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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5)

我躲避电话,就象是躲瘟疫一样。流氓很好,流氓很轻松。你只要不把自己当人,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染一染,用墨汁把心染一染。我跳出来了,心一墨,我 就跳出来了。有那么几次,我也来点恶作剧。每每有电话铃响起,凡是找我的,我把电话听筒拿起来,我坚决不说人话,不说中国话,我给他来叽哩咕 噜:first, second , third ,forth……听着那二百里外的声音,就象是跟“土地爷”说话。满嘴跑舌头,作的是假揖,烧的是空香。在乡村,只有土地爷是可以日哄的。

也有躲不过去的时候。一次,一位女同事大声喊我接电话,我不能不接……可我接了之后就后悔了。那个电话是老姑父打来的,我不敢推辞。老姑父在电话里 说,丢,出事了。我一听,顿时心惊肉跳!我壮着胆子问,出什么事了?老姑父说,你六婶,也就是印家女人,还记得吧,你吃过她的奶。她孙女,三岁,去年掉河 里淹死了。我噢了一声,竟然不敢大声回话……老姑父说,你听见了么?我说电话里有杂音,听着呢,我听着呢。老姑父说,好在她儿媳妇又怀孕了,就是坤生他两 口,偷偷托人让县医院查了,还是“龙凤胎”。不管怎么说,这算是一悲一喜,我心里松了口气……可就在这时,老姑父又在电话里说,这会儿他们正往省城赶 呢……顿时,我的心又提起来了。我声音都变了,开始颤抖,说:怎、怎么了?老姑父说:难产。医生说,得剖腹……丢啊,你给找个好点的医院,平平安安地把孩 子给生下来。要不,一家人都坍天了。我硬着头皮说:行啊,行。

我心里说,我又得托关系了。我找谁呢?可我还得找,我不能不找。有时候,我觉得我脸上真的刻有字,我就是一个卖“脸”的,村里人派我卖“脸”来了……当我四处求告,上下托人,终于把孕妇送进病房的时候,我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我觉得,我终于给村里人办了一件事情。

可是,没过几天,又出事了。那天下午,我刚刚下课,六婶的儿子坤生又找到学校来了。他丫站在教室外边,脸苦的象窝瓜,眉头皱得象晒干了的生姜。我心 里一沉,忙问:生了么?他说:生了。我说:是龙凤胎么?他说:是……我说:大喜呀。不料,就在教室的外边,他却慢慢地跪下了。他满脸都是泪,跪在我的面 前。

我说:坤生哥,你这是干什么?

他神魂颠倒地说:…我看见闫王爷了。

我说:谁?……怎么了?

他喃喃地说:闫王爷举着勾魂牌勾人来了。

我说:你起来,起来说。到底怎么了?

他说:兄弟,你是贵人,学问大,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我厉声说:起来!

他突然扑上来抱住我的双腿说:脑瘫。医生说是脑瘫……兄弟,你救救孩子吧。

轰的一声,我脑子一下子短路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紧紧地抱着我的腿,说:兄弟,妞(病)重,妞就不说了。这男孩(病)轻,你得帮我保住,我求你了。

我哄着他,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可我同样是六神无主。我只是说:你别急。想想办法,咱想想办法……我突然发现,这是个无底洞。他是想把我拽到无底洞里去。我吓坏了,立时就有了想逃跑的念头。

此时,坤生哥已经迷了。他象个疯子似地紧紧地拽住我,哀求说:丢,兄弟,我求告无门,只有来找你了。你嫂子剖了腹,还在病床上躺着,俩小的都在电烤 箱里……一夜抢救花了五千七,我就带了三千块钱,就这还是凑的。人家说,得再交两万,再不交钱就停药了!兄弟,妞我不要了。妞不说了,那男孩还有救,你救 救他吧……说着,他又要下跪。

我拽住他,不让他往下出溜,再一次问:脑瘫?

他机械地说:脑瘫。

我继续哄他,我说:你别跪我。走,我领你去个地方……这是个无底洞。我不能再向人借钱了,我也借不来钱了。我对自己说,我不要脸了。我的脸已薄成一 张纸,这人情我再也不能欠了。我领着他走上大街,在茫茫人海里漫无目地的走着。天黑了,到处是灯,彩色的灯,霓红灯一处一处闪烁,晃得人心慌。我望了望天 空,如果天上能下钱就好了。可天上下不来钱……他紧跟着我,一步不拉地往前走。我却只想把他甩掉。我一边走一边想着甩掉他的办法。坦白地说,那时候,我随 时都会抽身走掉。

走着走着,我终于想起了一个办法,甩掉他的办法。我把他领到了一家报社的门前,伸手一指,说:坤生哥,不是我不帮你,你兄弟一月才79块钱,村里一天到晚有人找,我已欠下了一屁股债,打死我我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我说:我给你想个办法。

他神色迷离,两眼发直,说:……你是说抢银行?

抢银行?我脑海里飘过了一丝念头,这念头把我吓住了。我也看见银行了,我看见了银行的大字招牌,“中国人民很行”……是啊,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往歪处想了。

我说:你找死啊。谁让你抢银行了?你看见对面了么,那是报社。你也别跪我了,跪我没用。我给你写几个字,你到报社门口,往地上一跪,把这张纸举起来,只要里边有人走出来,你就跟人说,边哭边说……这事,只要报纸登出来,说不定就有人管了。

他很无助地望着我,说:兄弟,你呢?

我说:我现在就去给你借钱,能借多少是多少。记住,他们不答应你,千万别站起来……说完,我拔腿就走。

我真是个流氓啊。我就这么把他撂在了大街上……我狠下心来,象逃跑一样大步往前走。我对自己说:别回头,千万别回头。一回头心就软了。等我走了一段 路,拐过一个街口,侧过身,悄悄地回望着报社门口,只见他果然跪在了报社的台阶上,手里举着我写的那张纸……他很无助,不时地四下望着,他在找我呢。我眼 里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坦白地说,我没打算给他借钱。我已经很“孙子”了,借钱的人都是孙子。我堂堂一个大学教师,见人就借钱,这算怎么回事?我很无耻。我知道自己很无 耻。童年里我吃过六婶的奶,吃过六婶擀的芝麻叶面条,我还吃过印叔的烤红薯,在大雪漫天的时候,印叔在麦秸窝里找到我,把我背回家去,给我了一块烤红著。 我上大学时,六婶塞我手里六毛五分钱……这些我都记着呢。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拿什么报呢?

我一时悲凉,一时气愤,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激,只想一头撞到墙上去。我怎么活得这么窝囊?这么憋屈?说起来我是个大学教师,走出来也人五人六,体 体面面的。可我算是什么东西?!我怎么就割不断这层关系?怎么就扒不掉“农民”这层皮呢?我心里说,我都快要给逼死了。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上午,我刚刚跟系里的主任吵了一架。老魏是个好人。一直对我很赏识、很照顾。就连我的职称,我的讲师资格,都是人家老魏给争取的。评讲师需要在国家 级核心期刊发表三篇论文,可那时候我只发表了两篇,有两篇还在“路上”呢……是人家老魏在评委会上力排众议,给我争取来了一个指标。可老魏也开始对我有意 见了。老魏一激动喜欢叩桌子角,他的指头弯起来在办公桌上连连敲击着说:志鹏,做学问应该心无旁鹜!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你说说,你 都干了些什么?我说:我怎么了?老魏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堕落。你,怎么能这个样子呢?一个做学问的人,不老老实实做学问。整天勾勾连连,到处拉关系?还 到处伸手问人家借钱?!一个知识分子,应该视金钱如粪土!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一身的农民习气!……说实话,那一刻儿我很不冷静,我就象是给人揭了秃 疮上的疤,我就象是让人踩住了老鼠尾巴,“农民习气”这四个字太扎心,是我最不爱听的。我一下子暴跳如雷!我把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摔,说:我他妈就是“农 民”。谁不是“农民”?查一查,查三代,谁敢说他不是“农民”?!老魏气得嘴角上冒白沫,他没想到我居然出言不逊,敢顶撞他?!老魏的语调突然低下来了, 他无比失望地说:好,下不为例,我再也不说你了。你走吧。我当时一怔,赶忙挽回。我说:魏主任,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他摆摆手:不说了,不要再说了。

现在想想,人家老魏说的对呀。我是个做学问的人,我好不容易、连轱辘带爬地逃出来了。我何必呢?……我要割断与无梁村的一切联系。我必须割断这种扯不断理还乱的“狗狗秧”关系。不然的话,我一天也不得安生!

我一路走,一路安慰自己:不是你不想救,是你救不了他们。他们没文化,不知道脑瘫是一个什么概念。我查过资料,脑瘫就是新生儿先天性缺氧缺血性脑 病、脑损伤并发的综合症,而且就目前来的医疗状况来说,全世界尚无特殊治疗方法……那就是个无底洞!我不能把自己填到无底洞里去。我卖脸卖够了,我再也不 想求人了。

我对自己说:跑了吧。

这天夜里,我象做贼一样,又偷偷地去了一趟儿童医院。我心虚,我要看看“包袱”甩掉了没有?儿童医院门前熙熙攘攘的,到处都是抱孩子的妇女。那些孩 子的哭声乱麻麻的,就象是油锅里煎出来的号角;那些妇女的眼光更可怕,一个个都象刀片一样……我尽量躲着她们,侧着身子走,我连正面对人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悄悄地来到后院的住院部,顺着一排病房的后墙朝着婴儿室看。看了婴儿室又去看特护室,我不知道哪个保温箱里的婴儿是六婶家的“龙凤胎”?他们不是 下凡的“金童玉女”,是闫王爷派来的“小鬼小判”,他们是讨债来了。我不敢走的太近,我怕被人认出来。这时候,要是谁叫我一声“丢儿”,那会把我魂儿吓 掉!

我趴在窗玻璃上往里看,灯光下,电流嗡嗡地响着,我看见患病的婴儿在一个个保温箱里躺着……孩儿,你那么小,你受罪了。孩子,这可不怨我。谁让你不 脱生在富贵人家呢?你要是希腊船王的女儿就好了,生下来就是亿万富翁的继承人,有整整一个顾问班子为你效劳;你要是英国皇家贵胄也行,生在白金汉宫里,有 皇家御医为你操心……可你生错了地方,谁让你生在了平民百姓家呢。孩子呀,你要是有怨气,就去找闫王爷告状吧。千万别怪到我头上,我担不起呀……我心里很 酸。我不是狼,我还没有变成狼呢。我只有当狐狸了,逃跑的狐狸。也许明天或者后天,老姑父就带着无梁村的人来了,他们会把我“吃”了。他们一个个会点着我 的鼻子说,忘恩负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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