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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

她说:吴老师,我是外语系的,听过你的课。

我象是被人打了一闷棍,我的神思还没有转回来,我“噢、噢”了两声。

她说:对不起,打搅你了吧?

我说:噢噢……尔后又急忙更正:没没没,没有。

她笑了。她的笑容象“蜜制三刀”,那是我童年里最爱吃的一种小点心。她听出了我的混乱。她的眼睫毛很长,眼睛大大的,象鹿一样。嘴也大,嘴唇肉肉 的,红鲜鲜的,牙齿很白,笑意在嘴角上含着,鼻尖上亮着细细的汗珠,一切都亮着,饱含着汁液,饱含着韵致和味道,好象随时可以溢出来。真好!樱桃熟了,真 好!

我承认,我竭力掩饰着,不让我眼里跳出“手”来。可我仍然不能抑制心里生出的欲望,一种强烈的想去抚摸她的欲望。那白嫩的皮肤就象丝绸一样,流动着光的液体……我惶惶乎乎地听见她说:我姓“mei”,叫“mei cun”。

我说:是美丽的美么?

她说:是梅花的梅。

我立即说:这个姓氏不多呀。哪一支?是商王的后人,还是八旗的后人?

她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我,笑了,说:我也说不清……我是东北人,满族。

说实话,我醉了。我不知道你是否醉过?我知道有喝酒喝醉的。有吸烟吸醉的。有吃肉吃醉的……可我说的不是这些。我坦白地说,我是看女人看醉了。也许 你不相信,可我确实是醉了。也许,我忍耐的时间太长了,我对那鲜艳怦然心动,对女性的美丽怦然心动。我一连醉了七天,七天之后我才清醒过来。

那天下午,我只觉得我的天灵盖在咝咝地冒冷气,那是一种集合全部能量、要冲上去的感觉!……如今,我已忘记了我都给她说了些什么。可我知道我醉了。

人都有醉的时候,可醉的方式不同。你绝对想像不出我醉后的表现。我象疯了一样,一连七天在操场上跑步!……梅村,她叫梅村。就住在女生宿舍最前边的 那一排,正对着学院的大操场。我破例给自己买了一身红色的运动衣,穿在身上,疯狂地、象晕瓜一样地到操场上去跑步。我每天一早一晚,都到大操场上跑步,其 余的时间是在准备“跑步”。那七天,我整日里晕晕腾腾的,走路都深一脚浅一脚,可我一直跑啊跑。早上,当晨铃响起的时候,我绕过什房院,绕过学生宿舍,猴 急猴急地窜到操场上,就为看上她一眼!晚上,当熄灯号吹响之前,我仍在操场上跑步……就为能看她一眼!

天哪,我一共才看到过她三次。

操场边上有一盥洗台,水泥台上装了一排自来水管,那是让学生洗漱用的。第一次,是早晨,我看见她刚起床,端着一个洗脸盆从寝室里走出来,头发束成简 单的马尾辫,丫站在水泥台前洗漱。我控制着跑步的速度,刚好在她扬起脸的那一刻,跑到水泥台附近,我扬起手,很矜持地跟她打了声招呼:早上好。她望着我, 笑了,说:吴老师,跑步呢?我说:噢,锻炼锻炼……尔后,我招招手,就慢速跑过去了。那时候,她脸上还挂着水珠儿,一脸睡后的海棠红,带着晶莹水珠儿的海 棠红,她的笑容已刻在了我心里。我第二次见她,是晚上。我看到的只是她的一个剪影儿,朦朦胧胧的剪影:那是临风的玉树,夏日的荷花,秋熟的海棠,虽然隔着 很远的距离,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在操场上跑步时,昏昏沉沉的,象中了邪一样,满眼都是她的影子。第三次,黄昏时分,在阶梯教室的外边,她站在台阶上,朝 着我微微一笑,有一束光亮,撕锦裂玉般地、响箭一般地射中了我……我爱她爱得神魂颠倒,几乎到了发狂的地步!有一天半夜里,我实在是忍熬不住了,竟然鬼使 神差地冲到她寝室门前,“咚咚咚”敲了几下门……可就在最后一刻,一声“谁呀?”把我给吓醒了!我的心怦怦乱跳,扭头就跑,象兔子一样。我听见我的脚步声 象炸响的鞭炮,心跳象偷灯油的老鼠,吓得我七魂走了六魄!当我一口气跑进了操场南边的杨树林,觉得安全的时候,我大口大口地喘气,用最恶毒的语言在心里咒 骂自己……骂是骂了,可我仍然贼心不死,在操场上整整跑了一夜,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梅村!梅村!梅村!

要是换一人,可能就疯了。可我没疯。

我要问,你能扛住这种诱惑么?谁可以抵得住这样的诱惑?!

我告诉你,我扛住了。

第八天,在我跟她接触后的第八天,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我发现了自己的贫穷。从里到外,彻头彻尾的贫穷。我曾经不惜丧失尊严地混进了一个检查寝室卫 生的小组,以检查卫生的名义进了她的寝室。她寝室里有四张双层高架床,共有八张床铺。梅村住的是靠里的一个下铺,一个靠窗的位置。我在她那漫散着淡淡香气 的床前站了不到十秒钟(我多么想躺上去呀),她床上铺着素雅的蓝白格格床单,在床单的外沿,还罩的一条长条的毛巾垫单;我看见她床头的架子上摆放着一个精 致的皮箱,牛皮的。箱子上叠放着她的一叠叠衣服,她的衣服竟然是成套的!床头上,它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竟然是那种很贵的、当时商场很难见到的丝棉 被……床下摆着一双小巧的丁字型的女式半高跟皮鞋,也是很贵的那种。桌上除了课本、书籍,还有个人自费订阅的《大众电影》、《诗刊》之类。这还是一个喜欢 吃零食的女孩子,窗台上放有铁制的、有彩色图案的饼干筒,有成听的奶粉,大白免奶糖,还有诸如美加净银耳珍珠霜、洗发香波之类的一溜小瓶子……都是上海产 的。这在八十年代,都是高档的、最贵的奢侈品。我也从侧面了解过她的情况,她的家庭条件很好,她在班里学习也很好,很有优越感,她还是她们班里惟一带工资 上学的学生。看到这些后,我心里直打鼓:天哪,这是我能养得起的女人么?

说实话,她把我吓住了。我知道,在城市里,追一个你喜欢的女人是要花钱的。我一个还未评上职称的助教,一个月才五十二块钱。我凭什么?

经过一夜痛苦的思考,我反复地问自己:你想当蔡国寅?还是想当吴春才?一想起老姑父,一想起梁五方,还有“八步断肠散”……我就不寒而栗!罢了,罢 了。既然你想做一个城里人,既然你那么喜欢她,既然你想占领这座城池,那就得有一个长远的狩猎计划――“狼计划”。慢慢来,不可操之过急。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有了人生的第一个目标:我要追到这个女人。我要娶一个美丽的城市女人做我的妻子。我再一次告诫自己:要矜持。要有步骤。要忍。

此后,我开始实施我的“狼计划”了。我得有论文,我得先把讲师评上。尔后还得有著作,有了著作才可以评教授职称,这都需要时间……我再也不到操场上 去跑步了。时间每一分钟对我都是宝贵的,我得张开每一个毛孔去吸收、消化那些由古人造出来的方块字……尔后化蛹为蝶。我得把自己磨成锥子,顽强地钉在一个 点上。我得是一张弓,把自己拉满,尔后才能射出那只响箭!每当我看到梅村的时候,我都背过脸去,尽快地走开。我咬住自己的舌头,咬住自己的心,我的牙齿象 铁钉一样坚韧!……我得扛住自己,站稳了。

我要说,如果不是那些可怕的电话铃声,我就会在本校娶一个漂亮的女学生当老婆。尔后戴着金丝眼镜,围着驼色的羊绒围巾(我童年的梦寐以求),顺着讲师、副教授、教授、硕导、博导的台阶……一路走下去,成为一个著名的学者。

可电话铃响了。

我接的第一个电话莫明其妙。

电话里,一个老憨腔,上来就说:……丢啊,我是你舅。

我一下子火冒三丈!我心里说:我是你姥姥。你谁呀?这时候,电话旁边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叫我说,叫我跟他说。

接下去我就哑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只有“嗯”的份了。打电话的是国胜家女人,按辈份我应该叫她三婶的。童年里我吃过她的奶,她奶上有颗黑 痣……我说:三婶呀,你……她说:丢,丢啊,你三婶子可从没给你张过嘴呀。我说:你说吧。三婶你说。她说:我侄子,我亲侄子,我娘家兄弟的孩子,考大学 了。你在省里,可得给录了啊!我说:三婶,他考多少分?报的是那所学校?是不是第一志愿?……她说:这吧,丢。让你舅给你说吧。我亲兄弟。你舅,让他说 吧……

往下,我无话可说。我不能告诉她,在省城,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一个助教,我只有一个床位……我说不清楚。我只能说,好吧,我给你打听打听。三婶最后还叮嘱说:该花钱花钱,该送礼送礼,到时候我还你。

这话重了。饥饿的年代里,我吃过人家的奶,我不能不问。可我问谁呢?我先是找了系主任,魏主任说:你去“院招办”问问。院招办的人跟省招办的人熟一 些。我说:招办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找谁呢?主任看着我,看得我脸都红了……这时,他才说:你去找院招办的赫主任,我给他打个电话。在那个夏天里,为找这 个赫主任,我三天往学院的招生办公室跑了十八趟。我记得这个“招办”的赫主任是个麻子,麻子点多,他躲起来了……于是,我动用了我刚刚在学院里靠微笑建立 起来的、薄得象一张纸似的人事关系,我甚至悿着脸去找我那些家住省城有些背景的学生……总之,我打听来打听去,终于把三婶家亲戚、“舅家孩子”的分数打听 出来了。

他的成绩是387分。那一年全国统一招生录取分数线是388分,他差了一分。差一分就没希望了。

我正替他惋惜,电话铃又响了。电话是三婶打来的,三婶说:丢,咋样啊?你舅家孩子那事,成了吧?我说:没成。他差一分。她说:多少?我说:387, 差一分。她说:嗨,不就一分么?你说说,给录了。我吓一跳,说:三婶,这可不是我说了算的。全国统一定的分数线,谁也不行……三婶说:丢,你不是在省里 么?我说:我我我……三婶说:丢,我就求你这一回。孩,你办了吧?当年你连吃带咬的,奶头都给我咬烂了,我那奶水可没收过你一分钱呢!……(别急,叫我跟 他说。)丢啊,明儿,我就带着你兄弟找你去了。天坍下来,你也得给我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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