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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三年前我说过,我的心脏一跳动,满清风街都能听到,现在,到处又都在骂我惊吓了白雪,使白雪早产了,我就还是不敢回村。早上到崖头上去挖溜土槽子,一窝蜂 不是姓白就是姓夏,追着撵着蛰了我一头疙瘩,多亏我懂得止疼的秘方,把鼻涕涂在头上,但连哑巴都嫌弃了我的肮脏。我的罪孽深重,夜里偷偷进村找了一次中星 的爹,让他给白雪和白雪的孩子算算卦,中星爹说白雪早产的时候天上风雨交加,这本身就不好的,但孩子能不能活,活得健康不健康,还要看交合择子的时辰天体 是如何变化的。这些当然我不知道。我问这有什么说法?他说:“人生在-陰-陽五行变化之中,各有不同,尊卑贵贱都是父母交合的原因。如果雷电风雨,天空昏 暗,震天动地,日月无华,男女交合择子,生子必狂癫,或者盲,或者聋,或者哑,或者傻得像砖场里那些红砖,不够成色*。”我一听就不高兴了,说:“你这是 在骂我?”中星爹说:“不是骂你,是怨你爹你娘……我给你说中星吧,我选的是优生日,又在半夜后,鸡鸣前,在太陽升起时……”我站起来就走,走过台阶,偷偷把放在那里的熬药罐拿走了。哼,我是来算卦的,不是来听交合择子的,他怨恨我爹我娘哩,他病蔫蔫了一辈子,也该怨恨他爹他娘了!我把中星爹的熬药罐摔碎在十字巷口,匆匆经过夏天智家前,看见院门环上挂了一块红布,便为白雪母女祈祷了平安。
门环上的那块红布是孩子的胞衣刚刚埋在痒痒树下后四婶就挂上的,一在显摆她家又有另一辈人了,二在提醒生人不得随便进来,免得带了邪气。夏雨是第二天露明就去西街白家报喜,白雪娘立即烙了一张两指厚的锅盔,三尺花布,三斤红糖,二十斤鸡蛋赶了过来。两亲家母相见,有说不完的话,白雪娘当 晚没有回去。又住了一天,买了猪蹄炖着一锅,让白雪吃了早早下奶。猪蹄还没炖好,夏天智给牡丹花蓬浇水,忽然听得街巷里人声嘈杂,就?见中街方向一股浓烟 冲了半天,像黑龙在空中旋。夏天智出去看了,原来是金莲家的稻草垛子着了火。金莲家的稻草是绕着屋后一棵杨树堆起来的,幸亏扑救及时,没引烧到后屋墙下的 包谷秆,只把杨树熏成黑桩。夏天智回来,四婶和白雪娘也站在巷口张望,碰着武林,武林说:“四婶,白,啊白,雪生啦?”四婶说:“生啦!”武林说:“生, 啊生,生了个,啥娃?”四婶说:“你猜!”武林说:“男,男娃?”四婶说:“不对。”武林说:“女,女娃?”四婶说:“行呀武林,两下就猜中了!”问夏天 智谁家着了火,烧得怎样,夏天智说:“是金莲家,只把稻草垛子烧了。”四婶说:“前几日不是说她家的鸡被人偷了吗,怎么稻草垛子又着了,会不会谁故意要害 她?”白雪娘说:“真是造孽!”却不再言语。
到了下午,白雪的外甥女来叫白雪娘回去,白雪娘就起身向亲家告辞,眼皮子哗哗地跳了一阵,忙撕了片草皮贴在眼皮上。四婶从柜里抓了一把柿皮柿饼给孩子吃,孩子说:“我爹给我买的有。”四婶说:“你爹回来了?”白雪娘说:“江茂不下矿了,早都回来了,在家种香菇哩。”四婶对孩子说:“你爹给你买了,这是我给你的呀,这么争气的!”白雪娘说:“你奶给你的,你拿上,给你奶磕个头!”孩子接了柿皮柿饼,立马将个柿饼塞在嘴里,趴在地上磕了个头,婆孙俩就走了。夏天智说:“白雪,什么事儿,你娘脸色*都变了?”白雪说:“可能是我堂嫂的事吧。”夏天智说:“我听说是要罚超生款的,罚就罚么,一个男娃还不抵三四千元?” 四婶说:“你娘也真是,就是罚款,罚的是江茂,她着急回去干啥?”白雪说:“我那本家就只有我们两家,平日亲近,不像咱这边。”说罢了,觉得不妥,改口道:“他家什么事儿都是我娘操持的。”四婶没再说话,夏天智也没再说话。
白雪娘回到西街,直脚去了后巷的妯娌家,白雪的婶婶像晾在河滩上的鱼,嘴张着,一眼一眼等着嫂子,见面问:“娃娃还乖?”白雪娘说:“还乖。”又问:“白雪精神好?”白雪娘说:“好。”白雪的婶婶哭腔就下来了,说:“嫂子,乱子怕要惹下啦!”白雪娘说: “是不是江茂把金莲家的稻草垛点了?”婶婶说:“我估摸八成是他点的,但他死不回话。前几日偷了人家的鸡,我问过他,他不承认,昨日我在后院萝卜窖里看见 了一堆鸡毛,再问他才说是他偷的。这二杆子,整日在家骂金莲,稻草垛子能不是他点的?派出所来了人,刚才把他叫去了。” 白雪娘说:“罚款就罚款,收没香菇棚就收没香菇棚,咱能保住个娃就行了么!你这么报复,不是秃子头上的虱明摆着吗?!”婶婶说:“这可咋办呀,会不会把他弄到牢里去?”身子靠住了墙,腿软得往下溜,就溜坐在了地上。白雪娘说:“你咋啦,咋啦?”婶婶说:“我没事,我坐下歇歇。”白雪娘说: “越乱越不能急。看江茂去了怎么给人家回话,再作商量。事急处必有个出奇处,那么多人守着,你还不是把娃娃抱回来啦?!”婶婶点着头,只是叹气。屋子里婴 儿哇哇地哭,哭得好像要闭住气。婶婶说:“娃咋啦,怎不哄哄?”改改抱了婴儿出来,敞怀把奶头塞到婴儿嘴里,婴儿还是哭,婶婶就上了气,说:“你连娃都哄 不了吗?我和你婶说事的,让哭得人心焦不心焦?”白雪娘过去抱了婴儿,才发现是尿布湿了。
人心惶惶到晚饭时辰,江茂还没回来。白雪娘让婶婶做了汤面去派出所,借着送饭,打探打探消息。婶婶去了十多分钟,却和江茂一块回来了。江茂说:“我死没承认,他们没有任何证据,就把我放了。”白雪娘说:“没事了就好!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你点的?”江茂说:“是我点的。”白雪娘说:“你说你死不承认,你给我承认啥的?!”江茂说:“你是婶么!”白雪娘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天王老子问你都不要承认!”院门外有脚步响,白雪娘就不说了。进来的是村里几个人,撩了江茂的胳膊要看有没有伤,说前日中街牛娃偷人,拉去铐在窗棂上打了一顿,骨头都折了。江茂说:“火又不是我点的,他敢打我?”一人说:“就是,我看见天上一颗流星忽地划落下来,就在金莲家那方位,不久稻草垛就起火了。”白雪娘说:“你看见了?”那人说:“看见了,我当时还想,天上掉星,是不是金莲家要死人呀,这倒好,稻草垛一着火,人就死不了了!”白雪娘说:“这你得给派出所去说呀,要么屈死江茂!”那人说:“我敢做证!你说这流星偏不偏就落在金莲家的稻草垛上?!”江茂说:“她做事太绝了么!”白雪娘就打他的脑袋,骂道:“不会说话就不要说,没人把你当哑巴!”
稻草垛着火的事派出所不追究了,但江茂因超生而被罚的款必须交。四千二百元江茂拿不出,金莲领了一伙人就收没了他家的香菇棚,说是五天里不交齐款,香菇棚 就拍卖啦。五天里江茂没动静,按说抗一抗事情或许就过去了,或许能少交一些,可恨的三踅竟趁火打劫,掏了四千元把香菇棚买了。香菇棚价值五千元,四千元让 三踅买了,江茂心中怨恨,去找三踅讨要一千元,三踅根本不理。江茂去了三次,第四次三踅说:“我是从村部买的香菇棚,与你没干系,你要再来,我就把你当贼 打呀!”江茂又去,三踅果然拿了门杠子就打,江茂哪里是三踅的对手,回家哭了一场,只好再次出外打工,到县城一家建筑工地和灰。派出所查不出放火的实证, 村人又证明看见过流星落下来。为稻草垛的事,金莲患了个肚子疼。没了稻草,就少了烧饭的柴火,金莲让上善给她弄些树枝,上善负责着河堤上的树木管理,有这 个权力,就批准她去堤上砍四千斤的树枝。金莲派去的人在堤上当然不敢伐整棵树,却专拣粗大的树上砍那些枝股,有的完全可以做厦房的椽了,便惹得相当多的人 有意见。
有了意见给谁提去?提给了村组长,组长也不给君亭说,更不给金莲上善说,就三人五人地跑来怂恿夏天智。夏天智掏了二百元钱把三婶手里的五块银元买来去小炉 匠那儿给孙女打造项链。有人就跑来拉闲话,说伏牛梁下的坟地里闹鬼,夜夜贫协主席和我爹吵架哩。这又说到我爹了,我得把陈年旧事提一提。贫协主席是西街 的,姓手,论资格比夏天义还老,人是七十年代就死了。贫协主席活着的时候,我爹总是为清风街的事和他闹矛盾,一开会就吵,吵得红脖子涨脸。一次修电站水 渠,工程进度缓慢,我爹提出给夜里加班的人每人蒸五斤红薯,他不同意,主张抓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结果把清风街所有的地富反坏右集中起来 批斗,杀了鸡给猴看。我爹又和他吵,他说他是贫协主席,以势压我爹。我爹说:“你是主席,但如果你那个姓不向左拐向右拐,那我就听你的!”手字拐个向那是 毛字,贫协主席就说我爹这话是不尊重毛主席,是反对毛主席。在那个年月,你反对毛主席你还能活呀?这事就严重啦!是夏天义出来为我爹打了圆场,既不同意贫 协主席给我爹扣政治帽子,又支持贫协主席批斗地富反坏右。从那以后,我爹和贫协主席谁看谁都不顺眼,贫协主席死的时候,我爹没参加他的葬礼。但是,不是冤 家不聚头,在清风街的领导班子里,去世的人就只有贫协主席和我爹,他俩偏偏都埋在伏牛梁下,中间仅隔着一条水渠,三棵柿树。这些人在说每天晚上了他们听见 伏牛梁下的坟地里贫协主席的鬼和我爹的鬼仍还在吵,吵的什么,听不真,但怪叫声一来一往,声调绝对是贫协主席和我爹的声调。夏天智听了这话,不信,哧儿哧 儿笑。那些人就又说:“咱这清风街的风水不好!”夏天智说: “胡说!风水不好,能出个夏中星?!”夏天智不说夏风,说夏中星。他们说:“当然出了个夏中星,更出了个夏风,可他们都是从清风街出去后成事的,留在清风 街的,能人是还能着的,却只给自己能,能得过头了!”夏天智说:“你们要说啥话,明着说!”他们立即就数说金莲在河堤上砍树股的事。这三四人刚刚给夏天智 说毕,又两三个人进来,还说的是金莲砍树股。夏天智说:“有意见寻村干部么,给我说干啥?”众人说:“我们给村干部说了顶屁用!”夏天智说:“你们是说我 是君亭他四叔?”众人说:“那不是。古人说:有德言乃立。你老德性*好!”夏天智就把他的水烟袋拿出来吸,他的烟丝拌了香油和香料,吸起来满屋子香,众人 说:“香!”夏天智却不吸了,说:“我才不让你们不花钱就闻了香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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