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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6)

我冤哪,我冤死了。现如今我已塌了一屁股的债,我甚至不敢到学校食堂里去吃饭,我怕人看出我的寒酸。我总是趁没人时才去打饭,我只吃五分钱的咸 菜……我还知道那个名叫梅村的女学生已开始对我有点意思了。我看出来了。可我已顾不了那么多了。鲜花是人家的,美女是人家的,你是一堆臭狗屎,就不要瞎想 了。

唉,我本想着,再熬上几年,评上教授职称,说不定就当上“博导”了。可我连自己的事情都解决不了,还怎么给人“解惑”?

我就是“惑”。

那晚,我在大街上整整走了一夜。

我在考虑,是不是把这个好不容易挣来的“铁饭碗”给砸了?

这几年,我已先后发表了九篇论文。我的新作就要出版了,我快要评上副教授了,还有女学生梅村的目光,媚媚地、水水地、含情脉脉地……这一切我都不想舍去。

鲜艳欲滴呀。就那声音,滴溜溜地,火焰焰地,实在是挡不住的诱惑呀。我曾告诫自己:忍住。啥贵不吃啥。可我还是忍不住偷一眼偷一眼地去看她。我说 过,我不再“跑步”了。我咬着牙,苦读苦熬,这是我给自己定下的铁律。可是,从此,那梅村倒找上门来了,不时地找我提些“问题”……有几次,我在食堂里碰 上她,她说:吴老师,你怎么这么晚呢?都没饭了。我说:噢噢,有点事,耽误了。我忍着,不看她,故意不看她。再后,在通往饭厅的路上,我又碰上了她几 次……我发现,她是有意的。她的衣服经常换,每次都出人意料地出现在我面前。事情就是这样,你不招惹她,她招惹你。这就是反作用力效应。有时候,距离拉得 越大,向心力就越大。我有什么办法?

女学生梅村告诉我说,要常喝酸奶,酸奶养胃。我应着。我说,噢。女学生梅村说,早上最好吃一个鸡蛋。晚上最好喝一杯牛奶,吃一个苹果。我说,噢噢。 可钱呢?钱。她还说,你听音乐么?日本喜多朗的,浩翰,广袤,苍凉。你一定要听。她知道什么是苍凉?城里人,干部家庭,家里四个老人供着,还说苍凉?她不 知道,我背着一座山。我不会告诉她,我也不敢告诉她,我到底是谁。我还是想看她,远远的……农家孩子,活人要紧哪。

在她面前,我还要伪装下去么?

在这里,我还要伪装多少年?

大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车声渐稀,天空中残缺着半个带豁口的月亮,惨白。我望着一座一座楼房,我望着那一格一格的灯光,我到现在还没混上属于自己 的“灯”呢。我还需要熬很多年,才能在其中一所楼房的“格子”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盏灯。纵是这样,我也愿意熬下去。我本来就是个苦出身,我不怕吃苦。再 说,这比我以前好的太多了……可那些电话淆搅了我的专家梦,我实在是呆不下去了。

我一脑门子都是电话铃声。我被狗日的电话困住了,一根线就把我给拴死了。电话实在是太可怕了,我都得了电话恐惧症了。兔子说,丢,大事你办不了,小 事总可以吧?你给我买几瓶农药,我地里生虫了。五方说,丢,你给我递个状子吧。也就是串个门,递给省政府,最好给省长说说我的事,老冤……铁蛋说,丢,你 给我弄个文凭,假的也行,出门让我也唬唬鳖儿们。国灿说,兄弟,给你哥办个证,就是那种营业执照,操,我卖个凉粉,动不动就罚我。连成哥说,丢,你在省 里,人头熟,给银行说说,也给咱贷点款……保贵说:丢丢丢,我尻,给弄两吨化肥!到时候咱五五分成,我给你回扣……狗日的电话!

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走”的念头,这念头如此强烈。我心里说,我得走,我得离开这里。不然的话……

我难受啊!我心里还是很难受。我把坤生哥撇在了报社门口,他还在那儿跪着呢。不知要跪到什么时候?我实在是无法面对他们……钱,在这里,成了一种声音。成了尊严的象征。钱已经把我被逼到了死角里,无路可走。钱爷爷,钱奶奶,钱祖宗,我的乡亲在那儿跪着,你叫我怎么做人?!

我象游魂一样在大街上转着,从大学路,到大石桥、九孔桥、栈桥、湖北路、南京路、花园路……我对自己说,辞职吧。你没有办法,你见死不救,你也救不了谁。既然如此,你实在没脸再在这个城市里呆下去了。

其实我心里熬煎着呢,我仍然担着一份心。一直到黎明时分,卖早点的小摊一个个都摆出来了,我到卖胡辣汤并代卖“晨报”的小摊前买了一份报纸。翻开报 纸,我一眼就看见了坤生哥,坤生哥的照片上了二版的“头题”!坤生哥跪在那里,手里举着一张字……二版上有一行烫眼的黑体字:救救孩子!

我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我对自己说,孩子有救了……你可以走了。

我之所以敢辞职,敢把饭碗给砸了,也是有原因的。

在省城的这些年,我一直与一个绰号叫“骆驼”的昔日同窗保持着书信往来……他一直在诱惑我。可以说,是他的一句话打动了我。他说:一个伟大的时代就要来到了。他还卖弄一句英文:newmoney(新钱)。我们将成为这个时代的——newmoney!

可临走之前,我还想见梅村一面。

我对自己说,做个了断吧。

其实,那只是个借口,我还藏着一份私心。我希望她能等我,等我五年。五年后,我回来娶她。古人说的好,“花开堪折直须折,莫等无花空折枝”。樱桃熟 了,假若五年后再摘,那还是“樱桃”么?只怕早变成“核桃”了?我也知道,这么美丽的一个女子,她身后怕是站着一个连的追求者……可这是我此生第一次恋 爱。我不抱希望,我只是这样想。妄想。

虽然不抱什么希望,可我还是想见她一面。你看,我痴心不改呀。

就要走了,我一下子变得勇敢起来。在我递了辞职报告之后,第二天夜里,我把她约到了学院的操场上。操场很大,月光下,人是墨的,一影儿一影儿的淡墨,是夜色遮蔽了我身上的“穷气”。我一无所有,可我已经有了武器。

我说:我要走了。跟你告个别。

她很惊讶,说:走?去哪儿?

我说:我辞职了。离开学院……

她说:你疯了?不会吧?

我说:就快要疯了。可惜,没疯。

她笑了,说:不发烧吧?

我说:37度。正常。

我说:你还不知道吧,我是个孤儿。

往下,我坦白地告诉她,我的出身,我的童年,我的成长过程……这就是我的“武器”,我早已准备好的“武器”(记住,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还有一件东西可以使用,那就是“诚实”。)。看着对方的眼睛……有时候,“诚实”也可以当作武器。

夜色里,美人还是美人。梅村在朦胧的夜色里就象是仙人,恍恍惚惚地呈现着飘逸的、凹凸有致的身体曲线,有一种虚拟化了的淡雅之美。她的呼吸让人麻 醉,就象是虚拟的仙间幻景。她的脚步声一格一格的,节律分明,就象是告别的挽歌,让人心碎。我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没有希望。可我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我 想好了,既如说我得不到人,我至少还能保存这么一份美好的记忆。

月光下,我们两人在操场上漫步。我很平静地讲述着“自己”,就象是诉说一个外人的故事。她静静地听着,有时候,她会突然回过身来,侧着身子,一边退 着走,一边惊奇地望着我,好象在说,这就是你呀?真的是你么?有时候,她会意地笑了。笑得很含蓄,很动情,眼里流露出母性的光芒。

我告诉你吧,据我的观察,对那些家景好、出身好的女孩子来说,“诚实”一旦成为武器,是最能打动人的。

她说:童年里,你的作业本都是烟纸盒做的?

我说:是。

她说:大雪漫天,你独自一人睡在草窝里?

我说:是。

她说:三天里,你就吃一块烤红薯?

我说:是。

她说:抱着一块窑里的热砖?

我说:是。

她说:你对那块热砖说:妈,暖暖我?

我说:是。

夜色里,我看见她眼里有了泪光……

我说:我坦白地告诉你,我是个穷人……我穷得就剩下思想了。

她说:你要我等你。等你三年?

我说:是。——(我没敢说五年,五年时间太长了。我怕她等不及。也许,到了一定的时候,我再告诉她,再等我两年吧。那时候,她如果真能等我三年,就不会在乎再等两年。你说是吧?)

她说:你说,三年后回来迎娶我?抱着99朵阿比西尼亚玫瑰。什么是“阿比西尼亚玫瑰”?

我说:世上最好的玫瑰。

说实话,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是“阿比西尼亚玫瑰”。我是从一本外国小说上看到的。“阿比西尼亚玫瑰”表达的是一个态度:我爱她。这也是我想像力的极限。三年,或者五年后,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回来?有没有这个能力?假如我回来,假如她等我……我手里一定会有99朵玫瑰!

当时,她并没有答应我。她说:你让我想想。我得想一想。

月光下,我望着她。我的眼舍不得离开她。四目相对,我就快要傻了,一个绝望的傻子。我说:好。再见。说完,我扭头就走。我对自己说,走。赶快走。该说的你都说了。再不走,你就失控了。到目前为止,你还正常。一旦失控,往下就不可收拾了……

现在,我也坦白地告诉你,那天晚上我所说的“真实”,只是局部的。我虽然是苦出身,也不是没人管的。我的“诚实”里有诈。

这天夜里,回去后,我躺在床上,却没有一点睡意。房间里空空的。原是三个人住的,现在一个搬走了,一个回家了,寝室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明天天一 亮,我也要走了。我心乱如麻,我想着梅村,我想着村里人,我想着坤生哥,我想着躺在医院保温箱里的孩子,我还想的我的未来,这一切都不可知。就要离开这座 城市了,我说过我要切断一切联系,包括……梅村。可是,下半夜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敲门声,声音虽然很轻,一豆一豆的,但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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