家六十六亩,留下十亩,拿出五十六亩。张高桂家五十亩,留下十亩,拿出四十亩。两家九十六亩,十四户贫农平均分,每户可 以分到六亩八分。但十四户贫农的情况不同,再加上这九十六亩质量有别,而且远的远近的近,十四户贫农就吵成一锅粥,甚至一户的老婆骂起来,遭到被骂着的那 户男人踢了一脚,两家老少就全搅在一起打了乱仗。后来农会决定,不论这十四户贫农原先自己有多少亩,分地后都以保障有七亩左右为标准,而如果分到好地,亩 数可以不足七亩,如果分到劣地,当然超过八亩。一份一份划分停当,由十四户贫农在农会办公室院子里抓阄。抓阄的那天,各户只能来一个人,或男当家的,或女 当家的,关了院门,别的人不得入内。将写好的字条揉成蛋儿,装在瓦罐里,一户一户去抓,有人就洗了手,有人又给拴劳说他忘了拿烟锅子,回家取了就来,不吃烟这心里慌。其实他是想去娘娘庙 里祈祷。拴劳不允许离开,谁也不能离开。那人就趴在院角的一棵痒痒树下磕头。一个人一磕头,几个人都去磕头,说:让我能抓份好地呀,我儿子三十了娶不下媳 妇,才找了一个人家嫌我穷,我给人家说我有十亩好水田哩,如果能分到好水田,这婚事就成了!旁边人说:树还管你这事?那人说:树在农会的院子里也成精的, 我挠挠它的根,它要浑身摇,那就有灵了。伸手用指头在树根挠了挠,树梢果真就摇动了。而这时候,屋檐下的墙头上有老鼠往过跑,一只掉下来,刚好掉到要去抓 阄的白河肩上,从肩上再掉到地上,别人去抓,翻身钻进墙窟窿了。白河说:福来!邢轱辘说:蝙蝠才是福呀。白河说:蝙蝠还不是老鼠变的?白河果然抓了个好 阄。白土一直站在办公室门口,浑身颤着,手心出汗,不停地在裤子上擦。拴劳说:你咋不抓?白土说:抓剩下了的给我。他最后的字蛋儿绽开了,让拴劳给他念, 拴劳说:后梁根的三亩,好地么,牛头坡杮树下三亩八分,这是坡地。白土说:这是我的地啦,是我的地?拴劳说:是你的地。白土把纸蛋儿放在鼻子上闻了又闻, 又放在嘴里尝,说:不会再收回吧?拴劳说:不会。白土说:哎呀,叔要给你磕头呀!拴劳赶紧扶住,说:给我磕啥头?是共产党给你的。白土说:共产党在哪?拴劳说:共产党是太陽。白土抬头往天上看,没想纸蛋儿咽下肚,立时脸变了,说:拴劳拴劳,叔给吃了?!拴劳说:吃了就吃了,地在哪儿我记着的。白土这才笑了。
王财东家养了八头牛,分去七头,白土原本可以分一头的,白土没要,他说他够了,有这近七亩地,足够了,他能用镢头挖的。马生说:你不要了给我。马生 拉走了一头犍牛。分大件家具时,白河分到一张方桌,他说有方桌就得有椅子,又分到了两把椅子。马生看中了张高桂家的那把交椅,说:三格柜分给别人吧,我要 交椅,坐第一把交椅么。他还分到一床印花被子,一个铜火盆。他回到家后,却把那头犍牛牵到拴劳家,给拴劳娘说:你家死了牛,我给你一头!拴劳家已分到一头,拴劳娘还想要,马生要换三个八斗瓮和两斗麦,拴劳娘就 不要那犍牛了。马生把犍牛牵回来又和刘老茂换了一个五格板柜,一架木梯,还提出再给他一个织布机。刘老茂说你一个男人又不织布。马生说:我能一辈子光 棍?!还是把织布机拿走了。可是到了晚上,七头牛竟然又都跑回了王财东家,王财东拿了包谷一把一把给每头嘴里喂,马生随后就和分到牛的人来了。马生说:牛 不是你家的了,你有啥资格喂的?!王财东抱住牛头流眼泪。马生推开他,训道:你也是刘备呀,哭着哭着害土改啊?!牛又一一被戴上暗眼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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