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2)
夏天智把打造好的一个银项圈拿回家,就去君亭家找君亭。去了两次人都不在。文成悄悄告诉他四爷,说君亭其实在家,一听说夏天智来就从后窗出去了。夏天智便 搬了椅子,从早到晚坐在君亭家院外的巷口吸水烟,终于把君亭堵住,责问:河堤上的树每年砍一些树枝股给老弱病残的人家烧柴用,凭什么就让金莲去砍,金莲如 果是砍一些树枝也还罢了,竟把那么粗的树股都砍了!村干部以权谋私了,在群众中还有什么威信?!夏天智责问君亭的时候,夏雨也在场,夏雨说:“爹,这是什 么大不了的事呀!就是有意见,我二伯没提,三踅没提,引生没提,你管着干啥?你是不是不同意我和人家侄女的事,就看金莲也不顺眼啦?”夏天智说:“这里有 你说的啥?!”夏雨说:“你这样了,我的事肯定得黄!”夏天智说: “黄就黄么!”夏雨说:“你对我的事永远不操心,我就不是你生下的?人家不就是唱不了秦腔么!”夏天智说:“放你娘的屁!”父子俩捣了嘴,君亭就说:“好 了好了,你们家的事我不搀和。至于金莲砍树枝嘛,这我要查查。四叔提的意见对着的,不仅是四叔,任何人都可以监督村干部么!”夏天智说:“那你为啥老避 我,我一去,你就从后窗出去了?”君亭说:“这你咋知道的?”夏天智说:“你先说是不是这样?”君亭就嘿嘿地笑了,说:“你看我可怜不可怜,当村干部不敢 走大门,从后窗子跑哩!我给四叔说实话,金莲砍树枝的事我哪里能不知道,可我难处理么!你想想,金莲为了工作得罪了人,稻草垛子都被人烧了,我还能对她怎 么着?村干部就不是人当的,上级领导压,下边群众闹,老鼠钻进风箱了,两头受气!你不让他们有私心,不沾些便宜,谁还肯热身子去干工作?如果说这是fu 败,还得允许fu败哩,只是有个度,不要过分就是了,这一点我把握得住!”一席话倒说得夏天智没词了,他收拾了水烟袋,提了椅子就走。夏雨说:“爹,你没 当过干部,你不知道当干部有当干部的一套,那不是戏台上的一出戏!”夏天智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我没当过干部?我当校长的时候,目标明确,措施得 力,就为的把升学率排到全县第五名。你君亭当支书、主任的,你要把清风街弄成个啥?”君亭说:“我给你说不清。”夏天智说:“说不清?”君亭说:“我有我 的梦想,就像这州河一样,我不知道要转几个弯,拐几个滩,但我知道是要往东流,东边有个大海!”夏天智说:“那我就记着你君亭这一句话!我来找你,也只是 给你提个醒,你要干大事,你得有干大事的样子,你手下的干部也得管好,凡事做过分了,等到群众起了吼声,那就啥也收拾不住了!”
君亭到底是听了夏天智的话,虽没有收没金莲砍的树枝股,却把上善对河堤的管理权收回了。为此,金莲泄气,工作再不积极,而上善还和他吵了一顿,撂下挑子不 干了。君亭一直嫌上善太鬼,但上善的活腾又使君亭不能没有了他。上善一撂挑子,清风街又没合适人来当会议,君亭就以上善和金莲的不正当关系为把柄要挟上 善,上善虽继续工作,从此却貌合神离,倒是去七里沟了几次。
夏天义人在七里沟,清风街上发生的任何事却都清楚,上善的突然到来,他并不怎么吃惊。上善说:“天义叔,你这是苏武北海牧羊么!”夏天义说:“那都是你们 不淤地么!”上善说:“我可是支持你呀,把手扶拖拉机给你,仍是我首先给君亭建议的。”夏天义说: “村上不是还有一些炸药和雷管吗,你给我批些。”上善说:“我没资格给你批了,你找君亭,君亭学毛主席那一套管理法哩!”夏天义哼了一声,说:“他怎么 学?”上善说:“他专制,搞一言堂。”夏天义说:“清风街这条船,责任全在船长身上,他说话要不算话了,让船翻呀?!我告诉你,毛主席是与天斗,与地斗, 与人斗,其乐无穷,他那一分为二是让手下人分成两派,右一派左一派相互制约。他君亭会?他要是会,就不至于那样待秦安了,也不会让你和金莲搅和在一块。他 嫩着哩!”上善目瞪口呆,说:“生姜还是老的辣,他君亭当领导到底是半路出家!”夏天义说:“屁话,谁当领导不是半路出家?你平日啥事都投其所好,到关键 时候了,你却给他撂挑子……”上善说:“天义叔你知道我的事啦?那你说说,能怪我吗?”夏天义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说你有没有私心?”上善说:“是 人,谁没个私心?”夏天义说:“对着哩,别人占了你的地畔子你肯定不能让他,你媳妇遭人打了你就得去帮你媳妇,谁欠了你的钱少还一分那不行,一顿饭没吃好 也可以发脾气,但你要当村干部,就得没私心!我夏天义几十年在任上,我可以拍腔子说,我是有这样的错那样的错,但我从不沾集体的便宜!私心就是池塘里的 水,人是鸭子,一见水就浮呀?!”上善睁着眼睛,扑忽扑忽闪,不吭声了。
夏天义在训斥着上善,我是多么高兴啊!他上善那一张薄嘴,平日挽翻得欢,这一次竟然哑口无声。我在旁边哧哧地笑,上善说:“你吃了欢喜他娘的奶啦,笑?” 我说:“你不是能说会道吗,你咋不说了?”上善说:“让我喝口水!”他把挂在草棚门上的水罐取下来,抱了要喝。夏天义说:“那不是人喝的!”这水罐里的水 确实不是人喝的,是我们每天提来给那棵麦子浇的。夏天义拿过了水罐,把水浇给了麦子,上善这才看见了新垫出的地里竟然有着一棵粗壮的麦子!上善毕竟是上 善,他惊奇着,也更是为自己喝不上水的尬尴找台阶下,就大声呼喊,说这个季节怎么会长麦子,而这麦子长得这么粗大应该用栅栏围起来,让清风街所有的人都来 参观!我以为夏天义又要训斥上善的花言巧语了,没作想他也认真了,蹴在了麦子跟前,一边慢慢地浇着,一边说:“听见了没,上善都夸你了,你就好好地长,给 咱长成个麦王来!”半罐水浇在了麦子根下,麦子顿时精神,在风里摇着响,发出铮泠泠的声。上善见夏天义情绪好起来,他也就脱了夹袄,说:“天义叔,村上的 事不说啦,今日我来就是想出出汗的,你给我个头,你说挖哪儿我给你挖!”夏天义说:“是不?那你和哑巴把那十几块石头抬过来。”那十几块石头原本是要用 手扶拖拉机运的,但夏天义偏要上善去抬,上善抬完了,人累得趴在了地上。夏天义说:“累了吧?现在你知道我来七里沟不是玩哩吧?”上善说:“可惜我不是君 亭,要不早决定淤地了!”夏天义说:“你要是君亭,清风街倒比现在还乱了!”上善说:“哎,天义叔,你说清风街乱,确实现在咋那么乱呀,你知道不知道中星 他爹到哪儿去了?”夏天义说:“你说不说村里的事,咋又说呀?又要去巴结人家呀?”上善说:“咋能叫巴结,这话不中听。中星一当上邻县的县长,乡长就对我 说应该关心关心人家家里人,我前日昨日去了几次,他总不在……”夏天义说:“他能到哪儿去,病成那个样子了,不是去中星那儿,就是上南沟虎头崖的寺庙了, 问问瞎瞎的媳妇,或许她知道。”上善说:“瞎瞎的媳妇也信佛道的?”夏天义说:“鬼成精么。”上善说:“人真是说不上来,谁能想到中星就当了官了?!”夏 天义说:“你不也就当了官?”上善说:“村干部算哪门子官?”夏天义说:“就那你和君亭还弄不到一块么!我可提醒你,我可以和君亭打气憋,但你不能和君亭 闹不到一块,你们帮衬着路越走越宽,一个砸打一个了,就都得从独木桥上跌下来!你把我这话记住,也告诉他君亭!”上善点了头,耳朵里却听见了一种声音,隐 隐约约,像是唱戏。上善说:“你听唱戏哩!”夏天义听了听,没听出来,说:“你吃亏就吃在太精灵了,是个铃,见风就响哩!”
其实,上善是听对了,夏天智在他家屋顶上架了高音喇叭,喇叭里唱了秦腔。夏天智早就建议过君亭,清风街外出的人越来越多,显得冷清,如果能把村部那个高音 喇叭架在白果树上每天定时播秦腔,就可以使清风街热火。但君亭嫌村部时常没人,若定时播放就得有专职人,又就花钱,夏天智也没好意思说让他来管,这事就作 罢了。这天中午,夏风再一次返回了清风街,捎了一大堆婴儿的衣服,也捎回了几大捆印好的《秦腔脸谱集》,夏天智一激动,便把村部的高音喇叭和播放机借了过 来,让俊奇安装在了他家的屋顶上。夏天智要夏风把《秦腔脸谱集》的序在喇叭上念念,夏风不肯,说:“爹你咋啦?”四婶说:“烧包哩!”夏天智说:“这又咋 啦?念!”夏风还是不念,转身到白雪的房间去了。
夏天智就在喇叭上念起序来,他不停地咳嗽,一咳嗽就停了,停了又从头念。念了一半,白雪是听到了,吃了一惊,说:“爹念的啥?”夏风说:“书的序么。”白 雪说:“从哪儿弄来的?”夏风说:“你不知道呀,上次黑编辑来,正愁没个序的,上善拿了这个文章,说是引生……”夏风不说了。白雪说:“??”脸色*通 红。夏风说:“可能是宏声写的,写得还好。”白雪说:“好啥呀,让爹不要念啦,丢人哩。”夏风说:“丢人哩?!”白雪却不言语了,拿眼看起孩子,身下睡着 的孩子脸红扑扑的,忍不住俯下身亲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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